走出村口,车夫和家中几个小厮早已套好车马等着我了。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漆黑的风把车前的羊角灯吹出一线冷烟,寒意自骨髓散入肌肤。我周身一颤。
高旸忙从挂在马鞍左侧的包袱中取出一席黑毡斗篷,舒臂欲为我披上。我下意识地格开他的右臂,道:“殿下不必费心。”因这些年随刘钜学过三招两式,这一下用力过猛,竟令他的右臂甩开半尺,斗篷飘落在地。高旸颇为意外,呆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拾起斗篷。
他轻轻掸去尘土,垂目苦笑:“这五年不在京中做官,君侯的脾气和力气都见长。”
我忙道:“殿下恕罪。”又退步行礼,“玉机这便告辞了。”
高旸忽然伸臂拦住我,冷笑道:“孤不明白。七年前孤与君侯在汴河上说话的时候还相安无事,久别重逢,当高兴才是。君侯因何冷淡至此?”
银杏和跟随高旸的几个小厮远远地站在岔路口,各自提着灯焦急等候,安静得不知所措。我的口气微凉:“玉机不过循礼罢了。”
高旸冷笑道:“礼?堂堂新平郡侯也要循礼行事么?”
京中盛传新平郡侯将要嫁给一个江湖浪子,种种猜测不堪入耳。不想连高旸也来嘲讽我,我既觉失望,又感哀凉:“殿下此言何意?”
高旸的目光并无闪避:“所谓‘循礼’,无非是说,孤已有妻儿,不当再与君侯多亲近。只是七年前孤便已有妻儿了,那时君侯为何肯冒死将孤从黄门狱中救出来,为何与孤在汴河上长谈?当年天子气之事,君侯为救昌王险些病死,又费心周旋于先帝父子之间,为此流言鼎沸,至今不熄。好容易到今时今日,君侯再不必畏惧人言,倒说要循礼?究竟是何道理?”
我扬眸坦然道:“当年有幸为殿下略效绵力,是受熙平大长公主所托。再者,舍弟感慕殿下的恩情,也曾嘱咐过玉机,一定要尽力搭救。与殿下在汴河上长谈,是因为殿下问也不问便上了船,玉机正是循礼,才没有无礼驱赶。至于昌王,玉机没有这样大的本事救他,是太后——”
高旸哈哈一笑:“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芳馨是怎么死的?你身边的钱挺是如何重伤的?当年你在含光殿抗旨,在雨中跪了一夜,险些病死,难道都忘记了?你敢说,你抗旨不是为了于锦素和苗氏?!你若循礼,又何必将自己置于瓜田李下的境地,一力承担他所有的怒气?!”
为昌平郡王抗旨的内情,除了绿萼和小钱,我再没有向第三个人提起。我颇为震惊:“殿下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高旸道:“你不必理会我是如何知道的。旁人不知道你的苦,难道我也不知?七年了,你我好容易才能见一面,你竟要与我‘循礼’?当真好笑!”说罢迫近一步,“你今日这般,究竟是为何?孤要知道实情!”
心中蓦然酸软。我的风光与荣耀,上至母亲,下直府中洒扫的仆庸,哪怕是我的仇敌,都可分享一二。然而我的艰辛、苦楚、煎熬与肮脏,除却父亲与芳馨,也只有眼前之人,才明白些许。灯光洒亮裙角,不想这幽寒的初冬之夜,还有这样一捧温暖的火光。
我叹道:“殿下要听实情,也无不可。五年前启姐姐来瞧我,劝玉机嫁入王府,玉机没有应承。启姐姐性子虽直爽,心思却深。我与她多年情分,实不忍她猜度与伤怀。故此殿下与玉机还是不见为好。”
高旸甚是诧异,不禁拧起了眉头:“竟有此事?!”
我亦愕然:“难道殿下不知?”
高旸道:“孤并不知晓此事。春儿竟然——”
我叹道:“事过境迁,不提也罢。玉机告辞了。”说罢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登车远去。
车行了许久,也没有听见马蹄声和鸾铃声。银杏拨开纱帘,笔直一线黑暗冲破眼帘。银杏叹道:“信王殿下是不准备回城了么?”
我不理会她,只问道:“我与泰宁君去白云庵的事情,是谁多口告诉了信王?”
银杏眸光一颤,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说笑了。咱们府里的人怎么能和信王殿下说上话?想来是公子来问,他们才说的。”
我冷冷道:“那便回去查清楚是谁和朱云说了这些话,罚他半年的月例,永远不许他进二门。”
银杏倒吸一口凉气:“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姑娘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姑娘对奴婢们从来不曾如此严厉。罚半年的月例,还教人怎么活?”
