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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多问于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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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晋爵,连续十数日请托不断。有好些人打听了我这些年的行迹,揣度着我的所思所想,送礼求我告诉敌党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证据,或在地方官任上胡作非为的事迹,又或是各样不登大雅之堂的奇怪癖好和闺门的不堪之事。各样礼物在门房堆成了山。我命人一一记录,闭门谢客数日后,将礼物封存返还。

门房几近搬空。小钱拿着最后一张礼单走进我的西耳室,躬身道:“启禀君侯,冼大人府上送的礼都清点好了,已然陈放在院中。这是最后一份礼了,君侯可要出去瞧一瞧?”

我正在窗下给府里的女人们描绣花样子,几个小丫头团团围住,一时顾不上回答。却听绿萼笑道:“我们好容易才央姑娘画些样子,好充冬日里的活计,你就拿那些个俗事聒噪个没完。姑娘不出去瞧了,钱管家自己瞧着办吧。”小钱一笑,转身去了。

恰巧画完五张图,几个小丫头嘻嘻哈哈地抢了一阵,都散去关氏那里领丝线布帛了。这里绿萼一面收拾笔墨,一面笑道:“这些做官的也是好笑,说别人行贿受贿,自己却往这里送了重金,真真是自相矛盾。天下才太平了几年,便是这等乌七八糟的光景,姑娘必得回禀圣上才是。”

我斜倚在榻上,捏一捏酸楚的手腕:“‘大舜佐治,戒在比周。周公辅政,慎于其朋’[37]。治世安乐,不比乱世。安逸之下,易生贪婪骄惰之情,争名夺利之心。久而久之,自然乡党成群、朋比为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绿萼道:“难道便不能好生为官,好生过日子么?”

我自小丫头手中取过热巾,细细擦拭掌缘的墨渍:“承平日久,怪只怪日子太好过,众人早忘记了随太祖平乱定天下的艰苦。‘自古帝王,居危思安之心不相殊,而居安虑危之心不相及,故不得皆为圣帝明王。’[38]帝王尚且如此,为官的就更加不堪。随波逐流,泥沙俱下,于是便亡了国。”

绿萼一怔:“听姑娘的意思,像是在指摘圣上的不是。若圣上真有不是,姑娘身为帝师,不正该好生规劝么?”

我笑道:“陛下年少登基,自有太师太傅教导,我这帝师的名号,岂能当真?”

绿萼道:“姑娘在外,可是常往御书房写密奏,如今回了京,倒不如往日了。连这等丑恶之事,也不能说与陛下听么?”

在京中,我所有的智能和力气都用来遮掩悫惠皇太子薨逝的真相,朝中的纷争比之当年的以命相搏,可说微不足道。“‘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越靠近权势,就越危险,行事更得小心谨慎。你在陛下面前说他们都是小人,结党相争,难道你自己便是纤尘不染的君子么?陛下想必这些年听了不少,小心他厌烦了,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绿萼诧异道:“直言劝谏当真就这样难?”

我笑道:“当然很难。所以但凡有这样不怕死的直臣,史书便珍而重之地连他们劝谏的文章都一字不落地记下。因为官僚虽多,肯为国家得罪君王的,少之又少。”

绿萼道:“姑娘若是个男儿身,跻身官场,虽不能直言劝谏,可若能洁身自好,说不定也能纠一纠这股歪风。”

我一哂。我若是男儿身,何能有今日的地位?“又说傻话了,哪里就这样容易?何况我老了,早就没有当年的心气和勇气了,我也成了和他们一般的——无聊官僚。”

绿萼忙道:“姑娘正当盛年,哪里就老了?还有,何必要和那些臭男人比!”

正说笑间,小钱又进来禀道:“启禀君侯,义丰县侯、杜侍中的夫人来了,现在正门外下车,君侯要见么?”

义丰县侯、杜侍中便是杜娇。杜娇在外三年,历任两州刺史,回京迁殿中侍御史、御史中丞,一跃而成门下侍中,如今是京中新贵。若说是当前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也不为过。“杜夫人?你难道没有告诉她我这几日正闭门谢客么?”

