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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鸿鹤寥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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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空一碧,澄明如洗,一如她的心思被多日疑虑与思量砥砺得通透。未待我答话,熙平又追问道:“世子又为何自污?”

我挽了挽袖子,依旧蹲下擦拭花瓣:“其中并无关联,巧合罢了。”

熙平居高临下道:“你没有说实话。”

她的目光锐利而灼热,我指尖一颤,雪白柔腻的花瓣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轻轻拂去,站起身微微一笑:“殿下不信,何不自己去查?或去问世子殿下。”

熙平冷笑道:“孤若能探听得到,也不来问你了。”

我笑道:“‘鸿鹤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也。’[142]何必多问?”

熙平的眼中有苦苦压抑的怒火,她一拂袖,背过身去。我又道:“已是午时,殿下要留在此处用膳么?”

熙平道:“不必。孤只是来看一看故人,这便回去了。”说罢转过身,面色平静如这漫山遍野的从容秋光,所有的激荡汹涌都隐匿在九地之下。她正要唤慧珠,忽然一怔,指着远远站在路边的银杏,道:“那丫头,孤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银杏正站在树下避阳,时不时向我和熙平张望。我笑道:“她叫银杏。当初玉机在景灵宫遇刺,便是她舍命相救。”

熙平奇道:“莫非你与她相识在先?为何肯这般舍命救你?”

每次见到银杏,我总是会想起她在掖庭狱好奇、病弱、战栗的模样,也不知她如何生出那样大的勇气,为我挡去致命的一击。我叹道:“玉机因对皇后无礼,被发落到掖庭狱,见过银杏一次。因她病着,我便将手炉借给她取暖,如此而已。”

熙平恍然道:“原来是她,怪道这么眼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丫头很有良心。”

我笑道:“殿下见过银杏?”

熙平道:“在景灵宫为皇后守灵时,见这丫头服侍过。她本是贱役,因人手不够,偶然到前面来伺候一回。想是不熟,还被景灵宫的管事内监责骂过。这样看来,这是她从掖庭狱出来以后的事情了。”说着远远地望着银杏,眼中充满激赏,“这样卖命,也不过是为了离开景灵宫那样的苦地方,到你身边服侍吧。如今终于如愿了。”

我淡淡一笑道:“‘畏首畏尾,身其余几。’[143]凡是有心气的人,面临无望之境,总不甘心待死。殿下当不陌生才是。”

熙平索性解下斗篷挂在树枝上,露出水浅葱的窄袖短袄和墨蓝色长裙:“不错。可是你倒是很甘心。”

我一指东南方向:“殿下瞧那边。”

芳馨的墓前也有我手植的梧桐,梧桐树下,也有一片白菊。从这里看,白菊只露出浅浅一线银光,日光下宛如清亮的水晶。墓碑露出小半截,鲜红的几笔雀跃如沸腾的血珠。熙平奇道:“那是谁的墓?竟能葬在这里?”

我答道:“是芳馨姑姑。”

熙平一怔,问道:“她死了?”

我深深凝视那一线清亮,缓缓如银浪推涌而来,不觉双颊一凉:“是,她是为玉机而死的,死在掖庭狱的酷刑折磨之下,就像李嬷嬷,就像父亲一样。”

熙平的叹息亦是冷酷:“奴婢嘛,总是要为主子受罪的。你将她安葬在此处,已待她不薄了。”

我并不掩饰自己的泪痕,回首清冷一笑:“殿下知道姑姑是什么人么?”

熙平微微诧异:“莫非有何特别之处?”

这样云淡风轻的天气,这样无所事事的人生。最初却并非如此。我缓缓道:“咸平十三年的春天,御驾亲征,皇后监国。皇后召我去御书房,命我去查徐嘉秬的死因。当时帝后已查出父亲,并将父亲的画像丢给了我。”头顶有一只灰雀振翅高飞,扑啦啦的声音像那一日御书房外的大雨,又像大书房里皇子们的颂书声,“玉机当时惊慌失措,险些在皇后面前显露出来。回到宫中,我惧怕不已,惊弓之鸟一般,谁也不信。芳馨姑姑对我说:就算父亲真的拿了银子赎了韩管事出来,也不能说明父亲与俆女史之死有什么关联。况且事情已经过了三年,想必查到的也有限。果然,翟恩仙出来认罪了。我竟不知她哪里来的信心,我本应当立刻想到她的来历不同寻常,然而竟忽略了。我是不是很蠢?”

