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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他人有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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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却是银杏守着后门。她的小臂上还搭着一袭湖蓝色的丝缎斗篷,正倚在门上观望。见车到了,忙扶我下来,将斗篷披在我的肩头,站在我身后目送马车远去。

安然回府,整个人都松快下来。我问银杏:“怎的是你?绿萼呢?莫非这就睡了不成?”

银杏道:“刚才绿萼姐姐和钱公公一直应付宫里的侍卫,才歇口气。况且候门、锁门这样的小事,怎敢劳烦绿萼姐姐?”

我笑道:“侍卫们没有惊动母亲吧?”

银杏道:“夫人从佛堂出来便回屋睡下了,倒是公子还在等二小姐呢。”

我不禁驻足,银杏险些撞在我身上,手一颤,风灯在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我从未见过母亲礼佛,遂奇道:“佛堂?”

银杏忙扶着我退开几步:“二小姐小心踩到!”黑暗之中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微微叹息,“是。自从夫人听说二小姐在宫里打伤了贵嫔娘娘,这两个月来就整日在佛堂里念经祈祷。”

风声呜咽不止,掩饰我的愧疚与不平:“母亲在求什么?”

银杏低声道:“大约是求平安吧。”

胸口一痛,天上的月亮顿时变作白花花的一团。我深恨自己,竟令母亲如此绝望。银杏拾起地上的半截蜡烛,向路灯中点燃。我趁她不留意,裹紧了斗篷疾步逃回。

内苑静得异乎寻常,我几乎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一抬眼,只见房门紧闭,小钱和绿萼两人并肩立在门口,面面相觑。朱云正在廊下低头踱步,明明穿着沉重的布靴,脚步却轻得像漱玉斋的猫,似是生怕惊动了谁。

我秉开心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云弟,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朱云乍惊乍喜,大大松了一口气,几近哽咽:“二姐,你终于回来了。屋里有位故人在等你呢。”说罢在我耳边悄声道,“熙平长公主不知如何,知道二姐出宫的事情,竟寻到家里来了。”

我大吃一惊:“长公主在何处?”

朱云向后一指:“就在二姐的房间里。”

我心念一闪,问道:“你可告诉——”

朱云忙道:“二姐放心,小弟只说二姐许久没有出宫,一个人贪玩逛夜市去了。绿萼姑娘和钱公公也都三缄其口。”

这一趟出宫全是临时起意,又在夜间,熙平长公主竟能这样快得知,赶来侯府见我,实在可叹可畏。我眉心一蹙:“母亲知道长公主来了么?”

朱云道:“自然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是悄悄来的,身边也只带了慧珠姑姑一个人。”说罢提高声音笑道,“二姐回来了,家中有贵客。”说罢轻轻推开房门,便带着绿萼和小钱退到对面的廊下。

但见桌边端坐一位身着墨蓝色折枝玉兰对襟长袄的女子,一面饮茶一面看书,烛光下露出半张芙蓉秀脸。双目明光流转,似春日清澈的泉眼,深邃而活泼。熙平缓缓翻过一页书,目光稍稍抬起,复又落下,高贵而散漫。

我一怔,忙上前行了一大礼:“玉机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熙平这才扬起脸,佯装欣喜,口吻不徐不疾:“孤与玉机许久未见,想不到玉机竟变得如此贪玩,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说罢微微俯身,右手虚扶,“是不是?”

熙平洁白纤细的手指在我周身画了一个圈,笑盈盈道:“这身衣裳穿在玉机身上,当真令人有‘往者不可谏’之感。”

这话分明有讥讽之意,提醒我不要忘记了昔日长公主府奴婢的身份。我莞尔一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81]君子‘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82]。殿下所言极是。”

这话却是在提醒熙平,今日之朱玉机已非昔日之朱玉机,今日之时势更非昔日之时势。熙平大笑一声,抚掌道:“说得好!”

