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狭小,银杏和绿萼抵膝相对,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说话。我合目端坐,眼前随车厢的摇晃忽明忽暗。车离家远了,仿佛争吵与烦恼都去得远了。越远越沉重,越远越混浊,压在心底愈发喘不上气。呆坐了一会儿,脑中涨得发麻。
忽觉一片清凉的丝帕覆上额头,银杏道:“姑娘怎么出汗了?是不舒服么?”
指尖掠过鬓角,发丝里沁着的汗一滴一滴都跳了出来,针尖一样大小:“大约是才回来,有些累了。并没有不舒服。”
绿萼道:“奴婢就说嘛,姑娘才一回来就去王府,也不怕劳累?明日再去不好么?”
我慢慢张开眼睛,豆大的灯光竟觉刺眼:“芸儿受了那么多罪,当年正在风头上,我不便去看她。眼下我是一时一刻也等不得了。”
绿萼笑道:“原来姑娘是为了看李佳人,奴婢还以为姑娘是去急着寻弘阳郡王殿下呢。”
银杏服侍我喝了一盏温水,忽然问道:“姑娘这般心事重重,是因为老夫人不高兴了么?”绿萼连忙抬起脚尖把银杏绣花鞋上的杏花踩了一个灰印子。银杏缩了脚,不理会她。
我看着好笑:“回宫之事,出乎母亲意料,所以她老人家有些不自在了。”
绿萼见我还算平静,瞪了银杏一眼,微微松了口气。银杏道:“恕奴婢大胆,依姑娘看,夫人是更关心姑娘还是婉妃娘娘呢?”
我低头摆弄着丝帕,笑道:“自然是姐姐了。母亲一向怕我进宫,怕我夺了她的宠爱。”
银杏笑道:“姑娘错了。其实夫人最关心的是姑娘。奴婢在府里那半年,深知夫人在佛前所求最多的,是姑娘的平安。”
我笑道:“母亲所求最多的,难道不是姐姐的恩宠天长地久么?”
银杏道:“姑娘就算不回宫,难道就没有别人和婉妃娘娘争宠了么?况且若没了平安,恩宠再多又有何用?夫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依奴婢看,前年姑娘能平安出宫,全是夫人诚心所致,实在是佛祖保佑。”
银杏的宽慰也算努力做到了有理有节。我心下感动,佯为冷笑:“你的胆子越发大了,敢评判我们母女的关系。”
银杏挺起身子,笑意越发沉稳自信:“姑娘回宫当有所为,奴婢不忍姑娘为母女之间的一点误会耗费心神。况且,奴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有,奴婢也想像姑娘辅佐弘阳郡王殿下那样,为姑娘排忧解难。”
我甚是感动:“你放心,我从没有怨过母亲。我和母亲之间,也并没有什么误会。”银杏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弘阳郡王府就在皇宫西面,隔着护城河与高阁殿宇遥遥相望。那一片连绵数座豪宅,都是显贵的住处。连皇宫东面和北面的豪华府邸,在前朝都是皇子们的居所,曾被称作十王宅,显赫一时。高曜在西面选了一所形制最小的宅第居住。我吩咐车夫把车停在东北角门,向绿萼道:“你去敲门。”
绿萼跳下了车,提了风灯上前,不紧不慢敲了几下。好一会儿,门子的声音不情不愿地从里面挤了出来:“王爷有命,王府不见客,有事明天请早往去吏部说。整个京城都知道,你们家主人不知道么?”说着把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昏黄疲惫的脸。
绿萼彬彬有礼道:“请回禀王爷,朱大人今日回京,特来拜谒。”
门子见绿萼有几分气度,将信将疑地把门开大了些,依旧道:“哪位大人也不准进来,这是王府的规矩。”
忽听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是谁来了?”
门子躬身笑道:“原是杜先生出来了。先生这是要回府么?”
那人道:“天晚了,回去用膳。”说罢跨出门来。绿萼咦了一声,惊喜道:“是杜主簿!”
杜娇一怔,恍然道:“姑娘是……绿萼姑娘。这么说,朱大人已然回京了?”
