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去的太子所留下来的最宝贵的遗产,并不是他的忠孝、仁义、聪慧和勇敢,而是他身后那个空下来的太子宝座。在他死去的那一刹那,他与他的这个身外之物相比,便什么都不是了。
我不动声色道:“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希望于虚空中生来。”
史易珠道:“请恕妹妹愚钝。”
我漫不经心地吹去茶末,淡淡道:“陛下春秋鼎盛,自是不愁皇嗣。日后皇嗣一多,人人都大有希望。人与希望可不是都自虚空中而生么?弘阳郡王不过是废后之子,我也没有想得那么长远。”
史易珠笑道:“姐姐这话也就差了。弘阳郡王如今是长子,又深得陛下的喜爱。虽说是废后之子,岂不知有魏明帝曹叡么?”[11]
我叹道:“明帝有四辅[12]拥戴,弘阳郡王如何比得?”
史易珠道:“皇储之事,天子一言而决,又何须人望?”
我笑道:“既是一言而决,妹妹问又何益?”
史易珠一怔:“其实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
我摇头道:“妹妹九曲心肠,这我又不懂了。”
史易珠道:“姐姐的聪慧闻名朝野,陛下又素来喜欢知书达理、心思机敏的女子。若有朝一日嫁入宫中,诞下皇子,自也——‘大有希望’。妹妹斗胆,请问姐姐一句,到那时,不知姐姐的心会向着谁?”
我大笑,嫁入宫中也就罢了,这皇子必是永远泯灭于虚空之中了。史易珠愕然:“姐姐笑什么?”
我止了笑,肃容道:“不论何时,不论什么情势,我的心永远向着弘阳郡王。”
史易珠顿时无言可答,良久方轻声道:“姐姐对弘阳郡王竟这样忠心么?”
我颔首道:“我不指望弘阳郡王能做太子,只要他平安长大便好。我这个答案,不知妹妹可满意么?”
史易珠欠身道:“妹妹只是好奇一问,姐姐莫怪。”
史易珠有妃嫔之望,若能生下皇子,自也是“大有希望”。这一问,是代自己问的,也是代将来之皇子问的。我只是想不到,她问得这样早,问得这样坦率。“子曰,吐珠于泽,谁能不含。[13]立储事大,谁也不能不想。妹妹既问了,我便剖明心迹,倒也好。”
史易珠讪讪道:“姐姐为人,当真坦诚。”
我颔首道:“妹妹问得坦然,我自也答得坦然。”
史易珠道:“如今这形势,封女巡和苏女巡想必正在发愁。幸而徐嘉芑已然辞官,否则也要留下受苦。”
念及嘉芑,心中闪过一丝柔情:“若论救嘉芑的头功,自然是妹妹的。”
史易珠道:“是皇后和姐姐都有心救她,不然我这胡乱画的吉祥鸟,如何能成事。”
我笑道:“天降祥瑞,庇佑良善。这都是天意。”
史易珠道:“若论天意,当真三位公主是可惜了。虽说到头这一生,逃不过那一日,可三位公主还如此年幼。然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14]。三位公主若长大了,只怕烦恼无尽。”
我不解:“妹妹素来相信事在人为,何故口吐颓丧之语?”
史易珠道:“非是我丧气。远的不说,便说嫁到北燕去的升平长公主吧。我有一次听昌平公和睿平郡王说,长公主如今很不好。”
当年我手执理国公府的来信,骗开漱玉斋的门,却并没有把这一情深意切的信交予长公主。她终于万念俱灰,嫁与北燕和亲。虽然我只是奉命行事,但心内一直隐隐不安。乍闻升平长公主的讯息,立时坐起身关切道:“长公主殿下如何了?”
史易珠叹道:“两国交战,殿下处境尴尬。听闻有一次被绑到盛京城楼上,险些被摔下城墙去。总算北燕皇室尚有顾忌,没有真的将公主摔下去。”我心头一痛,合目不语。只听史易珠又道,“长公主殿下即便能回朝,也是去了半条命了。”
我叹道:“太后若知道了,还不知怎样伤心。”
史易珠道:“此事睿平郡王和昌平公如何能说与太后知道?都瞒着呢。昔日汉高祖与楚霸王僵持京索之间,高祖笑曰,勿忘‘分一杯羹’[15]。如今这事就在眼前,长公主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异邦,想必是伤心绝望了。”
想起周贵妃以宝剑喻升平长公主,想起她嫁入北燕的决绝,我不禁摇头:“那也未必。”
史易珠也不接话,忽然出起神来,好一会儿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我不由好奇:“妹妹在想什么?”