熙平笑道:“那时候你还很年轻,若身边当真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便无法支持下去。后来如何?”

“后来,奚桧将杀小虾儿灭口之罪嫁祸给舞阳君,刑部又查出舞阳君祝诅之事。芳馨多口,御前应对时,将我因病晕倒一事归罪于舞阳君的诅咒。从那时起,我这才开始疑心她的身份。我甚至一度疑心她是殿下早早安插在宫中的。”

熙平笑道:“孤倒是想安排这样一个人来襄助你,可惜满府里的奴婢,没有一个可堪托付的。要像芳馨一般,潜伏数十年,更是不可能。”

我笑道:“翟恩仙十一二岁便进了宫,直在宫中做到清音阁的执事。韩管事在宫中十年,也做了文澜阁的头领。只是他们都不在玉机身边服侍罢了。其实,殿下本也可以安排他们到玉机身边来,只是‘间不可觉,俟而后知’[144]方才最安全的。对么?”

熙平笑道:“这个自然。”

我续道:“不久之后,因慎妃娘娘自尽一事,芳馨等三人进了掖庭狱。幸而那时的掖庭狱令施哲是仁吏,倒也无碍。说来也奇怪,从那时起,我虽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来历,却也从未对她有半分疑心。”

熙平叹道:“这也算是‘间不可觉,俟而后知’吧。”

我拭去眼角的泪滴:“直到这一回她又进了掖庭狱,受尽折磨也没有吐露我的秘密。直到她病得快要死去,我才知道她为何要来服侍我。”

熙平的眉心一紧:“怎么?你告诉她了?”

直到此刻,熙平仍只关心她自己的阴谋是否败露。我忍下心中的不齿,淡淡道:“我从未说过,姑姑也从未问过。但以她的聪明,相信她早已猜出。只要她在掖庭狱熬刑不过,只要她稍稍松懈,将心中的疑窦尽数吐露,殿下与玉机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熙平一怔,动容道:“她究竟是谁派来的?”

我上前一步,冷冷逼视:“是谁派来的?殿下若知道她是谁派来,今日便不会用这种口吻谈论姑姑了!”

熙平侧头避开我骇人的目光:“是孤不对。她究竟是谁?”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唇角也有了深刻而凄苦的皱纹,安静地潜伏在上好的脂粉之下。她的目光依旧清澈灵动,似日日打磨的利剑,强迫着不让自己老去。我沉默片刻,稍稍缓和道:“姑姑曾说,她少年时在宫里当差,受了冤枉,险些病死过去。安平公主恰巧路过,救了她的性命。奈何公主不久便死在玄武门,姑姑报恩无门。十年之后,她倾尽所有积蓄,只为了能服侍安平公主的亲妹妹送进宫的女巡。”

熙平大吃一惊,一个趔趄,向后扶住了树枝。玉兰白的纱缎斗篷从枝头掉落,似白云委地,掠过她墨蓝色的长裙,像一只洁白的手拂过浸透恶念的心。她颤声道:“竟然是安平皇姐!”

我冷冷道:“安平公主在冥冥之中护佑殿下,姑姑便是公主派来陪伴在玉机身边的人。如今殿下还要说,她只是一个代玉机去死的可怜奴婢么?”

熙平眼圈蓦然一红,泪珠盈眶而出。她背过身去,啜泣的声音在宁静的山野中显得格外凄冷:“孤错怪她了。”

我无暇分辨她口中的“她”指的是安平公主还是芳馨:“姑姑已为玉机而死,偌大皇宫,玉机已无可留恋。”

熙平拭了泪,慢慢转过身来。一张脸苍冷如青石,腮边有切齿而出的道道筋纹:“正因如此,你才不能轻易辞官,否则她不是白白死了?”

