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太后与皇后带领众人去白云庵看望升平长公主。清晨,绿萼拿了一件大毛斗篷披在我肩头,仔细理着兜帽上的风毛。我向窗口一望,但见小亭上坐着四五个宫人正攒头说话,时而低低地一笑,时而以帕掩口,惊恐莫名。窗外的冷风扑在脸上,心头又沉又凉。就像冷热交替的时节,一片摇摇欲坠的积云,缠绕着密密匝匝的雨丝,游移不定。
我转头问绿萼道:“这几天仿佛总有人耳边说闲话,一惊一乍的。”说着抬手一指亭中的宫女道,“她们在说什么?”
绿萼正为我系衣带,闻言双颊一红:“姑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好奇道:“何事?”
绿萼抿嘴笑道:“她们在说,掖庭属的新掖庭令施大人,是一个很俊的后生。这些日子天天进宫办事,许多人都见了呢。”
我一呆,不觉笑道:“生得俊的人,你们在宫里也见得多了。睿平郡王和昌平郡王不是都很英俊么?这位能比得上两位王爷么?”
绿萼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位施大人,不但俊,而且学问也好,说话斯斯文文的,对下人也有礼。今年才二十四岁,尚未婚配。”
我顿时明白过来,故意道:“昌平郡王也二十四岁,也尚未婚配。”
绿萼道:“昌平郡王那样高高在上,姑娘想想还差不多,奴婢可不敢——”顿觉失言,忙噤声,脸却更加红了。
提起昌平郡王,我便想起流放西北的锦素。如今她应和他朝夕相见了吧,她应比在宫里更欢喜更自在。绿萼见我发呆,似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不觉庆幸地吐了吐舌尖,忙拿了一只青瓷手炉塞在我的手中,扶我下楼。
我又问:“施大人是什么来历,你们都打听清楚了?”
绿萼道:“施大人是从前陛下在东宫时,一位舍人的兄弟,当年常见。听说前些年陛下本想赏他个官做,他还不愿意呢。”
我笑道:“你见过他了?”
绿萼微笑道:“奴婢托姑娘的福,可以出内宫,因此悄悄去见了两次。”
我见她双目闪亮,面色娇红,不由诧异:“你喜欢施大人?”
绿萼身子一跳,脚下一空,险些跌下楼去。我忙拉住她。绿萼拍着胸口道:“姑娘胡说!”
我笑道:“好好,只当我在胡说好了。只是这位施大人长得也好人也好,为什么提起他来,你们仿佛还有些害怕?”
绿萼道:“姑娘不知道,这位施大人样样都好,就是心狠了些。”
我驻足道:“怎么说?”
绿萼撇撇嘴:“前些日子苏姑娘不是被带去掖庭属问话了么?宫里都在传,苏姑娘受了好大的罪,都是这位施大人下令打的。”
我不可置信道:“不可能。苏姑娘虽然只是一个宫女,可她的父亲毕竟是朝中高官。陛下就算密令掖庭属审问她,也不可能让她受刑的。”
绿萼道:“可是宫里传得有眉有眼的,说苏姑娘被打得一身是伤,手脚都被夹断了,指甲里都扎了长长的钢针,指甲都掉光了。”
我心头一震,全身的血液都激荡起来:“小钱去寻李大人打听清楚了么?”
绿萼道:“小钱倒是帮姑娘打听呢,可是李大人忙得很,根本不肯出来。想必就是出来了,也打听不到什么。”
我松一口气:“连李大人都不肯说的事,你怎么如此言之凿凿?苏姑娘受酷刑之事,多半是空穴来风。”
绿萼道:“这……奴婢的确没有亲见,小钱也没有打听到。可是宫里人都这样说。文澜阁不是和掖庭属就隔了一道墙么,文澜阁的小棒子说,他值夜的时候还听到过外面传来女子的惨叫声——”
我打断道:“别再说了。你们平日太闲,就爱传这些没根据的话。我看你们对那位施大人,是又爱又怕。”
刚下楼,芳馨上前来扶我,笑道:“早膳都备好了,姑娘用膳吧。”我见她还没换衣裳,便道,“都这会儿了,姑姑怎么还不穿戴?”