小钱笑道:“杜夫人好歹也算故人,又是亲自上门,若不见,恐怕于杜大人的面子上不好看。何况君侯说过,杜大人是与陛下共过患难的,自是非比寻常。再说,君侯已经将礼物都退了回去,这闭门谢客的规矩,也可改改了。”

我懒懒地下榻趿上绣鞋,一面叹道:“直臣难做,遇到位高权重的——”

不待我说完,小钱忙道:“大人清正自守,不受私谒,已经是直臣了。若当真一点情面不顾,还如何在朝中为官?”

我瞟了他一眼,忍不住发笑:“我还以为这府里是绿萼说了算,原来是你。”

小钱笑嘻嘻道:“奴婢不敢。”

我笑道:“请杜夫人进府。绿萼,更衣。”

认识杜娇近十年,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夫人。杜夫人与我年纪相仿,一张椭圆脸,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一条细细的玛瑙穿金抹额横贯洁白宽阔的额头,头上斜簪一枚金凤,小小一粒红宝石自凤嘴垂下,与漆黑齐整的鬓发若即若离。身着象牙白簇枝竹叶窄袖长衫,只在领口别了一枚翡翠领针,行礼时一伸手,便露出皓腕上两枚细细的扭纹黄金镯和修长无名指上的色泽鲜明的绿碧玺戒指。

杜娇出身巨富,当年为了选上弘阳郡王府的王府官,曾托李瑞赠以重金。杜夫人与他门当户对,也喜爱华服金饰。今日来新平郡侯府,显是特意换了清雅素净的衣裳。

礼毕落座。杜夫人道:“妾身久仰君侯大名,自两年前随夫君来到京城,便一直想来拜见君侯。不想君侯却一直不在京中。今日终于得见,乃是妾身之幸。”

我笑道:“夫人客气。一别五年,杜大人已是门下侍中,当真可喜可贺。倒是玉机疏忽,到如今还未恭喜贤伉俪。”

杜夫人堆下笑来,双眼合成细细的两弯:“拙夫能有今日,全靠君侯的提携与指点。妾身夫妇感激不尽。”

杜娇的眼光毒,也敢放胆去搏。即使没有当年在仁和屯的一番恳谈,他多半也不会离开弘阳郡王府。他来仁和屯见我,不过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心意。我笑道:“不敢。杜大人‘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39],玉机亦不过随时罢了。”

杜夫人双颊一红,随即笑道:“正是。若没有大人,恐怕拙夫还在家中务农呢。”我听她答得不堪,不由一怔,转念一想,大约杜夫人没有读过书,听不懂我自谦的话。杜夫人招手令几个捧着礼物的丫头走近些,笑意热切,“为了报答君侯的恩德,妾身特意备了些薄礼,请大人笑纳。”又向丫头道,“快些打开,请君侯品鉴。”

我忙道:“夫人且慢,想必夫人也听说过,玉机前些日子正闭门谢客。”

杜夫人笑道:“妾身素知君侯洁身自好,所以并不敢备太过贵重的物事,怕君侯为难,反倒弄巧成拙。妾身听说大人最喜欢青金石,恰巧家中还藏着一套,品相倒还过得去,都是积年旧物,不值什么钱。聊表我夫妇的感激之情。”

我笑道:“夫人盛情,本不该辞。只是玉机不敢无功受禄。不知夫人驾临,有何指教?”

杜夫人笑道:“都说君侯聪明绝顶,那妾身就不绕弯子了。拙夫并非出身科举,坐到如今这个官位上,全仗圣上的恩典。然而官场沉浮,其中的难处,实在……”她停一停,随即失神,似乎不记得该说什么,只得垂头叹气。

我会意:“夫人过谦。英雄不问出处,杜大人自有真才实学。”

杜夫人感激道:“大约整个朝中,也只有君侯这样说。旁人都虎视眈眈,寻到了错处就要吃了他呢。”只听扭纹赤金镯叮叮两响,杜夫人举帕点着眼角,“就说前两年在相州刺史的任上,拙夫被人参了一本,说是在任上聚……贪钱……君侯说好笑不好笑?若说别的罪也就罢了,拙夫怎会贪钱呢?”这话不但有些粗鲁,亦含炫富之意。且她连夫君教给她的“聚敛贪赃”四字都记不清楚,连绿萼也忍不住微微发笑。

我笑道:“此事玉机略有耳闻,不是说查无实证,已将诬告之人罢官了么?”