绿萼屈膝行了一礼,笑道:“我们姑娘就在车上呢。”
杜娇赶忙迎了上来,抱拳一揖:“在下杜娇,拜见朱大人。”
我下车还礼,笑道:“杜主簿,许久不见了。”杜娇似乎比旧年更圆胖了些,双目如星,愈加深陷。一身青衣素雅简便,熏熏然微有酒气。
杜娇笑道:“在下还未恭贺大人官复原职。”
我笑道:“杜主簿消息很灵通。”
杜娇慨然道:“大人乘西风远游江湖,借东风复回庙堂。京中谁不关心?谁不打听?殿下若知道大人一回京便来看望,定然欣喜。”小简的感慨是三分强作十分,杜娇却是十分只透出五分。
乍见故人,我亦十分欢喜:“听说杜主簿深得王爷倚重。”
杜娇道:“‘顺而成者,道之所大。’[182]当年若无大人点拨,在下恐怕一事无成。”
“顺而成者,道之所大,逆而功者,权之所贵”,下半句他偏偏不说。其实他不说出来的,才是真正想说给我听的。我笑道:“‘雷风相与’,大人是‘君子以立不易方’[183]。玉机不敢居功。”
杜娇忙道:“不敢。‘虽挈瓶之小善,实君子之所识’[184],承蒙王爷不弃,留在下在府中薄效微劳。真正的君子乃是弘阳郡王殿下。”说着身子一侧,“大人远道而来,在下不敢多耽搁。殿下就在王府中,大人请。”说罢命门子去通报,亲自送我入了内院,直到一个管家娘子带了十来个丫头来接,这才退了出去。
穿过几进昏暗冷清的后院,来到正堂前。高曜已亲自候在堂前,远远迎了上来。想是随军的缘故,他比旧年高大强壮了许多,脸上也多了几分军人的风霜与坚毅,透着少年将军特有的飞扬勇武。恍惚想起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还只是一个路都走不稳的五岁孩童。唯有目光沉稳如旧。
高曜身着簇新的乌金暗夔纹家常袍子,紧绷的丝线在灯光下隐有华光,暗藏奢华之意。他欣喜道:“不知姐姐这会儿就来了,那可恶的门子竟然敢瞒报!”
我行了一礼,笑道:“殿下闭门谢客,不受私谒。府上的人也忠心履职,不谀权贵,殿下怎么还责怪他呢?”
高曜大笑道:“姐姐如何知道孤不受私谒?”
我与高曜在正堂中分主宾坐定,不一时丫头奉上茶来,是上好的碧螺春。幽香细细,若沉若浮。片刻间,我将所有不快置之度外:“府上人说,有事明天请早去吏部说。殿下分明有汉相申屠嘉‘不受私语’[185]之风。”
高曜道:“孤也不过是为了谨慎些,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到父皇那里奏一本。”
我笑道:“先前玉机还担心殿下这里门庭若市,今日不得相见。想不到竟如此冷清。”
高曜道:“七年前皇太子哥哥刚刚被立为太子时,孤曾请教姐姐,兄长为太子,孤为藩王,各自当如何自处。姐姐用汉惠帝刘盈做太子时的事情教导孤,‘太子将兵,有功即位不益,无功则从此受祸’。如今孤虽不是太子,但托姐姐的福,也算薄有勋劳,自当清净自处,不宜多事。”
我赞赏道:“不错。‘时平先嫡,时乱先功’[186]。殿下有功,清净无为是最好的,只需坐待太子之位降临便可。”
高曜目中隐有忧色:“姐姐说得有理,怕只怕……父皇于军中之事心存芥蒂——”
我明白,皇帝病重之时,曾疑心高曜有意拖延,以图阵前即位。我晃一晃浮雕梅枝的白瓷杯,微微一笑道:“圣上是明君。有骁王的前车之鉴,必立殿下为太子。”
高曜道:“只怕父皇是无奈之下——”
我淡淡道:“越是无奈,越是稳固。形格势禁,‘随时之义大亦哉’‘君子以向晦入宴息’[187],这个道理殿下是知道的。殿下安心等待便是。”
高曜一怔,沉吟道:“‘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父皇操劳了这么多年,又病得厉害,也该好生休养了。”说着抬眼一笑,凝视片刻,“姐姐风尘仆仆,面色不大好。姐姐的身子一向有些虚弱,何必这样着急过来。孤本想明日派人去府上请的。”
我笑道:“出其不意更好,静悄悄地也就来了。玉机此来,一是急于知道西北亲征之事,二是想看望一下李佳人。”
高曜黯然道:“西北军中之事,想必姐姐在寿光都听父皇说过了。”
我忙道:“殿下真的挨了一顿军棍?”