芳馨道:“才刚颖嫔娘娘那里传话来,说今天宫里清理账目,奴婢要留在漱玉斋。”
我奇道:“今天阖宫都出门,怎么挑今天算账?”
芳馨笑道:“就是因为太后娘娘们都出去了,打起算盘珠子来才不会吵到人。”
自从我搬入漱玉斋,芳馨便成了漱玉斋的执事。日常除了要服侍我,还要打理漱玉斋的大小事宜。我笑道:“那姑姑只好留在宫里了。绿萼跟我出宫。”
芳馨道:“绿萼也不能出宫。前些天送给昱嫔娘娘的锦被不知怎么都跳了丝。昱嫔娘娘请绿萼去补绣。”
我蹙眉道:“明天去不好么?”
芳馨目光一闪:“昱嫔娘娘有孕,最近脾性不好。这是颖嫔娘娘安排下的。”
我暗暗吸一口气,不动声色道:“那绿萼留下,叫小钱跟我出宫。”
芳馨低头道:“小钱一早便去掖庭属寻李大人了。”
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西厢,听见小钱去了掖庭属,猛然转身看着芳馨,嗫嚅道:“你说什么?”
芳馨颔首,静静道:“不错。”
虽然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还是抱一丝万一之侥幸。心中有一瞬的空落,我叹道:“既这样,叫小莲儿带着丫头跟我去吧。姑姑好生算账便是了。”
芳馨的笑容有诀别的意味:“姑娘放心出宫好了,漱玉斋就交给奴婢。”
整整一天,我无心理会周遭的人事。好容易从白云庵回宫,赶回漱玉斋一瞧,果然芳馨、绿萼和小钱都不在。我心怀侥幸,正要命人去颖嫔和昱嫔的宫中寻,却见一个宫人上前来道:“大人,晌午的时候掖庭属右丞卫大人带了人来,把漱玉斋搜检了一遍,拿了许多东西去了。”
我问道:“都拿了什么?”
那宫人见我丝毫不惊,惊恐的眼中露出两分诧异的神色:“卫大人拿了大人素日的画作,常看的书,还有所有的家信,还有药。”
出宫之前,我便料到如此。这样看来,也不用遣人去颖嫔和昱嫔那里了。我叹了口气,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忽见颖嫔走进漱玉斋。我也不上前迎接,只是站在当地,微微冷笑:“娘娘消息倒灵通,这就知道我回来了。”
颖嫔微笑道:“太后和皇后浩浩荡荡地回宫,怎能不知?”说罢携着我的手在小池边坐了,“姐姐,你是个明白人,我便明说好了。你知道的,陛下是怕你伤心为难,才命掖庭令趁你去白云庵的工夫,把芳馨姑姑带走的。你可知道,长宁宫的刘大人,可是眼睁睁看着掖庭左丞李大人进宫来把服侍她的琳琅姑姑拖走了,任凭她怎么哭都不理会。”她唇角的笑意半是讥讽半是诚恳,还透着一丝奇异的阴冷,“姐姐总是洞察先机,这件事情想来不用多说。耐心等着便好。”
果然!掖庭属趁我出宫的工夫,把芳馨和绿萼带走盘问了。我只是想不到,皇帝这么快便怀疑高曜的侍读刘离离了!那么下一个被疑心的人,会不会是高曜?
颖嫔见我不说话,便推了推我的手道:“姐姐……”
我微微冷笑道:“你劝我耐心等着别多事,我也有一事劝你。你愿意听么?”
颖嫔道:“妹妹洗耳恭听。”
我淡淡一笑:“妹妹知道丁公的事情吧。”[59]
颖嫔道:“哪一位丁公?”