杜夫人道:“这还不算什么,后来拙夫回京,为太常少卿和左右庶子在殿上谁该站在上面的事,又被人参了一本。”

此事我听说过。杜娇当时初回朝,任殿中侍御史,定百官班秩。太常少卿与左右庶子品秩相当,杜娇令太常少卿在左右庶子之上,因处事不公被人弹劾。当时的太常少卿高休是司政白子琪的门生,又是皇室族亲。杜娇偏向高休也是常事。后高曜为平息物议,将杜娇改作户部郎中,后来才升迁御史中丞。

我笑道:“那也难怪,做官的特别在意谁在上谁在下的事,为了路遇时谁的车马应当先避让,都能闹到朝堂上去。朝堂班秩,更是难免官司。”

杜夫人叹道:“谁说不是呢?妾身瞧着,这些官老爷们整日为了这些没来由的琐碎事情劳神,哪里还有精神处置国家大事?可怜拙夫为了这件事贬了官,着实闷闷不乐了许久。”殿中侍御史隶属御史台殿院,乃是正七品,而户部郎中是正六品。如此“贬官”,我听了也忍不住暗自发笑。杜夫人见我不说话,忙又道:“幸而陛下英明,不几个月就又调上来了。”

我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官场险恶,须小心应对。”

杜夫人立刻感同身受,红了眼圈:“妾身听闻君侯在宫中时,也曾饱尝甘苦。”

我一笑。宫中若有“甘”,也是以父亲、芳馨、韩复、奚桧等人的性命换来的,一笔一画刻在心头,泛起血艳如花。而宫中的“苦”,亦是置身灿烂锦绣之中,就像那一日高思谚临死的容颜。

杜夫人的脸秀美而真诚。我微微感慨,复生几分羡慕:“各样滋味,都有一些。然而杜大人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夫妇同心,自然无往不利。论起来,杜大人比玉机幸运多了。”

杜夫人赧然:“妾身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妇道人家,只求不给夫君惹祸,也就是了。”顿一顿,又道,“倒是君侯,久浸宫闱,深得圣恩,若能常得君侯指点,愚夫妇感激不尽。”

我听她忽然文绉绉起来,定是又在背诵杜娇教授她的话语,遂笑道:“夫人过奖。玉机久不在京中,指点云云,恐无能为力。”

杜夫人道:“君侯云游在外,依旧不忘国事。虽不在朝中,却胜似在朝中。君前一语,便令贪官赃吏无所遁形,如此大手笔大胸襟,怎能说无能为力?”

说不绕弯子,依旧有几分婉转。说是曲折,却又如此直白。我了然,微微一笑道:“恕玉机直言。论理,太常少卿与左右庶子谁的班秩在上,在陛下看来,本来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可是陛下却调杜大人为户部郎中,其中用意夫人可明白么?”

杜夫人道:“妾身愚钝。”

我缓缓道:“为官须心无旁骛,直道而行,切不可左顾右盼。夫人说,是不是?”

杜夫人虽然红了脸,却无一丝意外与慌乱:“君侯所言甚是。”

我笑道:“既然如此,杜大人和夫人的心意,玉机心领了。礼物嘛,玉机是万万不敢收的。”

送过杜夫人,尚未进二门,绿萼便忍不住抱怨道:“姑娘素来不受请托,不收重礼,这满京城都是知道的。这杜夫人仗着是故人,姑娘不好拒绝,便如此明目张胆,好没眼色!”

我笑道:“你说她没有眼色,殊不知这正是她的长处。”

“奴婢不明白。”

“杜娇的这位夫人没读过什么书,凡事直来直去,倒也爽快。如此明明白白地试探,不是省去彼此很多气力?”

绿萼一怔,随即嗤的一笑:“明明说得直白,姑娘偏偏说是试探。这位杜大人也是好笑,当年托李瑞赠金,姑娘就没收。如今姑娘已经是郡侯了,难道会稀罕他们家几块青金石?这会儿还派夫人来打前哨,也是白费力气。”

我摇头道:“你不明白。杜娇教授了杜夫人一套话,本是有下文的,只是我及时止住了她,没让她说下去罢了。”

绿萼愈加好奇:“什么下文?”

