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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备物致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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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枢一面歪着身子支颐含笑,一面拿布老虎换寿阳怀中的小兔,寿阳却抱紧了不肯给。斜飞的日光拂过她洗尽铅华的素容,笑颜温暖澄澈。玉枢笑吟吟道:“卢刺史是不是很蠢?不然怎么千里迢迢来寿光寻你?”

我笑道:“青州毗邻寿光,算不得千里迢迢。卢刺史是一个有罪的京官,被贬去青州做太守的。大约心里一直不大痛快,所以查案的时候没太用心。”

玉枢顿时露出嫌恶的神色:“这刺史怎能如此惫懒?因为自己贬官不痛快,断案就如此马虎?”

我抚着寿阳怀中的两条长绒兔耳,垂眸一笑:“这也没办法。但凡地方官,大多是年轻后生,或是从京中贬官出去的,又或是求京官不成补缺的。做官嘛,自然都想做京官,留在陛下的身边。哪一日偶然一言一行被瞧上了,便飞黄腾达了。”

玉枢不以为然道:“可是州刺县令都是代天子牧守,倘若都是这样的人,百姓不是要遭殃?”

我笑道:“姐姐何时开始关心国事了?”

玉枢笑道:“你只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忙道:“姐姐所言甚是。唐太宗时,监察御史马周曾经上书言道:‘自古郡守、县令,皆妙选贤德,欲有擢升宰相,必先试以临人,或从二千石入为丞相。今朝廷独重内官,县令、刺史,颇轻其选。刺史多是武夫勋人,或京官不称职,方始外出……边远之处,用人更轻,其才堪宰位,以德行见称擢者,十不能一。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208]说的便是这件事。”

玉枢微有茫然之色,随即皱眉道:“你快些说那件案子,谁要听你说国事掉书包?”我一怔,忽听见怀中的寿阳囫囵道:“是是是……是……”见我们都在看她,一咧嘴,露出兔子一样洁白的两颗小牙。我和玉枢都笑了。

我又道:“我去了青州,第一件事是要了那把凶刀来看。看过凶刀之后,我才知道这刺史有多不用心。”

玉枢忙道:“为什么?莫非你认得那把刀?”

我笑道:“那分明是一把屠猪刀。”

玉枢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屠猪刀?你见过屠猪刀?”

我摇头道:“在京中自然没见过。去寿光后,村里有一家屠户,有一次他的刀丢了,急得和人打起来了,是我帮他找到那把刀的。所以我认得屠户所用的所有家伙。”

玉枢道:“卢刺史是读书人,没见过屠猪刀也很寻常。”

我摇头道:“即便没有见过屠猪刀,那刀上厚厚一层油脂,又锋利异常,只要拿到打铁铺子或是肉摊上问一问,也能知道。他为何不差人去问?分明就是不用心,只想一味刑讯逼供,草草结案。”

“这样说,这地方官当真很不用心。后来怎样了?”

“后来我让卢刺史把青州城中所有的屠户都喊到衙门,让他们交出自己的刀,放在大箱子里。我将其中一把刀换成了凶刀,再让他们一一认领。果然那把凶刀被剩下了,最后来认领的屠户说,这把刀并不是他的。于是我便问他是谁的?他仔细想了想今日上门的屠户,说只有一人未到。于是我便断定,那未到的屠户,才是真正的凶手。”

“抓到他了么?”

我笑道:“那人早就潜逃了,还等着州府去抓么?”

玉枢道:“那怎么办?”

“州府放出风声,柳财主就是真凶,立秋就问斩。到了问斩那一日,取另一死囚代替。果然那真凶听说柳财主已死,便回到了青州城,还开门支起卖肉的摊子,被当街抓获。”玉枢甚是失望:“就这样简单?”