我笑道:“汉高祖刘邦败于彭城,项羽的部将丁公追高祖。高祖对丁公说,两贤岂相迫害?于是丁公引兵而还。后来项羽兵败,丁公谒见高祖,高祖杀了他,说丁公为臣不忠,使项羽失了天下,杀了他,是为了让后世臣子引以为戒。”
颖嫔面色微变:“姐姐这是何意?”
我叹道:“妹妹举报江南豪族私开银矿,这些豪族中,有你家的亲旧吧。你又助掖庭属捉拿我和刘女史身边的人,你可知道,皇后身边的苏姑娘也还在掖庭属没出来呢。你想借这些事得到更多的恩宠,这我知道。但请妹妹不要忘记,妹妹是如何做了嫔妃。我劝妹妹一句,凡事不要做得太尽。”
颖嫔眉心一耸,微笑道:“我举报私开银矿之事,固然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宠爱,可也是于国有益的事情。再者,陛下命我与掖庭属一道拿人,这是圣旨,我不能不做。”
我笑道:“是不是于国有益,是不是圣旨难违,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后怎么看。”
颖嫔道:“我向来对皇后恭谨。”
我倚在山石上,施施然指着她胸口一枚赤金蜂针道:“恭谨?恐怕皇后更在意你的心向着谁。”
颖嫔甚是不悦:“姐姐的教诲,我记下了。我的来意既已说明,这便告辞了。”说罢匆匆一礼,转身去了。
我目送她出了漱玉斋的门,方回到玉茗堂。书架空了一半,架上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印记,那里曾摆着我装家书的小木箱。柜子里所有的书画全不见了,连带着没用过的空白纸张,一并被拿走了。
小莲儿在我身后道:“从来没见过抄家只拿书画笔墨的,幸而寝殿里的衣衫首饰一件没少。”
我轻轻一拂书架上的浮灰:“这一次是只拿了书画笔墨,下一次就该把带夹的衣服都撕开,棉被都拆开了。”拿起笔,才想起纸张都被拿走了,“没有纸也好,少画两幅,只怕还少些麻烦。”
小莲儿怯怯道:“晚膳好了,姑娘先用膳吧。”
熄灯之后,我睡不着。启窗向西边一望,越过高墙,仿佛能见到掖庭属中的灯光。眼前漆黑一片,人的思绪也更加混沌和黑暗。念及芳馨、绿萼和小钱,我越想越是害怕。
心跳得厉害,仿佛有一簇火苗从心底猛地蹿起。耳边听到一缕细如游丝的惊叫声。冷风吹过,整个皇城像伏在暗中的巨兽,衰草吟唱是它的呼吸,铁马乱响是它的梦呓。它浑浊而冰冷的气息四面包围着我,并不觉得冷,只觉沉重到窒息。
小莲儿掌灯进来,惊呼道:“姑娘衣裳也不穿,怎能站在窗口!”说着走上前关窗,风吹掉了她手中的绢纱灯罩,飘飘然掉出老远。
眼前一黑,心也乍然一沉,耳侧似有嘤鸣。我一把拉住小莲儿的手腕道:“你听,你听见了没有?”