高曜低头思忖,下意识地挺起腰身:“当时父皇亲率左右军,孤随文将军直捣银川。孤率将士攻堞先登,拿下几个城池,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战功。待打到银川城下,父皇已然病重。于是封孤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立大元帅幕府,总统九州军事。本来一切都有条不紊,官军筑好堰坝,只待唐渠的春汛。
谁知,父皇突然下令班师,几个主将力谏不可,父皇下令敢谏者死,即使是皇子也不能例外。幸好,几位将军都有陈平保下樊哙的担当[188],孤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我叹道:“圣上病中难免颓丧——”
高曜道:“后来官军围了银川,直到国主投降,父皇依旧不能起身。西夏国主已经在中军辕门道旁跪等,军中却无主将受降。当时父皇昏睡未醒,有人便请孤去受降。孤不敢妄为,一直守候在病榻前。直到父皇醒来,方才跪请父皇卧舆受降。想不到父皇竟命孤前去受降,孤三辞不脱,这才去的。”
我低头听罢,不觉冷笑道:“众将之中,是谁请殿下受降的?”
高曜道:“以陆将军为首的几位将军,劝孤早些受降,言辞也颇恳切,说是怕迟则生变,国主退回城中,闭门坚守。当时杜主簿没有随军,一时之间,孤也颇犹疑。”
我隐约明白过来:“竟是陆将军?倒也有趣。”
高曜笑道:“不过文将军私下对孤说,为臣子当忠孝,受降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待君父圣裁?”
我笑道:“陆将军也有了心思。”
高曜道:“姐姐也以为陆将军有心思?”
我笑叹:“君父在上,为臣为子怎能不先奏请?擅自受降,之前的军功就统统白废了。分明是欺侮殿下年少,从未上过战场。究竟还是文将军有理有节,又是真心为殿下着想的。”
高曜道:“姐姐所言甚是。事后孤也有些后怕。”哧的一笑,又道,“有时想想,只因皇祖母于先帝有宠,父皇十二岁就被立为皇太子,皇太子哥哥因为周贵妃有宠,不到十岁就被立为太子。为什么偏偏孤这样难?可见只要母亲有宠,立功是大可不必了。”
我叹道:“没有宠的皇子,只能拼命立些功劳了。”
高曜笑道:“看军功,比人心,总好过比谁的母妃更得宠,是不是?”
这是去年二月。他来寿光看我时,我宽慰他的话。在现实面前,这宽慰聊胜于无。我垂眸一笑:“殿下还记着。”
高曜感激道:“没有去年在寿光与姐姐的一番恳谈,哪里有孤的今日?姐姐的话,孤一句也没有忘记。”
小小一座院落,立着两层小楼。二楼昏暗,一楼却是门窗洞开,灯火通明。院中植着两株白梅,红蕊冶艳,似雪燔烧。两个女人正要出门,见了我和高曜连忙屈膝行礼。
高曜道:“天已经黑了,还没有回完事么?”
一个女人答道:“回王爷的话,正月刚过,事情都积压下了,夫人难免忙碌。”她看了我一眼,问道,“王爷要不要奴婢去禀告夫人?”
高曜道:“不必,你们去吧。”两个女人忙躬身退下。
芸儿坐在屋子的最深处,凝神倾听管家和仆妇说话。桌子上摆满了笔墨纸张和木牌竹筹,身后靠着一柄红木拐杖。她用素帛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平静黯淡的眼睛。那一夜她独自来到灵修殿,我教给她子反吃酒误事的故事,她只听了一遍便牢牢记住。那时她的目光清澈明亮,充满欣羡与欢悦,我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如何驱逐乳母王氏。转眼十年,都破败了。
眼睛一热,我忙低了头道:“芸儿还是不愿见人么?”