我哼了一声:“我就是太宽和了,他们才敢如此没规矩,擅自泄露我的行踪。告诉府里,再有下次,就撵出府去。横竖有高淳县侯府接着,饿不死。”
银杏还要劝,我冷冷道:“这是家规,不得异议!”
回到兴隆里,已近亥时。奔波一日,身心俱疲,一回府便和衣倒在西耳室的榻上一动不动。屋里显是烧过了火盆,还透着陈皮清苦酸香的气息,不一会儿,领口已出了一层汗。绿萼带着两个丫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道:“奴婢服侍姑娘洗漱,姑娘早些歇息吧。”
我懒懒地坐起身,微微松开斗篷的衣带:“今日府中有事么?”
绿萼一面折起斗篷,一面柔声道:“姑娘,今日简公公来传旨,明日陛下要去祭扫思幽皇后,命姑娘前去伴驾。”
我奇道:“明天也并不是什么大日子,圣上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出宫祭扫?莫非是特意带新后前去拜祭母后?”
绿萼道:“简公公说了,皇后不去,后宫也无一人跟着去,只有姑娘一人伴驾。”
我愈加不解:“简公公难道没有说,圣上因何突然想出宫拜祭?”
绿萼道:“简公公说,只因陛下午间梦见思幽皇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面前,浑身湿漉漉地滴水。故此心中不安,要去瞧一瞧。”
脑海中蓦地闪过三位公主浑身湿透的情景。白衣浸染成阴云,透着金沙池水阴惨惨的绿。六颗眸子空洞深黝,散出无数飞芒刺入心头。我一时窒闷,嫌恶道:“浑身滴水?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做这样的梦?”
绿萼道:“姑娘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所以不知道。也是奴婢疏忽,竟忘了和姑娘提起。前两年有守陵的民户上书小书房,说思幽皇后的陵墓有些渗水。经查属实,陛下一怒之下,杀了好些匠人和监工,连少府监都吃了牢饭免了官。依奴婢看,恐怕是圣上日有所思,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梦既是有本而来,心头这才一松,“原来如此。”转念一想,这样一个无稽的梦,我为何竟会心生惧意?难道裘皇后的魂魄真的浸了金沙池的水,代三个公主来索高曜的命么?年深日久,竟心虚至此,可笑又可悲。
绿萼道:“简公公说,请姑娘明日一早从朱雀门进宫,再与陛下一道出宫。”
朱雀门是外官入宫的必经之路,清晨又是上朝下朝的时间。而我自入宫以来,一直从玄武门或修德门入宫。“从朱雀门入宫?”
绿萼笑道:“简公公就是这样说的。奴婢猜想,从玄武门入宫要穿过整个后宫,姑娘若不向贵太妃和皇后娘娘请安,似也不大好。所以从朱雀门入宫最省事。”
我不觉失笑:“你的猜测有理。如今连你也会揣摩上意了。”
绿萼笑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皆黑’[44]嘛!”
我笑道:“你是说,你是白,我是黑?”
绿萼嗔道:“姑娘怎么不说前半句?姑娘是麻,奴婢是蓬。”
我笑道:“好啊。这些年你不但读书长进,还学会了辩诘嘲讽!”
绿萼见我有了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面俯身除下我的绣鞋,一面又道:“奴婢才刚听银杏妹妹说,姑娘在仁和屯遇见信王殿下了。”
“是遇见了。”
“信王殿下还和从前一样么?”
我叹息道:“他老了。”
绿萼的声音带着温柔的向往:“好在殿下待姑娘的心并没有变,都十五六年了吧。”
我叹道:“我知道你又要劝我了。只是‘君子动则思礼,行则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45]。即便我不介意为人侍妾,终究也对不住启姐姐。启姐姐待我很好,我不想她难过。”
绿萼一怔,垂头叹道:“姑娘怎么这样死心眼。男女之情上,还说什么义和利呢?”