史易珠道:“我知道姐姐和于大人情同姐妹,可是宫里出来的人都在传,封女巡和于大人才是最要好的。”
我不解:“那又如何?”
史易珠展颜一笑:“封女巡乃首相之女,倾心结交皇太子的侍读女官,倒也没错。何况她本来便是皇太子的同胞姐姐义阳公主的侍读,她们本该要好才是。三年前我与姐姐刚刚做上女巡的那日,我亲眼看见封女巡在出宫之前去于大人屋里坐了一会儿,又去寻了姐姐。倒要请问姐姐,她补选女巡这几年,可常去拜望姐姐,与姐姐说话呢?”
我摇头道:“并没有。”
史易珠笑道:“这就对了。我笑她势利心太重,落子太偏,满盘皆输。况且春日里征马不足的事情,他们家也有份,如今义阳公主又出事了。若追究起来,有她受的!”
我甚是不解:“她便是定了死罪,于你又有何好处?何必这样刻薄?”
史易珠不以为然道:“封家素来圣宠优渥,封若水又声名在外。刻薄的,幸灾乐祸的,又何止我一人?她是有几分小才情,可是太过自负。况且她父亲的司政之位,谁不爱呢?”
我笑道:“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何必混为一谈?”
史易珠笑道:“好一个‘父子兄弟,罪不相及’[16]。可惜她的罪不由姐姐来定。”皇帝若得知四个孩子的噩耗,会怎样处置众人?以皇帝对慎嫔、睿平郡王、升平长公主和昌平公的决绝,恐怕锦素她们一个也活不了。我叹道:“虽然如此,这些话又何必说出来。”
史易珠冷笑道:“我知道姐姐心软,不爱听这些话。可是我不说,便不会发生么?只怕将来目睹之惨事,有更甚于封若水的。”
史易珠走后,芳馨进来换炭盆,一面笑道:“姑娘和史姑娘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哼了一声道:“她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虽然坦诚,却也讨厌。”
芳馨笑道:“有时候能说些让人讨厌的话,也是彼此的亲密。”
我叹道:“姑姑这话,用在我和锦素身上倒还贴切。史姑娘的心思,却很难说了。”
芳馨道:“姑娘和史姑娘重修旧好,不是好好的么。这话又从何说起?”
我笑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越大越知道生之艰难,一时的要好,能当一辈子么?亲姐妹也不过如此。况且我和她本来便是因利相合,他朝利尽,性命相搏也说不定。”
芳馨顿时笑了出来:“姑娘和史姑娘又不会剑术,如何能性命相博?又有什么事情这样深仇大恨?”
来日之事,从虚空之中生出的欲望和希望,都可以性命相搏。史易珠的欲望,难道不是一向清晰而锋锐么?
正要就寝,忽闻皇后传召。我坐起身,一面拢着头发一面问道:“请问罗公公,娘娘召唤究竟所为何事?”
小罗自从上次被打了板子,便再也不敢随意透露皇后的行止。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果然听得小罗在外间道:“大人还是快更衣吧,去了便知道了。”
芳馨道:“外面风雪大,公公喝杯茶暖暖身子再回去复命。”
罗公公道:“不敢。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说罢抬脚走了。
芳馨进来笑道:“罗公公如今也太谨慎了。”
我正梳头,自镜中望着她淡淡一笑道:“一顿板子,换来长长久久的服侍中宫,不亏。”
芳馨从柜中拿出长衣与斗篷,又重新在手炉中添上炭。匆匆更衣已毕,依旧是绿萼带着两个小丫头跟我去玉华殿。风雪虽小了,却奇寒难耐。双足很快僵冷,行路如木头人一般生硬。雪花扑面而来,很快连双颊也没有知觉了。唯有怀中的手炉还有一丝暖气,紧紧抱住生怕掉了。
绿萼不悦道:“娘娘也真是的,什么话不能放到明天说。姑娘身子本来就不好,又黑又冷地走上一遭,明日冻病了又怨谁呢?”