在自己的府中,说起旁人曲折的心思,不过是洁白清冷的阳光下,一道似有若无的云烟。我抚一抚笑得微僵的双颊:“本朝门下省通常是侍郎主事,侍中这个官职,位同副相,秩高罕授。杜大人能坐上这个官位,足见陛下对他的恩宠和信任,并不因太常少卿一事而有所减少。如此还不惜重金送礼,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什么?”

我望着她莹莹发亮的双目,只觉好笑:“你不妨自己先想一想。”说罢抬腿进了正堂。

绿萼怔了怔,随即追了进来,一拍手笑道:“奴婢明白了。杜夫人这回送礼来,是为了真正的宰相之位。是不是?”

我笑道:“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别的意图了。”

绿萼的口气微含鄙夷:“其实杜夫人没说错,杜大人的出身就是不如那些真正的士子。当年靠着姑娘指点,才能在王府中站稳脚。如今不思本根,倒一心成了官迷,当真无趣。”

我笑道:“又说傻话了,杜大人千里迢迢从南阳进京,花重金贿赂女官,多年来饱尝世情冷暖、宦海沉浮,为的就是做官,做大官。这就是他的本心。官迷也没什么可耻的,做官的谁不想得到圣上的恩信,得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呢?”

绿萼撇一撇嘴:“依奴婢看,姑娘就不想。早早入宫为官,好容易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肯好好在府里安享尊荣,偏要出去抱打不平。可见是视富贵如粪土的女中君子。”

恍惚还是十五年前我初入宫的春夏之交,芳馨第一次将我唤做“女中君子”。从此以后,易珠、锦素还有施哲都曾这样唤我。君子?我何曾当得?

绿萼见我面色黯淡,以为我动了气,忙又转口道:“就当杜娇是为了升官,可姑娘久不涉朝政,他能不能当上宰相,姑娘也做不了主啊。”

我微微叹息:“你难道忘了?刘钜和银杏前些日子在洛阳办了一件案子……”

绿萼沉吟片刻,恍然道:“奴婢明白了!杜大人定是从哪里知晓了白大人和花氏之事,想从姑娘这里探知实情,再寻谏官狠狠参他一个私通女囚、贪赃枉法之罪。这样就能把白大人赶下去,自己做宰相!”

我叹道:“士庶不通婚,衣冠人家哪怕是把一个妾侍扶了正,也要被人讥笑,何况是看上一个女囚。白子琪出了这等丑事,这脸面名声,铁定是不要了,宰相之位自然也坐不长。”

绿萼道:“这杜大人的心思好深。”

我笑道:“这也是我胡乱猜的。否则一位炙手可热的诰命夫人,明知我闭门谢客,为何还要来碰钉子?难道真的是因为故人之情么?”

绿萼亲自从小丫头手中接过新沏的碧螺春:“当真什么也瞒不过姑娘的眼睛。人家才说一句,姑娘就知道下面十句。凡事看得太透,也太悲凉了些。姑娘喝口热茶暖暖吧。”

我握一握她沾染了碧螺春的香气和热度的指尖:“这么多年,若没有这点眼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只是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自始至终在我身边的,唯有你与小钱。”

绿萼含泪道:“姑娘也知道!若姑娘还疼小钱和奴婢,从此就别再出京了。”

我淡淡一笑:“近来自是不会出京了。杜娇迟早会从别的地方得知白子琪的丑事,相位不久就要更迭。我还想看这出好戏呢。”

绿萼道:“倘若罢相,陛下真的会让杜娇做宰相么?”

我摇头道:“除了杜娇,朝中有能有宠有资历的人也多,未必一定是他。朝中之事,与我们无关,猜也无用。”稍稍平息,端起茶盏,“是了,今日午间云弟从校场出来,要来这里用膳,厨下都预备好了么?”

绿萼笑道:“早已照姑娘的吩咐,按着公子的口味,都预备下了。”

心头有疲惫的满足,我起身叹道:“那就好。把衣裳换回来吧,顶着一头珠钗,怪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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