我屈一屈膝,扬扬自得道:“殿下过奖。”

熙平笑道:“苗佳人难产,你不在府里等消息,竟还有心思扮成小丫头出去逛夜市。好不容易回家来,也不在家中陪一陪母亲,实在不合你平素笃敬守善的本性。”

熙平开门见山,我也不好隐瞒:“实不相瞒,玉机刚才是出门去看望一位朋友。”

熙平已年近不惑,可是她好奇的眼神依旧如少女般明快生动,令人生恨:“玉机整日在宫里坐着,汴城之中,也有玉机的朋友么?”

我坦然一笑:“自然是有的。”说着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天黑风大,殿下夤夜驾临,不知有何赐教?”

熙平淡淡笑着:“风够大,才有消息被吹出来。孤听闻苗氏难产,睿王府里又没人,你出宫瞧她来了。孤想,你也许会回侯府看望太夫人,所以特来撞一撞,谁知竟没撞着。”

我微笑道:“这实是玉机的过错,玉机当去给殿下请安才是。”

熙平道:“你的那位好朋友必定更要紧,否则怎么连母亲也不见,却巴巴地去见他?”

我沉静一笑:“事情紧急,不得不见。请殿下恕罪。”

我虽不肯说去了黄门狱,却也没有砌词掩饰。熙平不追问,反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罢了。孤今夜来,是有件要紧事和玉机商议。”

我将挡在我和她之间的烛台移开少许。烛光黯淡的一瞬,她面孔的轮廓忽有累赘的线条,不知是因衰老还是忧虑,“殿下是为了信王世子而来么?”

熙平故作平静的眼波被窗外的大风晃得粉碎,眼底沁出一抹焦痛的潮湿。她紧紧攥着竹纹芭蕉纨扇,淡淡的竹影在地上摇晃,枝叶临风战栗。她侧过头去:“不错。”

在我面前,熙平素来冷静得近乎冷酷,如此情态我还是第一次见。若不是真心疼爱高旸,也不会以长主之尊,来到昔日奴婢的家中问计。然而连王妃和高曈都不知道的事情,我自也不能随意向旁人泄露。原本想将此事说与朱云知道,现下也不得不改变主意。我宽慰道:“世子殿下的罪其实不算什么,削爵免官,罚银外放,究竟不失富贵。殿下不必太过担忧。”

熙平眉心一蹙,摇了摇头道:“孤知道罪不至死,只是十分奇怪,苦思多日,不得要领。”

我笑道:“殿下以为,世子是故意犯下那些罪行的么?”

熙平合目深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眼底的霜白迅速消散,只余青白月光下的荒凉冷厉:“他是孤一手教养大的,自小就有分寸。就算再贪恋美色,也不会去逼害同僚女眷,何况他还带了刘氏上任。加上之前的两宗罪,如此一心一意地陷自己于大罪之中,究竟为何?”

我笑道:“想必殿下已去狱中瞧过世子,难道世子没有告诉殿下么?”

熙平叹道:“这孩子在狱中安静得很。连他母亲问他,他都不答,更别说孤这个姑母。”

就像我初闻高旸在西北胡作非为,也并不以为意。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对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亲王世子,皇帝乐意宽宥。直至看了“刘灵助”的上书,这才有几分深切的忧虑。对最亲近的人而言,无知能减少许多烦恼,说不定还能免去杀身之祸。我摇头道:“既如此,玉机也不能说。”

熙平牙关一颤:“这样说,你知道?”

“略知一二。”

熙平虽然焦急,却默然而矜持。好一会儿,我轻轻摇了摇头。熙平这才道:“也罢,你既不肯说,孤便不问。你……你们心中有计较,孤就放心了。”

心下蓦然一软,其实熙平待高旸,犹如母亲待我,“殿下待世子,既是慈母,亦如知己。”

熙平苦笑:“他那不成器的父王、孤的糊涂兄长,只知道混账胡闹,也不做官,也不好生过日子。可怜他母亲为人软弱,自己身子不好,还常被侍妾欺侮。他只好整日在孤这里混赖,都是无可奈何罢了。”说罢愈加好奇和担忧,“想不到对他母亲和孤都瞒下不说的事,倒肯与你商议。”

我坦然道:“是玉机自己猜出来的,并非世子告知。”虽不说去掖庭狱的事情,这样说倒也不算扯谎。

熙平一怔:“你如何能知——”随即恍然,含一丝嘲讽的笑意,“是呢,你整日侍奉圣驾,自然知道些旁人无从知晓的隐秘之事。”

如此看来,熙平是真的不知道天子气之事。我不禁笑道:“玉机才出宫,殿下便来了。殿下在宫中耳目灵通,朝中动向乃至圣意如何,殿下也当一清二楚才是。这样要紧的事,如何来问玉机?”

