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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时乎时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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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西一街迎着阳光向南走,似破开一层层金色的纱帐。破开一层,还有千万层,前途灿烂到不堪的迷茫。不多会儿,身上已有了汗意。暖阳在身,正是冬日里最惬意的时刻,于是放慢了脚步,依着东墙缓缓踱着。

芳馨伴在身边,说起文澜阁中的藏书还没有全部校对完,便搬去了前面的文渊阁,连起居院都挪走了。我不由停了脚步,胸中激荡起一丝慷慨之意:“当初帝后命我校书,我便趁机在文澜阁和景园的书廒读书。那时以为日子很长,慢慢读书,慢慢校书,总有校完的时候,却不知……竟因读书耽误了许多工夫,终究不能完成帝后所托。惭愧。”

芳馨笑道:“校书不过是为了打发日子罢了,终究是前朝的夫子的事情,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我含一丝憾意道:“修书乃是盛世文举,流芳百世,遗福万代。我辈身为女子,能执笔校目,已是上天恩赐。常言道,‘时乎时,不再来’[42]。今后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缘了。”

芳馨道:“姑娘倒有心做一番大事业。”

我摇头道:“不敢当。只是人生百年,终是不能虚度。”

芳馨笑道:“正是。陛下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文澜阁现下是众姝媛女御念书的地方。”

我奇道:“当真?是谁在教?”

芳馨道:“自然是昱妃娘娘了。昱妃娘娘当年是和姑娘一起选过女官的,学问最好。”

我笑道:“甚好。当真是人人都很得宜。”

芳馨道:“只是听上去好,其实不过是陛下让不得宠的姝媛女御们打发日子的。能静下心来念书的,少之又少。”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谬矣。即便是打发日子,读书也比倚门望幸好许多。书中自有古往今来,万千世界。看得多了,便不会被帝王的宠爱蒙蔽心智,也不会为帝王的冷落掉一滴眼泪,日子便能好过许多。”

芳馨不由驻足,我能觉察到她的目光中深藏已久的疑问,像一片滚烫的锋刃扫过我的后脑。鬓边飘下一缕碎发,我挽在耳后,掌心触动了红玛瑙坠子,颈下一片冰凉。只听她道:“所以姑娘才对陛下的爱慕不动心?所以姑娘才不愿意入宫为妃?”

我转身挽过她的胳膊,笑道:“我才回宫,姑姑就把我问住了。”

芳馨道:“奴婢无礼,请姑娘恕罪。”

脚下毫不停歇,如同我心中喷薄而出的灰冷之意,“姑姑既然问了,我不妨实话实说。我与陛下数番倾谈,他又对我那样好,我不是不感激、不动心、不欢喜。只是,我这身子已然如此,说句心里话,只怕自己时日无多。比起这一时半刻的情爱,我更想过些自由自在的日子。再者……”我垂头一笑,泪意涌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放脱了她的胳膊,独自一人向前走去。冷风和暖阳带走了眼角的泪花,将所有的哀乐都留在身后。

芳馨忙赶了上来扶着我,伤感道:“人生苦短——”

我接口道:“所以何必再问?”

芳馨一怔,恭顺道:“是。”

我忽而想起一个人来,遂问道:“前些日子我在汴城里闲逛,竟遇见陛下带着一位姓平的女御在东市的樊楼中饮茶听书。这平女御姑姑可知道么?”

芳馨微笑道:“满皇宫里,谁不知道这位平女御?”

我笑道:“怎么说?”