我笑道:“就这样简单。”

玉枢坐直了身子,叠起帕子又散开:“真是无趣,我还以为会像宫里的命案一样曲折呢。”

我笑道:“民间的命案,大多是一时冲动犯下的,很少有预谋,更难有周密的布局。”

玉枢不屑道:“便是那样,那卢刺史也没断出来,还险些冤枉了好人。”

我笑道:“因为此案的凶器是屠刀,小小的青州城,本来也没几家屠户,所以才能如此轻易地破案。若真碰到烦难,大多守令都是用刑讯的办法破案的。”

玉枢掩口道:“那不是有许多冤案?”

“不错,正因断案不易,所以清明的地方官,像这样一件并不复杂的人命案子,只要他不轻用刑罚,便足以让他名垂青史。”

玉枢叹道:“可惜是他名垂青史了,不是你。”

寿阳从我怀中爬开了,抢过玉枢手中的布老虎,拿白兔骑在老虎背上玩耍。她右脚鞋尖上两只圆圆的老虎眼睛晃来晃去。我低头理着穿了米珠的虎须,微微一笑道:“无所谓,世人本也无须知道朱玉机。”

玉枢叹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东海孝妇的故事,于公还自诩‘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209]。咱们的子孙也会兴旺的。”

“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呵……在宫中的两桩命案,与其说是我侦破的,不如说是我掩饰的——掩饰更加罪恶、更加肮脏的目的。我身上满是罪孽,恰巧,我也不会有子孙。先是惴惴,随即坦然,“他们都是皇子,自然会兴旺的。”

玉枢没有察觉我的情绪,自顾自道:“我还以为你去了青州,整日读书作画,什么都不理会,谁知你倒管了那么多闲事。”

我淡淡一笑道:“‘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210],读这么多书,到了该用的时候,如何能不用?”

玉枢笑道:“你这是要做圣人么?”又叹,“我真羡慕你,从小你过的日子就和别人不一样。不像我,永远困在这四方天地里,闷也闷死了。”

从小么?小时候我们不是一起做柔桑县主的侍读婢女么?只是我比她稍稍用心一些罢了。“夫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211],从此渐行渐远,如此而已。我拉着寿阳柔软的小手,笑道:“玉枢,你说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对不对?”

我甚少唤她的名字。玉枢不自觉地敛去笑容,认真道:“是啊。”

我淡淡一笑:“那我的经历,自然也是你的。你又何必羡慕自己?”玉枢蓦然红了眼睛,咬了咬唇,扭过头去。

从粲英宫出来,穿过益园,便是历星楼。巍巍高楼独立于斜阳之中,楼前新植的红梅如沁血的云雾,汹涌而孤寂。廊下摆着两缸温室里培育的山茶花。飞红阵阵,落地成荫。“茶花……”

绿萼道:“茶花怎么了?”

“没什么。”咸平十三年的春天,历星楼前也有两盆淡紫茶花。我和高曜来看望慎妃的时候,惠仙正带着几个丫头赏花。正是在那一日,高曜劝舅母放表兄裘玉郎赴任蕲水县令。历星楼人去楼空,茶花依旧开得娇艳,而裘玉郎终于成为高曜的心腹。当年龀童一言,成就未来之君臣。

银杏却道:“历星楼空置已久,门前却还有茶花,足见慧贵嫔也忌惮弘阳郡王殿下,不敢对慎妃娘娘不敬。甚至还有些巴结的意思。”我转头赞许地望了她一眼。

绿萼道:“她知道巴结王爷,怎么不对咱们姑娘好些?动那些歪心思做什么?”

银杏道:“王爷是王爷,姑娘是姑娘,慧贵嫔是聪明人。再说,不就是漱玉斋换了人么?究竟也还不曾怎样。”

绿萼还要说,我笑道:“银杏说得没错。走着瞧便是。我既回来了,也该进去瞧一瞧慎妃娘娘。”

绿萼忙道:“历星楼许久都没有人住了,听说因为慎妃在里面自尽的缘故,几乎已经荒废了。”说罢用手肘碰了碰银杏。银杏忙道:“是啊,怪吓人的,姑娘真的要进去么?”