小莲儿吓了一跳:“什么声音?没有什么声音啊。”说罢重新掌灯,扶我躺下,“姑娘快歇息吧。”
我手脚冰冷,从胸口到头顶,疼得厉害。仿佛自己是一截灯芯,下半节浸在冰冷的灯油之中,上半节点起火煎熬。良久,仿佛坐在家中的梨树下,温暖而惬意。高旸一身白衣,翩翩而来,指着梨花微微一笑:“妹妹一回来,花就开了。”心底的喜悦油然而生。接着一个面目模糊的青衣人走过来,捧着一只迎春花编织的花环,轻轻放在我的额上。我虽不认识他,却觉无比亲切,问道:“你姓卞么?你是我爹爹么?”那人不答,飘然远去。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脚下一空,顿时醒了过来。心口疼得愈加厉害,我本不想惊动小莲儿,只是心疼病发作,不得不唤起她去拿药丸。
向来我的药都是小钱从银院判的徒儿方太医那里拿了方子,芳馨亲自动手煎药和炮制药丸。小莲儿等人很少进殿服侍,一时不知道药在何处。我指点她一番,她忙乱一回,捧着盒子进来禀道:“姑娘,药已经被掖庭右丞卫大人拿走了!”说罢掀开盖子,药箱黑沉沉深不见底。
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清晨醒来,只觉唇齿间黏滞而苦涩。心不痛了,却满身是汗,四肢酸软。小莲儿歪在床边打盹,见我醒了,大喜道:“姑娘醒了,快上茶来。”
外面的宫人闻声忙端了温热的茶水进来。我想支起身,却觉双手无力。转眼见小莲儿满脸泪痕,不禁问道:“你哭了?”
小莲儿喜极而泣,“姑娘昨晚昏过去了,奴婢赶忙去太医院寻人,只有一个方太医在。幸而他说他知道姑娘是什么病,带了几丸药过来,才把姑娘救了过来。若再迟些,方太医说恐怕……”说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方太医便是从前告老还乡的银院判的弟子,一年多来一直为我诊脉开方。如此也是我命大,若换一个别的太医,深更半夜肯不肯过来尚且难说,更不用提过来后还要望闻问切,开药抓药。耽误了时辰,我能不能活尚是未知之数。
生死关头轮转一番,只觉心头无限清明。我拉过小莲儿的手,微笑道:“哭什么,我还好好的。更衣,我要去掖庭属。”
小莲儿道:“方太医说姑娘若早上能醒过来,便无碍了,只是日后再不能如此动气忧心了。姑娘身子还弱,何不多歇息两天再去掖庭属?”
我摇头道:“姑姑和绿萼、小钱还在掖庭属受苦,我不能安心。扶我起来更衣。”
小莲儿跪下道:“姑娘刚从鬼门关转了一遭回来,怎能去掖庭属那种鬼地方?”
我笑道:“你也知道我刚从鬼门关转了一遭,死我尚且不怕,还怕区区掖庭属么?”小莲儿无奈,只得扶我起来。
一年多不曾来掖庭属,但见庭院中摆了两缸白梅,一柄小铲插在土中,淡黄色的木柄油光锃亮。廊下新植了两排低矮的柏树,苍翠如洗。门庭重新粉刷过,梁上新绘了彩画,金漆闪闪,皆是《刑统》中的案例,肃杀之中带了两分内廷衙门特有的华贵优雅之气。掖庭属已不似往日那般萧索冷寂,唯有门口侍立的两个小吏依旧神情肃穆。
我下了辇,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走上前去。小莲儿上前道:“漱玉斋朱女丞前来拜见掖庭令施大人,烦请通报。”左侧小吏忙转身跑进去通报。
不多时,施大人独自走了出来,先施一礼:“下官掖庭令施哲拜见朱大人。”
我还礼道:“施大人不必多礼。”
但见施哲中等身材,相貌儒雅,文质彬彬:“朱大人光降敝署,本当迎入好生奉茶。但皇命在身,恐无暇作陪,还请大人恕罪。”
我微笑道:“本官今日来本是有求于施大人,大人既说皇命在上,倒让我不知从何说起了。”
施哲道:“大人气色不佳,行路尚且要人搀扶,想来昨夜病得厉害。何不回去好好养病?一切待病愈后再说不迟。”
我奇道:“施大人怎知我昨夜病得厉害?”