芳馨道:“这两三年间,陛下共纳了三四十个女御,各个都是新鲜个三两天便过去了,唯有这位平女御不同。她本是文澜阁扫院子的宫女。有一天,陛下去文澜阁寻昱妃娘娘,却看见她抱着竹帚靠在窗上听昱妃娘娘讲《论语》,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竟是一动不动。听说陛下喜欢得很,当夜就送到定乾宫去了。”

我颔首道:“我虽只见了她一面,却觉她处事稳妥,性情沉静。”

芳馨道:“若非如此,怎会历经数月,圣宠不衰?还有更奇的呢。据说陛下数次诏幸,她都推病不去。前些日子,她还将一个要好的小姐妹荐了去。陛下直夸她贤德敏慧,不忘旧友,说是新年里就要升做媛了。日后封嫔封妃,也不是没有指望。这可是这几年唯一一位尚未生子便升做姝媛的女御。”

我不觉笑道:“她倒是真有古代贤妃的品格。”

芳馨道:“如此一来,便常有宫女站在窗下偷听昱妃娘娘教书,众女御念起书来,也更有劲了。只是有两样她们学不会,一是推却宠幸,二是引荐别的女子……”

雪后的皇城像一个久病初愈的女子,在阳光下散发出深藏的明艳与高贵。每一道阴影,都是她刻意点染的美人痣,使充满善意的美好笑容更加动人心魄。“为将当有怯时,不可专勇”[43],所谓“怯守勇战”,为将如此,为妃亦是。我问道:“平女御出身不一般吧。”

芳馨道:“好像是因罪没入宫中为奴的小姐。”

我淡淡一笑道:“这就难怪了。此女不是池中之物,绝不可小觑。”

正说着,不觉已到了守坤宫的大门口。执事宫女桂旗亲自迎了出来,笑道:“大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来得最早。”说罢深深行了一礼。

我还礼道:“元日请安,玉机不敢迟误。”

桂旗亲自扶起我,“娘娘更衣的时候还念叨起大人,说是大人今日回宫,数年未见,想必更美了。奴婢一瞧,果然如此。娘娘见了大人也会欢喜的。”

我微笑道:“玉机离宫数年,不能侍奉皇后娘娘左右,甚是惭愧。每每念及皇后娘娘的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不由焦首痛心,恨不能立刻回宫。只是礼法拘着,却是无可奈何。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桂旗道:“皇后娘娘对大人辞官守孝嘉许不已,怎会怪罪?”说着引我进了椒房殿,“大人先用些茶点,稍待片刻。一会儿众妃嫔女官就该到了。”说罢躬身退了下去。

椒房殿比三年前更加寒冷幽深,鸠羽色的重幕低垂壁立,陈旧得仿佛掀一掀就会飞出许多灰败的蛾子。殿角的花架子上搁着艳若朝霞的红梅和一尘不染的牡丹绢花,花香裹挟在淡淡的药气中,就像病黄的面色上一层刻意涂抹的胭脂。红木架子上满满摆了一墙的珍贵古玩,被擦得闪闪发亮,如一双双亘古犹存的冷眼。哥窑的青瓷香炉中散出笔直的香烟,如娓娓而诉的美好往事,都变得淡远了。

殿中有些阴冷气闷,于是我自在廊下站着,贪恋那里的一抹暖阳。忽见西配殿中走出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头戴金环,身着练色藻纹朝服,双手执笏。她身材尚未长成,但身姿笔挺,秀若春山,静如秋水。我心中忽然产生一丝奇异的感觉,悄悄向芳馨道:“那定是新入宫的女巡女史,想来是祁阳公主的侍读。小小年纪,倒端得很稳。”

芳馨掩口笑道:“当年姑娘就是这样的。”

我微微吃惊道:“果真么?”

芳馨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当年姑娘初入宫的时候,比这位大人端得还要稳当呢。奴婢们私下里没少笑过,只因后来见到姑娘待人好,学问又好,才不笑了。”

我瞟她一眼,嗔道:“难道姑姑也笑了?”

芳馨垂头道:“奴婢……有罪。”

那少女缓缓走上前来,深深一拜:“下官女巡龚氏佩佩,参见女录大人。大人万福。”

我忙将她扶起:“龚大人不必多礼。佩环济济,金石锵锵,好名字。”

龚佩佩微笑道:“大人过奖。下官久闻大人英名,今日得见芳容,不胜欣喜。”

我笑道:“妹妹客气。不知妹妹是守坤宫里哪位公主的侍读?”