我不愿再说,趿拉上睡鞋,一径往后面去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早些洗漱了安寝吧。”
清晨,我自朱雀门入外宫,再由缙云门入内宫,径直走到定乾宫门口等候。入朝时辰已过,宫墙下溜边几排官轿车马,车夫轿夫们袖着手低声说笑。从中和殿往南,一路都静悄悄的。唯有谨身殿传出争辩的字眼。
高曜下了朝,见我在定乾宫门口恭立等候,不禁笑道:“怎么不去月华殿坐着等?寒风里站着,小心又病了。”
我忙道:“微臣不敢。”
高曜道:“你去南书房坐一会儿,待朕更衣,就来与你说话。”
登基五年,高曜仍旧在日华殿南端的小书房中处置公务。书房比五年前更为狭小,到处堆放着书籍和奏疏,像潮水一般涌到门口,堵了半扇门。西窗下的簿册层层积淀,遮住了半截窗。屋子里清冷昏暗,墨香浓郁得近乎发臭,一摊半干的朱砂墨触目惊心。这里无处可坐,我只得站在角落里发呆。
不一时,高曜来了。他已脱下华贵的裘袍,换了一身素色袍子,脸色黯淡得像这间散乱芜杂的书房:“你有好些年没来了。”
我行了一礼:“是。还是陛下登基的那一年微臣来过一次,一晃竟有五年了。”说着环视一周,两个小宫女正忙着开窗透气,“日华殿这样窄小,陛下为何不用仪元殿的御书房?”
高曜坐在书案后,把笔一根根拨正摆齐:“朕已经习惯了,又何必费事?不过倘若你愿意像过去一样进御书房做个书佐女官,代朕处置奏章,那便换过去也无妨。”
我微笑道:“陛下不是早已有书佐女官了么?如今谁不知道,陛下倚重封女典。”
高曜笑道:“朕再倚重封大人,也不能与当年父皇倚重你相较。若你愿意入御书房,便还像从前那样,坐在龙案旁执笔,以备朕时时咨询,可好?”
是呢。五年前,我也曾整日坐在龙案旁,手握朱笔,宵衣旰食。多少人欲罢不能的大权,便这样被我轻轻放下。我深知,当年我若有一丝恋栈权势,必不会有今日的女帝师朱玉机,高曜也必定不会再让我入御书房。所谓“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46]。
我连忙推辞:“微臣久不在京中,政事早已荒疏,恐无能为陛下效力。”
高曜笑道:“说笑罢了。朕知道,你的心早已不在宫中。朕若不召你入宫,你大约连婉太妃也懒怠去瞧。”
我又道:“微臣罪该万死。”
高曜叹道:“恕你无罪。”说罢怔了一怔,似下了大决心一般,又道,“若你实在不愿留在京中,便自行离京吧。”
我又惊喜又诧异:“陛下不是说,微臣过了新年才可离京么?”
高曜笑道:“你在京中,不入朝不嫁人也就罢了,还整日被聒噪,不得安宁。如此煎熬,朕瞧着不忍。母后生前最疼爱你,定然也不忍令你难过。反正太皇太后的丧期已过,今日随朕拜祭过母后,便大可随心所欲,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我心中感激,含泪深深拜倒:“微臣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思幽裘皇后的陵墓几经扩建,已颇具规模。向前延长了神道,向后隆起了靠山。神道两旁罗列石像,墓前建起了方台明楼。銮驾在陵园正门落地,高曜步行进园。穿过碑亭、左右朝房、承恩门、东西配殿,来到规制雄伟的承恩殿。在承恩殿隆重拜祭一番,这才来到明楼之下。明楼中树一座丈许高的石碑,上书“武思幽皇后之陵”。
高曜抚碑潸然泪下:“自咸平十四年至今,母后这一去,已十余年。当年朕还是个小孩子,如今朕也有孩儿了,也不知母后看不看得见。”
咸平十四年的冬夜,我远远站在历星楼下,望着那道悬梁的身影,痛悔自己来得太迟。裘后临终托孤之语仍旧在耳边,眼前的高曜却早已长成明君。“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十有一年,思之宛在昨日。我微微一笑:“娘娘在天上保佑着小皇子呢。”
小简呈上素帕,高曜拭去泪痕,将帕子藏在袖中。小简会意,向银杏使个眼色,二人忙带着众人退下明楼。高曜扶碑平复片刻,转身问道:“有一件事朕想问你,望你如实作答。”
我心中一紧:“微臣遵旨。”
高曜道:“自母后崩逝,朕一直战战兢兢,临渊履冰。既怕父皇疑心禁锢,更怕母后白白为朕死去。到如今坐上帝位,孤家寡人的,又觉索然无味。倒不如母后好好活着,一直陪伴在朕的身边。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倘若朕不早早向母后陈明心志,母后还会自裁以成全朕么?”