如此反唇相讥,熙平却无一丝恼怒:“宫里的消息好打听,无非是结交一二内官的人为我所用,花些银子就能寻到忠心的人,然而传出来的消息也不过是帝后妃嫔的去处。朝中之事也容易知道。唯有圣意难测。这些年他对孤诸多防范,可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83],孤怎敢贸然刺探?更不敢妄自揣测。”说着眼中现出隐隐柔情与痴惘,“自从你父亲和奚桧、翟恩仙等去了,孤身边已无可靠之人。”

堂堂之言偏偏用得如此诡异,我不禁一笑。转念一想,熙平对皇帝分明怀有深深的惧意,这惧意非只一日。然而,在一切屈辱和死亡面前,恐惧都是最无用的情绪。

我淡淡道:“既然眼下无事可用功,殿下何不安养神志?”

对我的嘲讽、劝诫和不满,熙平佯装不懂,只殷切道:“望玉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他一帮。”其实熙平并非无人可用,现成就有屯田郎中裘玉郎、平西校尉文泰来和参知政事苏令。想来苏令于内情一无所知,熙平方来寻我。

她虽自矜身份,眼中的恳求之色到底令人动容。我叹道:“玉机若要帮世子,也只是报答长公主殿下的教养提携之恩。”

熙平甚是欣慰,眉间一宽:“无情却有义,方是玉机。如此,不知玉机有何打算?”

五月二十一,胭脂山发天子气的那日清晨,高旸仍在武威城。即便他利用自己“嗜杀好色”的名声故意犯罪,即便他令“刘灵助”迷惑皇帝的耳目,也不能抹杀这个事实。他的生死,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熙平紧紧地盯着我,恨不得在我脸上读出文章来。我极力克制纷乱而力不从心的思绪:“玉机还要仔细想一想。”

熙平眼中的失望和希望像两条蛇一样紧紧纠缠:“有心便好。如今还未提审,你慢慢想。不过有一件事情孤想提一提。”

“玉机恭听殿下教诲。”

熙平目光一寒,似沁满了金沙池的雪:“当年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之事,玉机还记得么?”

提起此事,我甚是厌恶,遂不情不愿道:“记得。”

熙平道:“可知道为何孤选在那时动手么?”

作为熙平罗网的一目,成为她的凶器,害死了三位公主和悫惠皇太子,恐将成为我一生的噩梦。我很清楚她为什么选在那时动手,却不愿回答:“玉机愚钝。”

熙平微笑道:“你明明知道,却不肯答,可见你对这件事深恶痛绝。你若恨孤,孤不怪你。”

我淡淡道:“玉机不敢。”

熙平素来骄傲,一个昔日的奴婢对自己的爱恨喜憎可说微不足道。她微笑续道:“咸平十三年,高思谚亲征北燕,周氏耽于往昔父母之仇,留下三个儿女,也跟随去了北方。”

熙平竟然不称“圣上”而直呼皇帝的名讳,我心中一凛,急促唤道:“殿下……”

熙平却不理会,续道:“周氏的事想必你也听过不少。高思谚自幼跟随周氏,学了一肚子的狡猾善变。只要他二人中有一人在京中,孤几乎无得手之可能。即使侥幸得手,事后也必死无葬身之地。”

她侃侃而谈,我却心惊肉跳,声音也艰涩起来:“是。玉机本想将捉拿小虾儿的功劳推给李瑞,好置身事外,谁知仅凭一封奏疏,周贵妃便识破了玉机的本意。幸而贵妃万念俱灰,离宫出走。倘若她一心一意地追查下去……玉机不敢想。”