龚佩佩道:“下官是咸平十七年春天入宫,正是祁阳公主的侍读。守坤宫虽然有华阳和祁阳两位公主,侍读却只有下官一个。”

我奇道:“这是为何?”

龚佩佩道:“这……下官也不知道,下官从未见过华阳公主的侍读。”

芳馨道:“姑娘,华阳公主在咸平十五年是选过女巡的,只因公主殿下不喜欢那位女巡,便回了皇后,遣她出宫了。换了两位,也还是如此,后来便不再选了。所以华阳公主殿下没有侍读。”

我闭目思忖。我离开皇宫之时,华阳公主还只有四周岁,我还曾给她说过蒯彻与韩信的故事,她也都一一领受。她的聪明坚毅,实不在高曜之下。若说她不愿意让女巡陪伴,倒也不出奇。我淡然一笑,向龚佩佩道:“咱们以后姐妹相称,大人下官的,听着生分。”

龚佩佩屈膝应了。忽见穆仙从偏殿中走了出来,向我行过礼后,方向龚佩佩道:“大人,公主在后面哭呢,皇后娘娘请您进去。”龚佩佩向我颔首致意,退了两步,方随穆仙进了椒房殿。

她修长的背影飘入大殿深处,练色朝衣顿时附上一层呆板的灰,缓缓消失在七扇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我问芳馨:“这位龚女巡是什么出身?”

芳馨左右看了一眼,轻声道:“是殿选的。不过奴婢听说,自从平阳公主出事,她的侍读苏女巡又卷入慎妃娘娘自尽的悬案中,皇后娘娘为二位公主选侍读便都很小心。华阳公主的几位侍读和这位龚女巡,都是大将军麾下的将领的女儿或侄女儿,都是皇后娘娘信得过的。”

我微一冷笑:“‘慎妃娘娘自尽的悬案’?施大人由掖庭令升为御史中丞,这么几年,竟还没有查清楚么?”

芳馨道:“这……奴婢也是听良辰无意中提起。悬案,想来是查不清楚了。只是……”她往大殿深处看了一眼,声音变得暧昧而低沉,似含深深惧意,“奴婢猜想,皇后对苏姑娘的疑心并未全然消除。”

浑身晒得滚烫,心却冷得如千年玄冰:“当年施大人是问过苏燕燕的,且皇后已经放苏燕燕出宫了,姑姑为何还要说皇后疑心她?”

芳馨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娘走后,皇后召见婉妃娘娘,或径直逼问,或旁敲侧击,问了好些老大人与姑娘的事情,还问起过苏姑娘。婉妃娘娘不明所以,被逼问得无可奈何,向奴婢哭了好几次。后来陛下知道了,便下道旨,婉妃娘娘除了年节朝见,可以不必去守坤宫请安,这才无事。皇后娘娘还召见过奴婢两次。奴婢虽不怕问,可她病中的眼神,却阴恻恻的很是吓人。奴婢事后想想,也有些后怕。好在这都是婉妃初入宫时的事情了,这两年皇后的病情急转直下,便再没提过此事了。奴婢想……”她忽然露出一丝怜悯的苦笑,“皇后娘娘这两年倒像是灰了心,不然身子也不会坏得这样快。”

皇后坚信自己无辜,事后再次疑心苏燕燕,也甚是合理。只是她一念之差,放了苏燕燕出宫,如今苏燕燕是参政之女、将军夫人,是得了封诰的朝廷命妇,早已不比当年身为宫女之时了。皇后并无真凭实据,在父亲之事上又着实理亏,且失势失宠,想要再查苏燕燕,几是难成之功。她只能追问玉枢和芳馨,可惜玉枢全然不知,芳馨雾里看花。她的疑问,只能留待黄泉路上慢慢思想了。我侧转过身,望着椒房殿深处,冷冷一笑。过不了多久,恐怕椒房殿就要易主了。今日是她最后一次接受妃嫔女官、皇子公主的朝拜。一定是!只可惜,我不能把父亲所受的酷刑加诸在她的身上。