我愕然,不知如何回答。高曜又道:“不必急着回话,想一想再答不迟。”
高曜自幼立志成为太子,这个愿望在悫惠皇太子薨逝后,愈加清晰有力。倘若他告诉裘后,自己只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废后之子与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裘后也会甘心做幽居无宠的慎嫔和随子就国的太妃。不论熙平如何催促,她眷恋幼子,也绝不会自尽。
我叹道:“依微臣浅见,大约……不会。”
高曜颔首道:“不错。当年母后初废之时,赖你开导,早已摒弃轻生之念。有时候朕会想,母后也许本不想自缢,会不会有人在她心上推了一把?”
裘后的死,明里暗里,都有人推了一把:“启禀陛下,施大人早已查明,当年庶人于氏曾给皇后写过一封信,信中详陈娘娘被迫退位的真相,并一再教唆皇后自裁。且在娘娘自缢之前,夷思皇后的宫女苏燕燕也曾去历星楼拿回一对玉瓶。”
高曜道:“于氏志在复仇,陆后意在夺子,她们想逼死母后,都说得通。可道理通,不见得就是全部的事实。朕总觉得,或许还另有旁人。”
众人都以为苏燕燕是陆皇后的宫女,殊不知,她口舌中攥着的是熙平的催命符。想来高曜已起了疑心。才这么几年,那些秘密就掩藏不住了么?转念一想,他与柔桑朝夕相处,倘若柔桑不小心露出破绽,以高曜的聪慧,怎能毫无察觉?我佯为惊异:“陛下何出此言?”
想是我的口气太过急促与生硬,高曜投向我的目光中颇有疑色。他怔了一怔,欲言又止,千万重疑心化作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像黄昏中迟缓沉重的宫门慢慢合起:“朕闲来猜测罢了。不必当真。”
我的心本已提到了领口。高曜忽然收回所有的话,宛若一道军令撤回了十匝重围,莫名的风平浪静让人透不过气。我叹道:“思幽皇后崩逝前,除却陛下,最亲近之人便是微臣。若说有谁在娘娘的心上推了一把,也当是微臣。当年先帝便曾这样以为,所以将芳馨、绿萼和小钱三人送去掖庭受审。”
高曜忙道:“你别多心,朕并无此意。朕知道绝不可能是你。当年于氏加害母后,若换了别的罪状,以你的心性,怎会与她绝交?又怎会见死不救?”
高曜只说对了一半。倘若当真是锦素逼死了裘后,即便绝交,我也会尽力保全她的性命。可惜事实并非如此。高思谚和施哲迫切需要查出真相,而我则需要有人代熙平去死,以尽快平息风波。锦素便是这样被我放弃的。
我垂头道:“假设之事,微臣也答不上来。”
高曜叹道:“罢了!说到底,母后是为朕而死,是谁在她心上推了一把,本来也无关紧要。”
高曜显然已经生疑,只是无凭无据,他不愿明言。我忙道:“陛下自幼立志成为明君,是为了实践治国的抱负。如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关河宁定,四夷来朝,陛下的抱负早已实现。思幽皇后不是被谁在心上推了一下,也并非单为陛下,而是为了大昭天下的安定而舍身的。”
高曜一怔:“这话未免牵强。”
我微笑道:“帝王之家事即为国事。况且太宗皇帝弃天下时,西夏初附,民心未稳,西北滇南,边事不宁。多事之秋,宜赖长君。倘若少帝即位,情势殊难预料。”
高曜带着胜者的宽和与兴致问道:“如何难以预料?”
咸平十九年二月初二夜,弥河畔的村屋之中,笑谈随弥河水倾入渤海,“远有唐太宗废杀太子建成,近有废骁王起兵谋反之事。殿下的弟弟们,都还小呢。”唐太宗李世民与废骁王高思谏都曾在玄武门起事,若是高晔或高晅即位,只怕朝中又要经历一次“玄武门之变”了。
我淡然一笑:“青州村语,陛下曾记否?”