熙平笑道:“你当年还太年轻,不是老奸巨猾的周氏的对手。可是……”说着目光坚毅不可撼动,“‘自天佑之,吉无不利’[84],是天意要成全孤,孤便敬谢不敏。”

我叹道:“若非长公主殿下提点,恐怕玉机也想不到是小虾儿……”

熙平笑道:“你不是想不到,而是情愿相信几位公主溺毙金沙池一事是个意外。你就是这样好心肠,倒不像是读惯了权谋之书的人。”

我淡然道:“玉机自幼遍阅经史,不是为了看权谋之术的。史书中包罗万象,玉机见得最多的是守死善道、笃志而体的君子,‘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似玉机这般愚笨的逐恶小人,不敢妄称自己读过圣贤书。”

这话是在骂自己,也是骂熙平。她的神色变了又变,终是恍然无闻:“这样说起来,孤的书倒是白读了。”

“玉机失礼。”

熙平道:“想学古仁人君子,也没错。然而你固是好心,高思谚的疑心却大。”

我心中一动:“不错。当年陛下在含光殿看我和颖妃娘娘记录的案宗,却不传我去当面询问,大约就是不想被我的思路所牵制。”

熙平道:“正是。与其等高思谚自己查到小虾儿,不如将此功劳送给你。况且,孤知道你想救于锦素,却苦于不得门道。”

若非熙平当年暗中指引,我不会那么快想到是小虾儿在水下杀了三位公主,也许锦素会早一年被处死,而封若水和苏燕燕也已不在世上。一念之差,天翻地覆。我叹道:“多谢殿下。”

熙平道:“高思谚聪敏冷静,万不可低估。诗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85]你做决定时,不妨多想想这句话。”

她这样谆谆嘱咐,我倒有些惭愧起来,遂低头道:“是……”

熙平又道:“近墨者黑。陆瑜卿本是书香门第,幼时孤时常见到,十分文静老成。嫁给高思谚之后,竟也变得聪明起来了。若非她两个愚蠢的长兄和长姐,要扳倒她着实不易。”

夷思陆皇后死于熙平的陷害,死于皇帝的猜忌和薄情,死于我的不逊。我自觉惭愧,默然不语。熙平却兴奋起来,烛火在她眼中映成幽蓝的两道:“那一日,就是正月初三,孤一早起身便听见她死了。这一天大约是自从高思谚登基以来,孤最欢喜的一天了。后又听说,她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你果然不负厚望。”

我局促不安:“过去之事又何必再提?”

熙平感伤道:“当年为了扳倒她,孤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连你父亲都——”她提起父亲,才有几分真切的柔情与痛心。我和她同时低下了头,又同时望着天心的月亮,各怀心事,却为同一人。倘若父亲在,他也许能告诉我当怎样行事吧。

默然之间,忽见朱云跳了进来,草草向熙平一揖,焦急道:“二姐,母亲来了!”

我大吃一惊,不悦道:“如何惊动了母亲?”

朱云哎呀一声:“现在问这个有什么用?好生迎进来磕头请安要紧。”

熙平笑道:“孤也许久没见朱嫂——高淳县夫人了,今夜正可一见。玉机快迎进来吧。”母亲虽不知父亲究竟如何死去,却也隐隐知晓是因为熙平,故此心中深恨。自从搬出了长公主府,便极少拜访旧主。有时为了躲避她,专程挑选熙平出门的时候前去。母亲若见熙平在我房里,还不知要如何怨我。

我默默地看了熙平一眼,她却浑不在意。她笑意殷勤,眸光却是冷的。我也无暇理会她,忙转身迎接,却见母亲已疾步走了进来。一见熙平在此,她惊诧之下,眼中闪过隐隐幽恨,随即化作冷漠的敬意。只见她身着灰褐色中衣,披暗红外衣,远看宛若裹着缁衣,显得枯瘦憔悴。母亲向熙平行了大礼,恭敬道:“不知殿下驾临,妾身未克远迎,还望恕罪。”

熙平笑道:“孤与夫人是多年的旧识了,何必多礼?其实,连玉机也不知道孤要来的。”

我十分心虚,怯生生地向母亲行了一礼,母亲向我冷冷道:“倘若我不来,你便一直不告诉我你今夜回来了么?”