不到守坤宫,不来椒房殿,我竟不知道我是如此地憎恨她。恨入骨髓。

芳馨正要说什么,忽听阶下一个娇脆的声音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悄悄话尽可在漱玉斋说,到了这里还要咬耳根子,显见得是主仆情深了。”

我一扭头,只见史易珠身着流朱色绣美人蕉水獭皮长袄,戴了一套牛血红宝石头面,火团一样飘了过来,浓烈而野性。一张珍珠白面孔早已不见了昔日桃花般的天然颜色,多了总理万机、生杀予夺的赫赫威势。我连忙上前迎接,行礼道:“玉机拜见颖妃娘娘。”

史易珠还礼,笑道:“姐姐入宫倒早,本宫还以为你赶不上元日朝请呢。”

我笑道:“玉机一大早便随母亲入宫了,还亲眼见了前朝命妇们在奉先殿前磕头呢。”

史易珠细细打量我道:“姐姐一丝未变。”

我淡淡一笑道:“妹妹越发干练了。”

史易珠含一丝不以为然的落寞道:“积年冗务,人都老了。哪里比得姐姐,自由自在。”

我伤感道:“这一次回京,见了启姐姐、采薇妹妹和苏妹妹,回宫来又见了妹妹你,只觉得人人都向前走了一步,唯有我自己,还是这样没有长进。这三年倒像白过了。”

史易珠笑道:“若成婚生子便是长进,那路边的村姑也比姐姐有出息。姐姐是要做一番事业的人,何必作此歪叹?”只见她深红色的水獭皮抹额上,嵌了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红宝石。葳蕤一点红垂在眉心,深藏起骄阳万丈。从前她从不用脂粉来修饰自己绝美的容貌和天然的好气色,今日的面孔却在阳光下白得发亮。柳眉斜飞,眼风锐利。还是那副五官,细看起来却似变了一个人。

颖妃见我看她,不觉红了脸道:“我变得很厉害么?”

我疑惑道:“妹妹……似是有哪里不同了。”

颖妃道:“姐姐方才不是说,我变得干练了么?”

我笑道:“听说妹妹忙于度支。我早便说过,妹妹有经国之才,绝不会只是一位碌碌的嫔妃。”

颖妃低头一笑,鬓边的金线步摇轻轻摇晃,下面缀着的几十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像身体里不安分的血珠子一样跳了起来:“若不是朝廷要征西夏,我哪里有出入御书房的机会?”

我笑道:“陛下逞雄心大志,妹妹尽富国智略,这叫作夫妇一心,是天下多少合伙过日子的夫妻求也求不来的。”

颖妃笑道:“姐姐惯会拣好听的话说。可惜这宫里,和陛下‘夫妇一心’的人也太多了些。”

我笑道:“妹妹的能为,我不信这宫里还有第二人可以比得。妹妹是独一无二的。”

颖妃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忽然充满了欣羡之色。我回头,但见玉枢领了众乳母宫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她身后两个贴身跟着的乳母,一个抱着一岁半的高晅,另一个抱着花团锦簇的襁褓。颖妃道:“婉妃来了。”说罢已迎了上去,各自屈一屈膝。只听玉枢道:“妹妹来得倒早。”

这三年来,我刻意躲避着玉枢。在我的想象中,我和玉枢重逢的情景,当是淡漠的微笑,冰冷的礼仪,客套的寒暄,疏远的审视,然后各自走到椒房殿的一角,静静等待帝后出现。可是不知怎的,当我听到她说“妹妹”两个字的时候,已是满眼热泪。芳馨在我耳边道:“姑娘当上前去迎接婉妃娘娘才是。”

颖妃看看我又看看玉枢,笑道:“今日玉机姐姐回宫,恭喜二位姐姐久别重逢。”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深深一拜:“漱玉斋女录朱氏拜见婉妃娘娘,娘娘万福。”

玉枢俯身将我扶起,眼圈顿时红了:“你好狠心,这三年也不进宫瞧我。”说罢从袖中掏出丝帕,拭泪不已。高晅从乳母怀中努力地探出身子,抱住了玉枢的头,唤道:“妈妈……不哭。”