我走上前,一不留神,竟然踩在她的斗篷上。然而,我也懒得抬脚:“玉机本在五年前皇后逼我为妃的时候就当辞官!我若那时辞官,父亲就不会死,姑姑也不会死!我只恨自己贪恋官位,贪恋权势,贪恋荣华富贵。我恨自己‘轻虑浅谋,徒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同类相推,俱入祸门’[145]。到今日苟延残喘,恐怕无力再为殿下效劳。”

熙平不屑道:“当初你若肯嫁给他,你父亲和芳馨一样不必死!是你自私,妄想出宫后嫁给世子!”

我仰天一笑:“原来在殿下心目中,玉机本不配嫁给世子。”

熙平冷笑道:“直到今日,你还是可以做他的妃嫔,东西两宫,还有东宫是空着的。只要你愿意,入住思乔宫易如反掌。”

我冷哼一声,抬起左脚退了一步:“那些还是留给玉枢吧,毕竟殿下当年送玉枢入宫为妃,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熙平俯身拾起斗篷,若无其事地拂一拂泥灰,挽在臂上:“罢了,‘王陵廷争,陈平慎默[146],但问岁终何如耳’[147]。放不放弃,必有‘岁终’。孤知道你心气高。人有些执念是好的,不然活着也没什么趣儿。”说着微微一笑,“这是安平皇姐的意思,也是老天爷的意思。”

我看着她衣角上灰黄色的鞋印,不禁歉然:“谢殿下。”

熙平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恨孤么?”

这问题似曾相识,仿佛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惮人惧,不怕人怨,只恐人憎。然则他们何曾真正怕过?我毫不犹豫道:“玉机一家能有今日,全是殿下所赐。玉机对殿下,只有感激,从无憎恨。”

熙平笑道:“玉机果然未改初心。也罢,你歇息一阵也好,省得在宫里煎熬,反而早早丢了小命。才刚是孤太浮躁,不该责怪你。”

她一日三致歉,想来也是出自娘胎头一遭:“玉机与殿下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好好说话了,如此坦诚相对。父亲见了,也会欣慰的。”

熙平一怔,目光柔如澄塘秋水,她伸手抚着父亲的墓碑,叹息道:“好……”

我屈膝道:“殿下既不随玉机回去用膳,只管多陪父亲一阵。玉机告退。”等了一会儿,熙平始终没有回头。于是我退到路边,转身向银杏走去。

银杏上前扶着我,抬眼看我的面色,不禁问道:“姑娘很难过么?”

我一怔,忙拂去眼角的泪意。原来天空还是这样高远,阳光还是这样澄澈,我的人生还是这样无所事事。刚才那个人,我当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了——也许是今生今世。我笑道:“我是高兴。我听见平安的消息,大家都还活着。”

银杏笑道:“那就好,这样姑娘回青州便无牵无挂了。”

我驻足,抚着她双丫髻上一朵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微笑道:“其实你很能干,你若愿意,我可以荐你入宫服侍婉妃娘娘,娘娘一定会倚重你。这也是你的夙愿。咱们在青州,可能永远都不回京城了,你要想好。”

银杏道:“奴婢只想像绿萼姐姐一样跟随二小姐,不想入宫服侍大小姐。”

我笑道:“我没有什么好处给你。”

银杏道:“能服侍二小姐,便是最大的好处。”

回首望去,慧珠默然站在熙平的身后。熙平肩头微颤,似是哭泣。我心中酸楚,复又一暖:“那你也随绿萼唤我‘姑娘’好了,‘二小姐’三个字,我还是有些听不惯。”

不久,朱云派人捎信回来,说他已经到了东明县,两天后便可到达仁和屯。自我辞官,一直隐居,还从未出去游玩过。想起京城繁华不可再见,不免怅然。

银杏笑道:“姑娘就去城里逛逛。只要换身衣裳,以轻纱遮面,谁能认得出来?”绿萼也附和道:“听说汴河上有大画舫从城中穿过,买他一席酒菜,顺带游一回河。咱们就坐在船里,又不上岸,想来不妨事。秋天游河,比踏春有趣。”

我知道她俩在村中闷了一个多月,早不耐烦,也不忍扫兴:“你们两个谁去打听一下,画舫在何处停靠,又经过何处,席面所费多少。打听好了,咱们就去。”

绿萼笑道:“奴婢早就打听好了。那画舫中有八席,一席五百钱,从东边水门外的码头上船,逆流而上,出西边水门下船。若不肯下船,就再付一席的酒钱,还在东门外下船。”

我故意道:“一两银子游两回合,有些贵。”

绿萼娇声道:“姑娘就去吧。有银杏妹妹在,还怕挣不回这一两银子么?”