施哲道:“昨日大人在白云庵逗留整整一日,想必身子是好的。今晨便如此精神不济,必是昨夜病得太重。”
我的笑容浮浅而虚弱:“施大人明察秋毫,想必也知道我因何而病了。”
施哲道:“正因下官知道,才不能放大人进去。芳馨等在敝署受审,大人忧心病倒。在下官看来,是出自一片怜下之心。但在旁人看来,只怕是大人担心他们透露私隐。别说见面,只要大人进了这道门,便有串供之嫌。为大人清誉想,故此下官不敢放大人进去。还请大人安心养病,若以病容见人,难免引人无端猜想,连累大人的清名。”
他的话颇有诚意。我感激道:“谢大人提点。但我此来并不是为了看望他们,而是自首候审的。”
施哲一怔,微笑道:“大人素有担当,下官钦佩。只是下官并未接到敕旨,不敢妄为。大人请回。”
这话不卑不亢,却又暗示皇帝对我的爱护和怀疑。只是他这番爱护昨夜险些送了我的性命。我微微苦笑:“芳馨姑姑、绿萼和小钱三人跟随我多年——”
施哲打断道:“大人一向聪慧谨慎,何妨忍耐几天?”见我尴尬得涨红了脸,又道,“‘凡小大之狱,必应以情,正言依准五听,验其虚实,岂可全恣考掠,以判刑罪’[60]?《汉书·刑法志》有云,五听,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61]陛下既委以内廷阙疑,下官自当辨明功过,绝不教一人含冤。还请放心。”
我只得含泪行了一礼:“谢大人。”
施哲道:“昨日从漱玉斋搜了好些药出来,经太医辨明,是治心疼病的。本想昨夜便送还大人的,因宫门下钥,不及送还,致大人病重,下官惭愧。”说罢命人送了药出来,又道,“这些药都是市卖的普通药材。大人既有病在身,何妨请太医好生看看,从御药院取上等药材来用?”
我低头道:“微末之身,不敢劳动诸位太医,更不敢取用御药院的上等药材。”
施哲会意道:“如此,下官也定当守口如瓶。”
想不到新任掖庭令竟如此善解人意。我怔了片刻道:“多谢大人。”
施哲道:“下官俗务在身,恕不远送。”说罢行了一礼。我只得还礼作别。
从掖庭属回来,我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小莲儿为我卸了钗环,扶我回寝室休息,我终于安心睡了一觉,直到午后方才起身。
方太医过来诊了脉,重新开了方子,唏嘘道:“大人忧思太过,这一年间病情有加重的迹象。下官的药固能缓解大人的心疼之症,但于大人的心病却是全无用处。大人若不肯放宽心,这病恐是难好。”
我叹道:“我知道。”
方太医道:“下官受老师所托,照拂大人玉体。自问医术有限,无法令大人痊愈。来日老师问起,下官无言以答。大人看,要不要禀明皇后,请宫中太医一道参详病情?”
我黯然道:“不必了。”
方太医道:“大人若从今日起放宽了心,好生调养身子,将来未必不能生育。”
我低低道:“既然入宫,便拿这条命还她罢了。多生一个又何必?”
方太医不解道:“大人说什么?”
我笑道:“没什么。谢大人这两年的精心照拂,玉机感激不尽。”
方太医见我固执己见,只得道:“身为医者,总盼望病人能遵医嘱。不过大人既然已有决断,下官自然遵照大人的意思行事。下官告退。”
方太医走的时候正遇上刚刚进来的昱嫔。我连忙起身拜迎,昱嫔一个箭步上来扶住我:“都病了,便好好坐着吧。”
只见昱嫔穿了一件芽黄色的立领短袄,下着白绿长裙,清爽宜人。她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稚龄少女,身着天青色短袄和月白长裙,胸前挂着一串水晶珠子,映得衣襟上的米珠有小指般大小。眉目间和昱嫔有六七分相似。
昱嫔道:“这是我娘家的小妹,今年十三岁。”
那少女款款上前,行礼道:“小女邢茜倩,拜见朱大人。”
我待要亲手去扶,却觉一阵眩晕袭上,双手只伸出一半,便跌坐在榻上。邢茜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上前扶我,我摆手苦笑道:“邢姑娘不必多礼。恕我身子不好,只能歪着相陪了。”
昱嫔道:“听闻昨日朱大人去白云庵的工夫,芳馨等都被带去了掖庭属。大人忽然之间病得如此严重,是担心芳馨的缘故么?”