我满心惭愧,垂头道:“是我不好,姐姐别生气。”

玉枢轻飘飘地瞪了我一眼,从乳母手中抱过高晅,道:“这是你大外甥,叫高晅。”又向高晅道,“晅儿,叫姨妈。”

高晅将雪白的右掌放在耳边一张一合,奶声奶气道:“姨妈……”

我的心从未体验过这样的震动,左胸又有了许久没有感受过的隐痛,几乎喘不上气来。血脉偾张,只觉得浑身都酸软不堪。我又惊又喜,将高晅抱在怀中,娇软的一团,一身奶香。玉枢道:“晅儿,亲亲你姨妈。”

高晅侧过头,在我湿漉漉的脸上啄了一下。他舔舔嘴唇,叫道:“苦的……”说罢张开双臂去勾玉枢的脖子。玉枢也满脸是泪,接过高晅抱了一会儿,便依旧交予乳母。

玉枢身后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宫女上前道:“娘娘,大正月里不能哭。”正是小莲儿。

颖妃笑道:“正是。姐妹好容易见了,只哭做什么?快去净面,陛下就要来了。”

桂旗带着两个小丫头走上前来,施礼道:“热水和脂粉都已经备好了,请婉妃娘娘与朱大人移步配殿。”玉枢携起我的手,与我并肩进了配殿。

玉枢脱下大红色的羽纱斗篷,露出缥色的摇翟长袄,五色长尾飘逸如飞,愈发显得玉枢身量苗条,逸姿若柳。玉枢净了面,对镜淡扫蛾眉,轻轻在唇上点了胭脂,顿时明艳照人,更胜往昔。如今她是宫中娇艳富丽的牡丹,我却是山野中一朵病弱清瘦的梨花。

待我俩出了配殿,只见昱妃带着两岁半的皇子高晔站在庭院中与颖妃说话。两个陌生的年轻姝媛见玉枢出来,忙上前行礼。玉枢淡淡道了一句平身,便拉着我走到颖妃和昱妃的面前。昱妃的容貌与从前并无不同,只是眉宇间多了几份淡然慈和,想是做了母亲的缘故。她见了我并无特别的惊喜,只是如常问候过,便抱起高晔,命他向诸位长辈问好。高晔乖乖地在她怀中作了一揖,摇头晃脑的甚是可爱,众人都笑了起来。于是昱妃放下高晔,玉枢也命乳母放下高晅,两个小兄弟在太阳地里滚做一团。玉枢又命乳母将四个月的真阳公主也抱给我看。我抱过真阳,学着乳母的样子哄了一回,心中欢喜无限。玉枢用腕间的一只金玲逗弄真阳,引得她咯咯直笑,咧开嘴露出两颗刚刚萌出的晶莹门牙。

那两个姝媛也各自带了乳母宫人,静静立在配殿廊下。乳母怀中的两个孩子一个比高晅略小,另一个也还在襁褓之中。我悄声问玉枢道:“那两位是谁?”

玉枢瞥了一眼,从我怀中接过真阳,交给乳母抱着,吩咐道:“你带着公主站到廊下去吧,别晒坏了。”方携着我的手向高晔和高晅两兄弟走了两步,懒懒道,“她两个,一个是沈姝,一个是齐姝。沈姝生了皇五子高晖,齐姝生了皇七女溧阳公主。”说罢便招手让高晅过来,命乳母抱起,另一个乳母赶忙拿了巾子给高晅擦汗。玉枢问道:“一会儿见了母后,知道怎么说么?”

高晅喘着粗气道:“要磕头……说:儿臣叩见母后,母后万安……”

我回头对芳馨道:“姑姑回去后为我备两份见面礼,赠与沈姝和齐姝。”

未待芳馨回答,玉枢皱眉道:“你才回宫,哪有东西可送给她们?我劝你别多此一举。”

高晅在乳母怀中扭来扭去,乳母哄了好一会儿才将他背心的汗水擦干了。他又张牙舞爪的要玉枢头上的金镶玉步摇,玉枢抓住他的小手印了一双淡红的唇,才将步摇塞进他的手心。“她们不过是最末品的妃嫔,你是最高品的女官,她们见了你都得行大礼。巴巴的送什么礼?”