高曜道:“这些管家和大娘,还可日日见。孤却是不得允准,不能相见。姐姐远远看一眼便好,若近前说话,两下伤心,倒惹她抑郁。”
我叹息道:“玉机明白。芸儿正当妙龄,遭此变故,难免沉沦。殿下再多一些耐心吧。”
高曜道:“现下她已经好多了,去年还自尽过两次,幸好及时救下了。她每日只是操劳内府事务,从四季酿什么酒,花园种什么花,再到孤每日的菜色,所用的笔墨纸张,都要一一过问,若有不妥,必垂泣自责。每日中夜才歇息,又常常睡不安稳。孤想待她好些,却无从入手。”
我不忍再看,转身走到了门外,心中酸楚至极。绿萼提着灯扶住我,忽然叮的一响,风灯上多了一道明亮的水渍。高曜跟了出来,唤道:“姐姐……”我拭了泪,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又道,“孤送姐姐出去吧。”
高曜亲自送我出后花园,再向前走便是后门了。静夜之中,隐约听见马蹄嗒嗒的轻响和微弱的鼻息。寒意深重,心中更是伤感。我见他没有披外衣,鼻尖有些红了,忙道:“殿下请留步。”
高曜颇为不舍:“姐姐这一回宫,恐再无促膝相谈的时刻了。”
我的目光沿着自己绵延的暗影深入重重楼宇:“玉机在宫中,无时无刻不盼望殿下的好消息。”说着走近半步,低低道,“陛下在青州曾问玉机,若朝中要立太子,当立谁。殿下猜一猜,玉机是如何答的?”
高曜双目一亮,随即敛容道:“姐姐素来谨慎,当请父皇圣心独断。”
我不禁笑道:“这话说得勉强。”
高曜迟疑,鼓起勇气道:“莫非姐姐是说……立孤?”
我叹道:“恐怕玉机答别的,圣上也不信。”
高曜恍然道:“‘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原来姐姐一直在等父皇这一问,才肯回京。”
我躬身退了两步,深深一拜,以为作别。我的口吻沉缓坚实:“‘非天,谁启之心’[189]?时机是在殿下这一边的。”
回到家中,人报母亲已经睡了,只有朱云还在灯下等我。
跨进二门时,心中充满犹疑。整个侯府都安静了下来,白日里迎接我归家的喜悦气氛,被母亲的焦虑和指责迫得无处可逃。夜风干冷,吹得我脑中空荡荡的。直到走近房间,我才下定决心,转头向银杏道:“连夜把要带进宫的东西收一收,分好要送入各府的礼物。”
银杏和绿萼相视一眼,不解道:“好些东西都还没拆呢,原样带进宫就是了。姑娘为何这样着急?不是还有两日么?”
朱云闻言从我屋里跳出来,附和道:“二姐还有两天才进宫,这样匆忙做什么?也不让绿萼姑娘和银杏姑娘歇歇。”说着像小时候一样挽起我的左臂。只是他比我高出甚多,与其说是挽着,不如说是架着。
我笑道:“我明天一早就回宫,便不等三日后了。”
朱云焦急道:“这样急?莫非二姐真的生母亲的气了?二姐是个聪明人,难道就听不出来,母亲是故意激二姐么?”
我见他脸都急白了,又是感激,又是好笑:“我怎敢生母亲的气?只是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留在家中也不知该说什么,不如过些日子休沐的时候再回来看母亲。”朱云还要再劝。我忙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这里都是女孩子们,你似乎不大方便。”
朱云无可奈何地笑道:“我怕二姐一气之下不回来了,既然二姐平安归来,我就放心了。二姐明天一早还要回宫,请好生歇息。我走了。”说罢行了一礼,就要退下。
我一时倒不舍起来:“云弟,你见过那位顺阳县主么?”
朱云一怔,道:“小时候还见过几次,大了便再未见过了。”
我微笑道:“我见过,是一位好姑娘。”
朱云笑叹:“这是赐婚,是不是好姑娘,也由不得我挑。二姐去青州之前,嘱咐我和信王府少往来,如今我就要娶县主为妻,我还以为二姐会不高兴。”
我笑道:“你要娶妻生子,我怎能不高兴?赐婚更是无上荣宠。”
朱云道:“圣上让我娶信王府的县主,我一度以为是他知道我和世子哥哥要好,成心的呢。”
朱云竟也懂得,如此我便放心了:“是恩典,也是成心,所以你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朱云深深颔首:“我明白。二姐在宫中,也要倍加小心。”
于是我命银杏送他出去。银杏默默跟了几步,忽见朱云转头看了她一眼。银杏微笑道:“公子请。”
两人越走越远,隐约听到朱云说:“银杏妹妹,你和从前似乎不大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