我的下颌抵在胸前,嗫嚅道:“请母亲责罚。”

熙平笑道:“夫人别怪玉机,是孤不让她说的。因孤有要紧的事情要和她商议,又不想旁人知道,这才做了不速之客。”

母亲忙道:“妾身失礼。”

熙平笑道:“玉机没说,夫人却仍旧知道女儿回家来了,此正是母女连心,令人钦羡。既如此,孤便不扰了,就此告辞。”母亲正要送,熙平又道,“外面风大,夫人请留步。”

母亲向我和朱云道:“你们姐弟两个好生送殿下出府。”

我和朱云领命,一溜烟跟着熙平去了。到了后门,只见慧珠随一乘小轿走了过来,默默扶过熙平。熙平稍稍犹豫,拉起我的手恳切道:“要成事,更要保身。凡事三思,冷静要紧。”我点了点头,她又叮嘱道,“拿铳打人固是痛快,但嗜欲遂性,中道而亡,这个道理你最是清楚不过。切记切记。”

我的心悚然一跳,惭愧道:“玉机谨记殿下教诲。”

熙平满意地一笑,登车而去。我和朱云相视一眼,都长长吁出一口气。

送过熙平长公主,朱云与我一起回到房间。只见母亲仍在灯下坐着,右手里捏着一串念珠,银杏和善喜一左一右笔直地站在她身后,也不打扇。母亲的额头有一层亮晶晶的汗意,却一动不动,似在合目冥想。紫檀念珠嗒的一声,被拨入母亲的手心,安心得仿佛要陷入长眠。不知何时,连风也停了,我披着斗篷,慢慢燥热起来。朱云早已是满头大汗。

母亲久久不睁开眼睛,朱云有些不耐烦,轻轻唤道:“母亲……”

母亲仍旧不理会我们。我和朱云垂手恭立,大气也不敢出。良久,又是嗒的一声,母亲这才睁开双眼,缓缓道:“玉机,你回家来怎么不告诉我?难道怕我不许你和长公主说话么?”

我忙道:“女儿错了,还请母亲责罚。”

母亲转头看了我一眼,眉心微蹙:“你身上穿的,是谁的衣裳?”

朱云神色一紧,垂首更深。我从容不迫地答道:“回母亲的话。昌平郡王的苗佳人寄居在睿平郡王府,今夜忽而难产,可王爷、王妃这会儿都在景园,昌平郡王又没有回京,女儿这才出宫来陪伴她。在王府,女儿走路不当心,撞翻了水盆,污水溅湿了衣裳。因仓促出宫,没带换洗的衣裙,回家来只好暂且换上银杏的衣裳。本想一到家就向母亲请安的,谁知长公主又来了,这才耽搁了。都是女儿不好,母亲千万别生气。”

母亲和朱云同时释然。母亲叹道:“这也罢了。还记得你从景灵宫回宫的那日,我进宫瞧你,是怎么跟你说的?”

那日我在景灵宫遇刺,母亲进宫看我,见我重病之中如此冷酷决绝,也不得不屈从于我。临走前,母亲道:“你若执意如此,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好陪着。要死要活,咱们母女在一起。”母亲一无所知,胜似洞悉万事。因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

我鼻子一酸,轻声道:“母亲的话,女儿不敢忘。”

母亲道:“这一次就罢了,以后有事不准瞒着我。”

我忙道:“是……母亲是如何知道女儿回来了?”