玉枢对沈齐二姝的厌恶溢于言表,想是她怀孕时,皇帝多纳新宠,而沈姝和齐姝正是其中两个的缘故。我只得回头对芳馨道:“那就尊婉妃娘娘旨意,不必送了。”

只听得不远处昱妃向颖妃道:“文澜阁学堂里的书架子已经摇摇欲坠了,我已命人向内阜院说了许多次,也不见人来换。我知道妹妹贵人事忙,理会不到内阜院的小事。好歹想着些,感激不尽。”

颖妃笑道:“这件事情妹妹早就知道了,本该早些向姐姐说明,只因腊月里一阵忙乱便浑忘了。”

昱妃道:“你敷衍我,还有话说,我倒要听听是什么道理。”

颖妃笑道:“颍川郡的赵雩最近治罪抄家了,妹妹派人去瞧过,他家的书房极大,有一整套琼州黄花梨木雕花的大书架,还有许多极难得的藏书。妹妹已回禀了,就把那一套大书架拿去文澜阁,藏书就送去文渊阁。过几日就有了,姐姐安心等着便是。”

昱妃愕然:“难道宫里连一套书架子都做不出来么?为何要用罪人的?”

颖妃粲然一笑:“罪人的?从来都是圣上的,只是暂时寄放在赵家而已。”说着掰着指头道,“这一抄家,万顷良田都分给了庶民和奴婢,存粮与布帛赈赡孤弱,珍玩什物和贴身的奴婢或变卖,或与妻女一道入官为婢——”

昱妃对这番议论恍若无闻,忽然插口问道:“这赵雩是颍川郡的巨贾,从前也是做过皇商的……我若没有记错,他家和你家还是姻亲……”

颖妃笑意更盛,“别说是我家的姻亲,便是陛下的姻亲又如何?”

昱妃叹道:“究竟是什么罪?”

颖妃道:“这样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好几百口,总有些不法的事情被拿住,理他是什么罪呢?”

昱妃蹙眉,似是不忍再听。颖妃见我在一旁听得出神,便向我道:“玉机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向前走了两步,淡淡一笑道:“颖妃娘娘刚才说到所有的东西都是圣上的,只是暂时寄放在赵家。我倒想起了一句话:‘人居其间,譬诸逆旅,生寄死归,著于通论。’[44]人生尚且如此,况且物件?”遂转眸向昱妃道,“昱妃娘娘实在不必伤感。”

昱妃挽着青莲色的簇花披帛,华锦泛着冷光,弥漫在艳丽的茜色长衣上,有盛极而衰、欲将凋败的无奈。她摇了摇头,微笑道:“怨不得陛下请颖妃妹妹度支钱粮,又请朱大人做女书记。本宫是没有这个能为的了。”

忽听宫门前有内官尖细的声音唱道:“圣驾到!”众人连忙止了说笑,都聚集到照壁两旁。

只见皇帝带着平女御走了进来。众人行过礼,平女御亦向众妃行了大礼。皇帝微微一笑,亲昵地拉起她的手,往椒房殿去了。众人紧随其后。只见皇后身着绛色翟文珍珠袍服,头戴十二花钗等肩冠,脂粉匀得妥帖,全然看不出病色。她亲自带着华阳公主、祁阳公主和女巡龚佩佩在椒房殿外迎接。皇后正要下拜,皇帝忙扶住她道:“还病着,就不要行礼了。”说罢放了平女御的手,与皇后并肩而行,在椒房殿上首的金丝楠木龙凤座上一同坐定。众人在下行叩拜大礼。

一时礼毕,众人献茶。皇后向肃立的人群张望片刻,道:“弘阳郡王已然回宫了吧,怎不见他来?”