高曜眉心一动:“玉机的话,朕永志不忘。”
下了明楼,高曜独自一人在当年手植的桐树下坐了许久,谁也不知道他对裘后说了些什么。方台边散落着高曜守陵时所居住的几间小屋,还保持着茅茨土阶的模样。少府几次提议扩建成行宫,高曜都没有同意。
午后,高曜在从前的卧室之中小睡片刻,起身后便一直在简陋的书房中盘桓。书房中放了几套发黄的竹案竹椅,挂着先圣孔子的像。高曜指着上首最大的一张书案道:“这里是夫子坐的地方。”又指着右手第一张小书案,“当年朕就是在这里读书的,从这扇窗望出去,就能看见母后的陵寝。”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中现出明楼一角,被西斜的日光照得苍白。倘若没有明楼,确是能看见裘后的墓。高曜又指着对面的两张小书桌,“修平君当年便是坐在那里,芸儿坐在那里。”修平君便是刘离离,出宫后嫁与秘书郎宇文君山,高曜登基后得封。五年前我在谨身殿的宫宴上,还曾与宇文君山有过一面之缘。
黄土夯实的地面依旧凹凸不平,书案的四脚深深陷入。桌沿被磨得发亮,泛着温凉的光。这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在仁和屯为父亲守墓时,也是这样的光景。我微笑道:“虽然清苦,却也安宁。”
高曜笑道:“朕那时从未想过修平君竟肯随朕一道来这里过苦日子。那些年若没有修平君一道相伴读书,日子便无趣到极点了。”
我笑道:“修平君乃是陛下的侍读,自然要随侍在陛下左右。”
高曜道:“自朕出宫开府,便很少再见修平君。她成婚后,更是不曾会面,只在册封那一日进宫谢过恩。倘若不来此处,朕都快要忘记,朕曾经还有这样一个侍读。再过几日,她便要随夫君去荆州,恐怕再无相见之期。”
我奇道:“荆州?”
高曜笑道:“不错,朕已授宇文君山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接替原长史吴珦。”
宇文君山自入仕便一直在京中为官,加之容貌英俊不凡,又娶了皇帝曾经的侍读女官,数年间便从秘书郎做到了秘书省少监,掌经籍图书、国史实录等事。如今忽然外放,着实意外。我笑道:“微臣记得吴珦已年过古稀,以大都督府长史致仕,也算圆满。”
高曜道:“你错了。吴珦并非致仕,而是入京。”
我更奇:“入京?不知陛下欲授何位?”
高曜笑道:“你可知道白司政派人去洛阳私放女囚花氏的事?”
我一怔,随即恍然:“陛下是说——”
高曜笑道:“不错,朕或许要授吴珦司政之位。”我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微笑。高曜道:“何事好笑?”
我恭敬道:“启禀陛下,微臣忽然想起则天时,年逾古稀的荆州大都督长史张柬之由狄仁杰与姚崇推荐,不数日便一跃而成宰相的事。后张柬之果然拥立太子李显登位,恢复李唐神器。吴珦也是从荆州长史的任上调入京中,若当真任为司政,岂不是又添一桩佳话?只不知这吴珦是何人所荐?”
高曜笑道:“竟有此事?当真是巧了。前两日萧太傅病了,朕去看望。病榻前朕问萧太傅,何人能为相,太傅便向朕推荐了这个吴珦。横竖也没有合宜的人选,便调这个吴珦来京瞧一瞧。”
萧太傅曾是悫惠皇太子的太子太傅,也是高曜的启蒙老师,甚得高曜的敬重。我笑道:“萧太傅所荐的人,自然是好的。”
高曜笑道:“这些日子为了白司政私放女囚的事,新平郡侯府的门槛都要被踩断了吧。”
我欠身道:“微臣惶恐。”
高曜道:“依你看,究竟谁可坐这个司政之位?”
我忙道:“微臣久不在朝中,对朝臣们知之甚少,拜相这样的大事,微臣不敢擅言。”
高曜叹道:“正因你久不在朝中,说出来的话才算公允。这些年文臣拉帮结派,武将推诿耍赖,整日你弹我我弹你,不得安宁,远不如父皇当年南征北战之时齐心了。当年父皇随便提拔一个中书舍人到相位,也安定了这么几年,到了朕的手中,竟挑不出一个领袖群臣的人物。当真是朕无能了。”
咸平二十年,白子琪便是由中书舍人一跃而成百官之首的。我宽慰道:“恕微臣直言,先帝南征北战之时,朝臣们也不是齐心的。咸平十三年先帝北伐时,夷思皇后监国,当时多少上书,一谏君王好战,二谏牝鸡司晨,还有人在天象灾异上做文章的。若说齐心,也是众人看见北燕亡国以后,觉得有望一统,这才齐心。欲令百心如一心,即使是帝王,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高曜道:“‘愚者暗成事,智者睹未形’[47],这也是常情。朕若是能像父皇这样神武,也就不会为臣下的党争而烦恼了。”
我微笑道:“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陛下富于春秋,不可操之过急。”
高曜叹道:“古人云:‘背本逐末,以陷浮华焉,以成朋党焉;浮华则有虚伪之累,朋党则有彼此之患。’[48]看似微不足道,其实亡国之道便在其中,朕怎能不急?小时候你便是这样教朕的,还记得么?”
我慨然道:“微臣自咸平十三年,便不再是陛下的侍读了,十数年前的事,陛下竟还记得。”
高曜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朕说过,玉机的话,朕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