忽然从梅树丛中,转出一个系着花囊抱着花帚的白衣宫女,刚睡醒似的无声无息踏上石阶,欲扫去落花。绿萼倒吸一口冷气:“这人莫非是个鬼?刚才咱们怎么没瞧见?”

我吩咐小丫头道:“去把那位姑姑请来。”不一时那宫女疾步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只见她大约四十七八岁的年纪,两颊布满瘢痕,甚是憔悴。

我笑道:“姑姑常在这里打扫?”

那老宫女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每隔两日,到历星楼清扫一次。楼里面一个月清扫一次。”

我又道:“我想进去瞧瞧,姑姑能开门么?”

老宫女道:“这……历星楼许久不曾住人了,天又快黑了……恐怕不大好。”

我笑道:“怎么?难道有鬼?”

老宫女道:“不不不……这倒没有。奴婢这就去开门,只是大人要小心些,里面许久没有打扫,恐怕灰尘多。”说罢领我们上前,开了门。

一阵昏暗暖风扑出,带着尘土气的奇异香味。绿萼掩口咳了两声。我回头向银杏和绿萼道:“你们若不想进去,便在外面等我罢了。”

两人相视一眼,还在犹豫:“这……怎么能让姑娘一个人进去?”

忽听身后一个清澈的少女声音道:“既然两位姐姐有难处,就让我陪大人进去吧。”这声音听着耳生,转头一瞧,原来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笑意从容,一如当年。一身绿衫清爽自然,大大冲淡了历星楼前的萧索肃杀之气。原来是龚佩佩。陆皇后崩逝那一夜,她在椒房殿中借给我手炉时,还只有十三岁,如今已是及笄之年。

我恍然道:“龚大人?”

龚佩佩上前行礼道:“大人万安。下官从遇乔宫出来,得知大人今日回宫了,正想去漱玉斋拜望,不想在这里遇见。就让下官陪大人进去,这样两位姐姐该放心了。”说着向银杏和绿萼一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难道妹妹不怕么?”

龚佩佩微笑道:“下官听说这里是弘阳郡王生母的故居,早就想进来瞻仰一番,一直不得机缘。今日能与大人一起登楼,求之不得。”

我笑道:“好,那我们便一道上去瞧瞧。”说罢转头向绿萼和银杏道,“你们在下面等我。”龚佩佩也吩咐随行的宫女在下面候着。老宫女举了灯来,要跟进去,我忙道,“姑姑也在外面候着吧,我和龚大人一会儿便出来了。”

龚佩佩比我高,于是由她举灯。历星楼早就都搬空了,唯有慎妃居住的寝室还维持着原样。妆台上摆着红檀木妆奁,四角安放着牡丹绢花,绢花上薄薄一层灰。梁上的黄鹤展翅欲飞,生动而又胶着。我开了窗,望着南面翻云叠浪的朱墙碧瓦,深深吸了一口气。龚佩佩与我并肩而立,微微一笑道:“‘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终究还是历星楼更高一些。”

我笑道:“历星楼地基就高,虽然只有两层,却比玉茗堂的三层望出去还要开阔,自然也比妹妹所居住的出云阁要高。妹妹说早就想上来瞧瞧,为什么?这样阴森的所在,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龚佩佩微笑道:“下官听闻弘阳郡王殿下现下炙手可热,所以就想看一看慎妃娘娘的故居。如此而已。”

这话颇有一些落寞的自嘲之意。龚佩佩是宫里最微不足道的女巡,服侍一位已经失去生母的公主。原本该心无旁骛、无忧无虑,却不得不像我一样,密切关注虚悬的太子之位。也许这已违背了她入宫选女巡的初衷,然而祁阳公主既已失去了生母,她的未来何尝不是系在新君的一念之间,连同她的侍读一道,像海上孤舟,无所依托。

我微微一笑:“入其境,视其土地人物[212],妹妹是这个意思么?”

龚佩佩忙道:“不……大人这样说,折煞下官了。下官怎敢自比……请大人恕罪。”初时有些慌乱,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

我仰头望着承载过慎妃尸身的那道大梁:“难道你不知道慎妃娘娘是在这里自缢的么?你不怕么?”