母亲道:“我本已睡下,忽听门外两个丫头在外面说闲话,说前门来了一队宫中戍卫,来得快去得也快,无声无息就不见了。我再三想过,还是不妥,便起身看看。”

朱云这才抬起头来赔笑道:“这正是母慈女孝,感动上天,老天也不忍心二姐以公废私,所以定要母亲和二姐见上一面。”

母亲轻斥道:“你二姐是不得空,你怎么也不通报?如今倒贫嘴?!”朱云又低下头去,母亲又道,“罚你去佛堂抄经,桌上的那本《心经》,抄三遍,抄不完不准睡觉。”

朱云松了一口气,笑嘻嘻道:“只要母亲不生气,儿子愿意抄一百遍。”

母亲不理会他,只向我道:“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还要回宫呢。”说罢起身向善喜和银杏道,“都回去吧。”

母亲的背影是这风起云涌的夜色中最凝重与安定的一笔,连轻灵的月光也不能稀释和动摇半分,反显出自己的空洞与稀薄。想不到母亲只说了寥寥几句便离开了,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我回家后还出过门。朱云还想留下询问高旸的事情,却听母亲唤道:“早些去佛堂,早些抄完,早些歇息。”

朱云微微迟疑,鼓起勇气道:“孩儿许久不见二姐,还有好些话要和二姐说,说完了就去佛堂。”母亲没有回头,隐隐听得她的叹息和她的脚步声一样轻若无物,渐行渐远。

母亲一走,朱云连舌头都吐了出来:“幸好有长公主殿下搪塞,二姐又回答得巧妙,母亲才没有发现二姐出过门。”

我笑道:“只让你抄三遍《心经》,母亲已极仁慈了。”

朱云忙扶我坐下,殷勤备至地倒了一盏凉茶:“二姐才刚去掖庭狱,世子还好么?他究竟怎么说?”

我笑道:“世子很镇定,一点儿也不怵。至于他怎么说,我却不能告诉你。”

朱云满怀希望的面孔僵硬得像下错了刀锋的石像。他愣了好一会儿,不服气地叫道:“二姐说过要告诉小弟的,还命小弟保密。怎么回来却变卦了?真是无信之人!”

我笑道:“你不知道,对彼此都好。你再耍赖,我便下逐客令了。”

朱云道:“二姐和世子一样无情,明明知道我急得很,却都不肯告诉我。”

连熙平长公主都不知道胭脂山天子气的事情,想来皇帝严令太史局不准张扬。皇帝没有向我提过只言片语,我只能从“刘灵助”的上书中得知。是“刘灵助”让我看清了明媚日光下的幢幢鬼影,没有他,我也和熙平一般一无所知。

我笑道:“好云弟,你若消息再灵通些,根本不必问我。”

朱云一怔,颇有些痛悔:“现下我倒深恨自己没有早点上任。每日在官廨里坐着,说不定能多知道些。”

我颔首道:“你确实是懒了些,弘阳郡王还只有十三岁,便四处纠察贪贿了,你却领着虚职,不肯上任。”

朱云轻哼一声:“他是皇子,我如何比他?”

我正色道:“有志不在贵贱。‘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86]。”

朱云扁一扁嘴,不服气道:“二姐,你又教训我……”

我冷笑道:“你有心帮世子,却无能为力;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却问讯无门。这样无能,难道不该好好反省么?还是你只想做世子的舅郎来报答他的提携之恩?你为何不拿出当年为父亲讨回公道的聪明勤谨来,好生做官?”

朱云急欲辩解:“二姐——”

我淡淡道:“你的心思,你自己知道,不必说给我听。想去便去,不想去也不必勉强。”

朱云现出委屈与愧疚的神情,垂头道:“二姐教训得是……”

正说话间,忽见小钱匆匆忙忙走了过来,在门外行礼:“启禀大人,启禀公子,睿平郡王府传信过来了。”

我猛地站起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母子平安么?是男还是女?”

小钱道:“苗佳人诞下一位小王子。”我见他脸上半分喜色也无,不觉心下一沉。只听他续道,“只是苗佳人已经过世了。”

若兰与我并无深交,然而我的心却陡然一空,周遭宁静如鬼蜮,耳边响起针刺一般的嘤鸣。我哭不出来,只是叹息:“若兰竟还是随锦素去了。”

朱云道:“二姐不要太伤心……”

我慢慢直起身子,吩咐道:“备车,去睿平郡王府,我要去送一送若兰。”

朱云一惊:“二姐——”

我毋庸置疑道:“云弟,你送我去。”

朱云无奈,只得亲自扶起我:“是。小弟这就去备车,请二姐先行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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