我笑道:“也罢。钱都在你们手中,由得你们花去。”银杏和绿萼相视而笑,欢喜得险些跳起来。第二日,我们三人起个大早,乘车向南来到汴河边离东门最近的一个码头。

竹篱在汴河北岸平坦的草地上圈起一大片空地,供游客停车歇马。篱下生满了明黄色的小菊花,周遭几株垂柳犹带着夏日的深翠。不远处有个竹篷白墙的小酒棚,一个深目高鼻的蓝衣胡女正当垆卖酒,满脸妍媚的笑意。河心有一艘三桅大帆船,船中有人相对饮酒,临风赋诗。一艘独桅篷船跟在后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坐在船篷上,手中拿着一枝柳条。柳条高高扬起,鞭策船工奋力追赶前面的大帆船。南北两岸,逸士骑驴,壮士跨马,人来车往,熙熙攘攘。

码头停着一只狭长的画舫,亭楼兼备,金瓦玉栏。楼下五席,楼上三席。银杏兴冲冲地去问,回来道:“姑娘,咱们来迟了,画舫满席了。是等下一船,还是租那边的小船,请姑娘示下。”

绿萼道:“租小船也好,不但自在,而且只要一两百钱。只是席面不大好。”

我笑道:“无妨,你们两个做主,不必问我。”

银杏笑道:“既然姑娘和绿萼姐姐都无异议,那奴婢便去租一条小船来。”于是我和绿萼在柳树下站着。不一会儿,小船划到岸边。一位灰衣老人跳下船,将缆绳拴在木柱上。

我正要上船,忽听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朱大人安好。”

许久没有听见有人唤我“朱大人”了,然而我早已不是“大人”,自也不必回头。他又唤了一声,绿萼终是忍不住咦了一声,回头道:“你是谁?”

那声音十分清朗:“都说朱大人已去了青州,不想在此相见。”

我这才转过身。但见此人身材矮小,肤色黝黑,剑眉星目,神色冷毅。一身宝蓝色圆领袍,头戴乌纱幞头。为示尊重,我摘下覆面的轻纱,微微一笑道:“公子认得我?”

那人深深一揖,恭敬道:“在下裘玉郎。久仰芳名,如雷贯耳。”

我一怔:“原来是裘大人。恕玉机眼拙,玉机似乎从未见过大人。”

裘玉郎道:“姑母出殡时,在下在宫中见过大人。想是大人没有留意,或时间久远,大人忘记了。”

慎妃出殡已是近四年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后,裘玉郎应该没有机会接近内宫。匆匆一面,事隔数年,他依然记得如此清楚。甚至我以纱覆面,他也能认出来,其眼力远胜常人。心中不自觉地产生敬畏之意:“原来是故人,玉机惭愧。玉机早已不是女官,大人不可再以旧称相唤。”

裘玉郎立刻改口道:“请小姐恕在下唐突。”

我笑道:“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裘玉郎道:“不敢当。在下仰慕小姐已久,今日难得遇见,自然要来拜访。”

我问道:“听闻大人去了西北,是几时回京的?”

裘玉郎道:“在下已回京十来日了。”

我又道:“弘阳郡王殿下好么?”

不待裘玉郎回答,一个小厮跑了过来,躬身道:“大爷,船就要开了,单等大爷了。”裘玉郎听罢向我道:“这个说来话长。在下在那边画舫里订了一席,不知小姐可否赏脸一同游湖?”