龚佩佩道:“慎妃娘娘自缢的事,妹妹入宫以后,也颇有耳闻。听说龙颜大怒,姐姐的贴身姑姑和侍婢去漱玉斋坐了几日牢不说,连弘阳郡王所住的长宁宫都被搜了个遍。王爷不得不离阙三载,为母妃守陵,何等凄凉。到如今这般……”她凝神片刻,两分感慨,两分倾羡,“这般意气风发,实在不能不令人心生向往。”

“妹妹应当从未见过慎妃娘娘。”

龚佩佩淡淡一笑:“咸平初年入宫的一后二妃,下官只见过夷思皇后。下官也早就听说过周贵妃,姿容绝代,性情洒脱。唯有这位慎妃娘娘,当真有讳莫如深之感。”

十年前我初入宫时,在三个女人之间权衡掂量,盘算着我根本无能为力的事情。时光远逝,废后又立后,走了又崩了,那满是书卷气的青年,也已成了病危孱弱的中年人。我叹息道:“后宫早就换了新颜。旧日子,就让它过去吧。”

龚佩佩虚目看着我,笑意幽微:“弘阳郡王风头正劲,不但是下官,这宫中的每一个人都要面对这‘讳莫如深’的旧日子。”

十五岁的龚佩佩颇有我当年心事深沉的模样,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旧日子”,像松弛的琴弦,一拨一捻,满目烟尘。我叹道:“没有慎妃娘娘,就没有玉机的今日。”

龚佩佩笑道:“这话怎么说?”

我笑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龚佩佩摇了摇头:“依下官看,倒不见得。慎妃娘娘薨逝后,大人不是一样如鱼得水、平步青云么?”

我从女巡升作女史的时候,裘后已经被废。当年将我升作女史,本就是为了不使宫中看轻废后之子。若她安安稳稳地在凤座上,也许我永远也不得皇帝的赏识,遑论“平步青云”?慎妃给予我的,从来无关官位与恩宠——龚佩佩倒也没有说错。我微微一笑,动情道:“恩情才是无可替代的。”

龚佩佩眸光一颤,皇城的深远和繁华,都凝聚在她眉目之间。我环视一周,拿起妆台上的灯盏,道:“天黑下楼不便,我们出去吧。”

龚佩佩恍若行在梦中,目光被那盆明黄牡丹绢花所吸引。她捻了捻花瓣,低声道:“这花儿做得像真的一样。”

这四盆牡丹绢花是咸平十四年冬天我生病时,陆皇后赏给我的,我转手送到了历星楼,祭奠死去不久的慎妃。于是不知不觉又说起了往事:“慎妃娘娘甚爱牡丹,这是陆皇后赏赐给娘娘的。娘娘去后,嘉媛偶然看中,强要搬走,偏偏遇上弘阳郡王。弘阳郡王很生气,打了嘉媛。”

龚佩佩一怔:“嘉媛?”

我笑道:“数年前的一位妃嫔,早已不在了。”

龚佩佩慨然:“我入宫晚,许多人我都没见过。想一想,皇后娘娘驾崩也才不过两年,怎么竟像过了很久一样。”

皇后于她,就像慎妃于我。只是她死得突然,也许不能像慎妃一样郑重托孤,也许这才是令龚佩佩最困惑的地方。我额角一痛,仿佛才被皇后手中的玉如意砸中似的。我本来想问一问祁阳公主的消息,这一来,竟战战兢兢开不了口。只是叹道:“是很久了。”

龚佩佩凝视片刻,鼓起勇气道:“其实下官一直有一件事情想问大人。”她不敢停顿,生怕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散去,“宫里一度传言是姐姐——”

我知道她要问皇后病逝那一夜的事情:“当年我在椒房殿里跪着的时候,妹妹将自己的手炉借给我取暖。这份恩情我永远记着。妹妹可曾后悔?”