我叹道:“是……”
昱嫔微笑道:“我今日前来,一是给朱大人道恼,二是给朱大人送一颗定心丸。”
我奇道:“娘娘前来看望,玉机不胜感激。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昱嫔道:“自然是朱大人想听什么,我便说什么。”说着抿嘴一笑,“掖庭属的右丞卫大人与我们家略有些沾亲带故,故此我派人去打听了一下,说是芳馨等并没有受刑,朱大人大可放心。”
我喜出望外,“真的么?那苏姑娘呢?”
昱嫔笑道:“朱大人知道的,这件事情掖庭属瞒得密不透风,故此才有苏姑娘惨受酷刑的谣言传出来。今日能从卫大人那里打听到芳馨姑姑的详情,朱大人当知道是承了谁的情。”
是施哲。可我仍有些不敢相信:“可是他们说,文澜阁的值夜内监在半夜里还听到掖庭属有女子的惨叫之声。”
昱嫔道:“这些宫女内监,整日闲着,只会编瞎话做谈资。这都要信,那这日子便没办法过下去了。”
我感激道:“多谢娘娘。”
昱嫔道:“我知道漱玉斋昨夜请了太医,想来你也是太过忧心,这才病了。我也不能做别的,只有为你打听打听讯息。你如今听了这个好消息,当安心养病了。”
我只顾擦眼泪,连“多谢”二字也顾不上说了。昱嫔道:“当年我拿剑指着你的眉心,你都没有哭,如何这会儿哭成这样?他们说你特别爱惜下人,果然不虚。”
我赧然道:“玉机出身奴籍,不敢忘本。”
昱嫔道:“我知道。”说着笑盈盈地拉过邢茜倩,“我这个妹妹,在宫外听了你不少事迹,所以入宫以后一直吵着要见你。”说罢推一推妹妹,邢茜倩上前笑道:“小女在宫外常听众人说起宫中的诸位女官,朱大人身为女官之首,最是聪慧沉稳,小女倾慕已久,今日特来拜见大人。”说罢又行一礼。
我亦笑道:“瞧邢姑娘步履轻而沉稳,想来和昱嫔娘娘一样,是一位剑术高手了。”
邢茜倩道:“小女虽也自小习武,剑术却和姐姐相差太远,甚是惭愧。”
昱嫔笑道:“我如今不能习武了,你日日苦练,定能赶上我。”说罢又向我道,“太后如今不练剑了,可有时候仍是忍不住要瞧人舞剑。可是启表姐又随父回乡了,太后便只能瞧舍妹这点三脚猫功夫聊以自慰。”
我笑道:“邢姑娘为太后舞剑,定能得太后指点。”
昱嫔笑道:“这也算是意外的福分了。”
邢茜倩道:“朱大人何不也学习武术?如此也能强身健体。”
昱嫔道:“不错。”说着左手下意识地放在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上,宁静一笑。
邢茜倩笑道:“姐姐自幼学武,太医说姐姐身体健壮,胎气稳固,连安胎药都能少喝几碗呢。”
昱嫔虚拍邢茜倩道:“小姑娘家,胡说什么?!”
邢茜倩轻轻巧巧地一躲,笑道:“不是我胡说,是母亲和我说的。”
昱嫔恩宠颇盛,失宠也快,她固是郁郁不安了几日,可如今看来,竟是澹然无滞了。我淡淡一笑道:“朝种暮获,善恶未定[62],况君恩无常。娘娘能释怀便好。”
昱嫔会意,微微一笑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