皇帝道:“弘阳郡王守陵三年,哀毁过甚,太医说他要静养几个月才能四处走动。朕让他在旧居休养,不必来朝请。待身子好了,就出宫开府。皇后,你说好么?”

皇后一怔,叹息道:“孝经有云,不‘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45]。这孩子,也太心实了些。臣妾也是病糊涂了,竟连这样大的事情都不知道。”说着转头对穆仙道,“一会儿送些上好的参茸燕窝去长宁宫——”

皇帝道:“皇后还病着,就不要操心这些琐事了。”

皇后微笑道:“谢陛下关怀。但曜儿和真阳、华阳一样,都是臣妾的孩子,臣妾理当好生照料。”她的声音虽是有气无力,但语意却是不卑不亢,全然不理会皇帝的不耐烦。

皇帝道:“平女御侍驾也有四个月了,一向温恭勤谨、敏慧练达,朕想晋封她为慧媛,未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点一点头:“慧媛……陛下赐的封号甚好。”她柔和而飘忽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脸,隐隐的锋锐似积云中摇摇欲坠的冰凉雨丝。我清楚地记得,“慧”这个字曾在三年前被阖宫众人议论为我的封号,当年皇后还刻意在我面前提起过。

平女御连忙伏地谢恩,皇后依礼教诲了几句。皇帝命小简扶了慧媛起身,又命她侍立在自己身边。华阳见状,连忙带领祁阳、高晔、高晅上前向父皇与母后叩头,大声祝颂。皇后在乳母的怀中看过真阳公主和溧阳公主,称赞了一番,这才道:“这会儿该去向太后请安了。臣妾恐怕不能与陛下同去,请陛下恕罪。”

皇帝道:“那皇后就在宫中好好养病,朕带他们去母后那里。”说罢站起身。皇后也跟着站起,因急了些,有些不稳,穆仙忙扶住。皇后艰难下拜,“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牵着慧媛的手早已走出数步,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皇后还是快些回寝殿去吧。”

众妃亦拜别皇后,随皇帝去了。正待举步,忽听皇后在我身后道:“朱大人终于回宫了。这些年可还好么?”

众人都散去了,唯剩我与她在空旷的椒房殿直面相对。我缓缓转身,露出最恭顺的笑容,深深拜倒:“劳娘娘动问,微臣愧不敢当。数年不见,娘娘凤仪如旧,风华不减当年。”

皇后虚弱地一笑,十二支珠花一齐颤抖起来。璀璨的珠光凸显她的病色,沉重的花钗冠将她的脖颈压得东倒西歪。她的身体已不能掩饰多年的困惑与冷落在她身上浸染的恨意,这恨意盘旋在心头,展开灰心到枯槁的翅膀。她单薄得像一张被诅咒过的符人,轻飘飘地承载了世间最沉重的冤屈。她定定地看着我:“朱大人也不曾变过。”

我对她的恨就像一头野兽,被牢牢拴住,只能发出压抑的嘶吼。此刻,在我彻底看清楚她冤屈病老的模样后,这头野兽伏在心底最深处睡了过去,发出叹息一样的哀伤呓语。

这一刻,我怜悯她。我和她,熙平和她,两败俱伤。怜悯她,便是怜悯我自己。

我本能地遮掩起这些隐秘的情绪,恭敬道:“微臣虚度三年,惭愧。”

皇后看了看庭院中等我的玉枢,微微一笑道:“罢了,你去吧。”说着扶着穆仙的手,往后面去了。

我刚刚跨出椒房殿,玉枢便拉住我的手,微微颤抖道:“皇后留你说什么?”

她的手心蓦然凉了下来,生出几许潮湿之意。我摇头道:“没什么。寻常寒暄罢了。”

玉枢向椒房殿中看了一眼,目光像被烫了一样缩了回来,现出几点疑惑与惧怕的瘢痕:“皇后娘娘……从前问了我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说着目不转睛地打量我的神情。

我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莫名其妙的事情?是什么?”

玉枢道:“等你闲了就到粲英宫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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