龚佩佩低下头:“我不后悔。”

我再一次拿起灯盏,昏黄的灯光与浓烈的夕阳辉映出一片明暗交织的心境:“既不后悔,何必再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很晚才用晚膳,奔波一日,已十分疲倦,于是歪在榻上闭目养息。耳畔仿佛有漫漫水声,一颗心飘忽不定。银杏道:“姑娘何不早点歇息?明日要去御书房么?”

我合目懒懒道:“圣旨写明是三日后,再过两日去也不迟。”

绿萼笑道:“姑娘在等人。”

银杏道:“这么晚了,谁还会——哦,是钱公公?”说话间,采衣在外面禀道:“粲英宫钱挺求见。”

绿萼得意道:“奴婢就知道小钱一定会来。”说罢扶我坐了起来。我抚一抚鬓发:“请他进来。”

小钱已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十年前那一张聪明的椭圆脸已拉得老长,越发显得眉眼细致精明。小钱规规矩矩行过礼,一抬头,已满眼是泪:“奴婢早就想来给大人磕头了,这一日,真是急死奴婢了。”

绿萼笑道:“那你怎么不早来?我那会儿去粲英宫找你的时候,你就该来了。”

小钱拭泪道:“那会儿奴婢是得空,可是未得婉妃娘娘的准允,奴婢不敢私下来拜见大人。请大人恕罪。”

我笑道:“你做得对。”

小钱道:“后来婉妃娘娘回来听说大人回宫了,就差奴婢回府去看看老夫人。”

“差你回府?”我一怔,随即惭愧而又感动,“姐姐知道我提前回宫,怕母亲不痛快,这才差你回家探望的。母亲还生我的气么?”

小钱道:“正是。婉妃娘娘命奴婢禀老夫人:‘大人回宫,姐妹两个在一处,又可相互照应了。婉妃娘娘早就盼着大人回去了。’老夫人本来就在佛堂里念经,没说什么,奴婢也没看出如何生气。只不过,侯府的家人脸色都不大好。”

我叹息道:“你见到侯爷了么?侯爷怎么说?”

小钱道:“公子命奴婢转告婉妃娘娘和大人,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他,请两位姐姐放心。”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难为你了,母亲心里不痛快,你去一趟侯府恐怕连赏钱也没讨到吧。”

小钱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大人离宫前,给了奴婢那么多赏钱,奴婢在宫里,一辈子也花不掉。”

绿萼见状忙逗趣道:“好呀,既然花不掉,就给我吧。老实告诉你,咱们姑娘在青州是漫天撒钱的活菩萨,这两年着实亏了不少。你若忠心,就把你的积蓄拿出来,让我替你保管着。如何?”

小钱并无一丝难色:“奴婢既来了,从此还在大人身边服侍。至于钱财,自然照老规矩,都给绿萼姑娘打理。”绿萼和银杏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我笑道:“别听绿萼瞎说。赏给你的就是你的,你若差事办得好,还有赏。”说着细细打量他的面色,“你的伤都好了么?这两年过得好么?”

小钱忙道:“奴婢的伤早就好了,当年亏得有李大人在,鞭子抽在身上,都是回了力气的,不然骨头都打断了。如今也就是留下些疤痕,不碍事。婉妃娘娘待奴婢很好,奴婢受之有愧。”

“是我连累你们……”想起父亲挨了铜鞭的惨状,心头一痛,说不下去。

小钱忙道:“大人这句‘连累’,奴婢担当不起。芳馨姑姑早就告诉过奴婢,无论经受什么,都是奴婢分属应当的。为了大人,都要咬牙挺着。”

鼻子里的酸气直冲脑府,眼前顿时模糊:“我们都在,只有姑姑……”众人都低头不言,绿萼掏出了帕子,一面擦眼泪一面瞪着小钱。我连忙转了话题,勉强笑道:“这两年姐姐究竟怎样?我才刚在粲英宫听说姐姐难产?”