画舫里男女老少,挤挤挨挨。只有二楼最前方的露台处,有一张空桌,占据了整个画舫最靠前、最敞亮的位置。我急于知道高曜的消息,于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绿萼拉一拉我的袖子,向身后的小船一努嘴:“姑娘,咱们都付了订金了,船家也等了咱们好一会儿了。这会儿不去,那订金也要不回来。”

我笑道:“你上小船,跟着画舫。一会儿我们乘小船回来。银杏跟着我。”绿萼正要分辩,我已经拉着银杏的手随裘玉郎向码头走去。

来到舫上,分主宾坐定,画舫沿汴河向西逆流而上。两岸山野起伏,草木葱茏。越近东门,屋舍越密。众人凭窗笑谈,支颐观景。前方长长一道拱桥如虹跨越两岸,桥上人声鼎沸,笑语连绵。就在岸边不远处,有一个极大的院落,粉壁幽宅,庭院深深。墙外两株大杨树,枝叶婆娑,随风摇摆。树下两个小儿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在商量谁先爬上去。四周桅杆林立,卸了帆,只挂了小小一面三角彩旗,红绿蓝白,色色齐全。

裘玉郎亲自为我斟茶,笑道:“五年前,在下春试得意,原本只想在太学中做一个经学博士,却不想圣上将在下外放为蕲水县令。在下正在抑郁之时,得蒙开导,这才欣然往江南赴任。若非如此,焉有今日?”

西北出了这样大的事,两位郡王和一位亲王世子同时获罪,裘玉郎熟知内情。然而瞧他今日情状,虽称不上春风得意,却也轻松自如,可见形势真的转好。我略略放心,也不急着问,只笑道:“大人错了,那时开导令堂大人与尊夫人的是弘阳郡王殿下,并非玉机。”

裘玉郎笑道:“弘阳郡王当年只是八岁,若非小姐启蒙,如何能在家母与拙荆面前这般滔滔不绝?这一声谢,在下已亏欠已久。今日能得以美酒和美景略为酬报,心中不胜欢喜。”

我笑道:“不敢当。”

忽然眼前黑影一晃,原来是桥上的人用篮子向船中的游人放下小食,再钓上散钱。银杏摸出几枚铜钱换了两块用箬叶包裹的点心。裘玉郎的小厮乖觉地掏出一袋铜钱,将篮子从钩上取下,再将钱袋挂上。后面两桌吃不到点心,发出失望的嘘声。那小厮将整篮子点心都赠给银杏。银杏目视于我,见我不反对,便道谢收下。

裘玉郎甚为满意,笑道:“小姐放心,王爷在家中修养,身子无碍。只是心里不大舒服。”

我黯然叹息:“听说芸姑娘伤得很重。”

裘玉郎道:“芸姑娘容貌全毁,又断了一条腿,惨烈堪比当年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升平长公主。加之王爷自幼的乳母李嬷嬷惨死狱中,王爷恼怒非常。好在圣上已下旨将那奸污芸姑娘的狱吏凌迟,也算为芸姑娘讨回公道。”

我暗自冷笑:“对于女子来说,容貌已悔,清白已失,可说生不如死。”

裘玉郎道:“王爷已亲自求了圣上,封芸姑娘为佳人,入宗谱。圣上原本不允,见王爷有真情,也就准了。不过王爷毕竟年少,此事不宜张扬。”

当年绿萼曾道:“芸儿将来必是要跟随出王府的,怎么也能封个佳人。”言犹在耳,想不到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实现。我叹道:“‘归妹以娣,跛能履,征吉’[148],但愿芸姑娘从此以后再无灾厄。”

裘玉郎一怔,抚掌笑道:“‘眇能视,利幽人之贞。’[149]”

所谓“幽人”,可指藩邸潜龙。从裘玉郎口中说出,自然代指高曜。这话太露骨,我装作没有听见,只侧头赏景。

画舫正在穿过汴城东水门。不远处的陆路正东门城楼旁,一面白旗高高飘扬。日光在上散射成隐隐五色。河边城下,到处是歇脚的行人。南岸有一群闲人正观看角抵,猛然爆发出一阵齐整的叫好声,如渊龙唏嘘,响遏行云。

裘玉郎神色自若,接着道:“近来京中的传言,不知小姐听说了没有?”

我一奇:“玉机久不出门,不与京中往来,实在不知京中有何传言。”

裘玉郎道:“京中不知怎地,有谣言传出,说五月到六月之间,胭脂山出了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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