小钱忙道:“是。那一日忽然胎动就要生了,偏偏老夫人在青州,公子也不能进宫。娘娘独自一个痛得厉害。幸好有黄姑姑在,娘娘这才能平安诞下小公主。黄姑姑曾经给夷思皇后接生,又给苗佳人接生,技艺甚好,加之娘娘已经生过两胎,所以倒并没吃太多的苦,只是刚开始有些害怕罢了。”

我愈加惭愧:“是我不好,明明答应了要陪在她身边看她生下孩子,终究还是出宫了。姐姐怨我,也是应该的。”

小钱道:“娘娘并未怨大人,娘娘还一直说,大人心中有说不出来的苦,还劝老夫人一定要体谅呢。”见我呆住,又道,“婉妃娘娘是个极其心善的人,否则也不会待奴婢这样好。奴婢一回宫,娘娘就打发奴婢过来,临行前还颇多赏赐。”

我叹道:“这两年陛下待姐姐好么?”

小钱道:“几个嫔妃之中,就数娘娘所出最多,自然是最得宠的。”

我又道:“我回宫,她真的不怪我么?”

小钱笑道:“大人回宫,娘娘只有高兴的。再说,陛下这个身子……还吃什么飞醋?”

我自觉固执和矫情,笑叹:“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了,我出宫前交代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小钱道:“李演卧病在床,每日请医用药,样样要人伺候。几个内阜院过去的内侍,早就不耐烦服侍他了,各个能躲就躲,能赖就赖。”

绿萼忍不住道:“服侍一个重病的老都知,又有什么前途?换作谁,都不耐烦。”

小钱笑道:“可不是么?若使钱呢,就好一些,若哪一日没有使钱,就要看他们的脸色。”

李演本该出宫去养老。我叹道:“这又何苦?”

小钱道:“依奴婢看,李演应该出去买个大宅子和几个奴婢,凭圣上的赏赐和这些年的积蓄,恐怕要省心得多。奴婢不明白,他为何非要留在宫里。”

李演与我有杀父之仇,他心知肚明。留在宫里,留在皇帝的身边,才最安全。我冷笑道:“我让你安排的人呢?”绿萼对我当年的安排并不知情,虽然好奇,却不敢再插话。

小钱愈加恭敬:“当年李演依靠慧贵嫔,也是为了老境安稳。慧贵嫔倒也知恩图报,每个月没少给养老月例,也专门拨了几个人服侍他。虽然都不用心,可这也怨不着慧贵嫔。大人早早命奴婢安排下一个人,当真远见。如今奴婢安排的这个小任在那几个人里面是最用心的,多亏了他,李演才活到今日,如今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了。”

我点一点头道:“你给了小任多少银子?”

小钱道:“大人离宫之前,奴婢是先给了五十两,说是将来无论李演在不在宫里养老,这银子都送给他了。待他去了李演身边,奴婢又足足补了他三百两。”

绿萼终于忍不住道:“这么多!”

我赞许道:“无妨。他要安心留在宫里养老,我就成全他。他能安安分分地养病,我也心安。”

绿萼不解道:“可是为什么要花这么一大笔银子?姑娘和李公公也并无深交。”

小钱像是回答她,又像是自说自话:“因小任服侍得好,李演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惊扰圣上和慧贵嫔。更何况……”他的眸中泛出冷光,“这几个人把他团团围住,他还上哪儿去说呢?”

我淡淡道:“暂且不要告诉他小任是我派去的。若小任还需要钱,就再给他。”

小钱道:“这些年断断续续也给了五百两了,怕他一辈子也花不掉。李演统共也没几天了,小任与奴婢好歹还有些交情,不好意思再问奴婢要钱的。”

我笑道:“既如此,这件事一了,想办法把他调到漱玉斋来。漱玉斋正少这样办事利索,又心思通明的人。”

小钱笑道:“奴婢也正想求大人,想不到大人就先说了。小任说,大人做了好事,还不让李演知道,是个大好人。他是一定要来服侍大人的。”

我冷哼一声,微笑道:“希望老天‘食功不食志’‘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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