忽见两个女子的身影从书廒后闪出,我低喝道:“噤声!”
那两个女子一人提了一盏宫灯,都披着大毛斗篷,听见异响立刻转过身来。宫灯照着两张苍白刻板的面孔,泛着微冷的雪光。其中一张面孔犹带着愤恨与凄绝,双眉低压,目中满是不甘的怒火。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慎嫔娘娘!”
她提起灯照着我的脸,失声道:“玉机!”
我看了一眼一旁的惠仙,惠仙亦是一脸激愤。我诧异道:“这么冷又这么晚了,娘娘怎的还不歇下?”
不待慎嫔回答,惠仙抢在她前面道:“娘娘正要回砻砥轩去歇息。大人这是要去哪?”
我如实答道:“皇后传召。”
惠仙道:“既是皇后传召,大人还是快些去吧。”
主仆二人深夜还在雪中行走,且神情不善,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然而她们显然不想告诉我。我只得道:“娘娘若有难处,玉机愿意分忧。”
慎嫔神色一软,口舌微动。惠仙看了她一眼,又抢在头里道:“是。多谢大人。”说罢扶着慎嫔的右臂,紧紧握着她颤抖的手掌,“娘娘,咱们该回去了,再晚殿下该着急了。”慎嫔点点头,两人匆匆离开。
绿萼道:“慎嫔娘娘可真奇怪。有什么话连姑娘都不能说?”慎嫔的确有些古怪。然而此刻我却顾不得她,皇后还在玉华殿等着我。
玉华殿空旷冷清,穆仙带着几个宫人侍立在门口,见我来了,只是将门开个缝,向大殿深处看了一眼,方接过我脱下的斗篷,将绿萼等人唤到偏室等候。我独自走入殿中。
皇后站在一樽白瓷凤雕薰笼前,缓缓翻着双手。这双手骨瘦苍白,手背青纹微突。炭火温柔轻响,薰笼上热流袅袅。她的手指向前伸展,蔓延出无尽的苦痛求索之意。
脚下地毯绵软,如踩在云端,无声无息。我在皇后身后十步开外之处站定,正要躬身行礼,却听皇后道:“不必多礼。过来吧。”
我仍是行了一礼,才走到薰笼旁。皇后道:“外面冷,你也暖暖。”
我伸出手,冻僵的指尖顿时浸在暖流中,酥酥痒痒。脚也慢慢暖了过来,涨得生疼。抬眼见书案枯黄色奏疏散了一桌,掉在地上的两封如僵死的飞蛾,透出陈腐的气息。
皇后道:“前天本宫往武库去了,当真惨不忍睹。当夜看守的士卒和管事,全部化为焦炭。连那燕国的细作也被炸得粉碎。这两天,奏折似被风雪刮来,本宫也实在无心去看。如今陛下那里还短着东西,这些炮,一时上哪里补齐呢?”
我小心道:“便少些炮,陛下也必攻下盛京。”
皇后道:“武库爆燃,铳炮管雷倒还次要,只是图纸被烧得一张不剩了。北燕亡国在即,汴城中还有这等死士,当真是本宫疏忽了。”
我好奇道:“那些图纸便没有复绘藏于别处么?”
皇后道:“那些陈的火器图纸,自然都复绘收藏了,可是许多正在研习的火器图纸,还不曾归档。幸而当夜没有一个少匠在火器厂和武库,不然陛下更要心痛了。”
我宽慰道:“两国交战,此事难免。臣女听闻整造火器时,常有误燃火药的情形发生,惊天动地的一炸,连周围的民居也化为乌有。这一次没有惊扰平民,已是万幸。况且人还在,也就无甚可怕。娘娘当庆幸才是。”
皇后松了一口气,“不错。陛下当年将火器厂和武库建在京郊,便是怕扰民,也怕泄密。”
我问道:“陛下会回宫么?”
皇后摇头道:“难说。本宫正要上书说明皇太子一事,想起也当将三位公主的死因列明。这么晚召你过来,便是想问问,这件事查得如何了?”
我如实答道:“景园中有人酷爱垂钓,冬日里便在冰面上开几个半尺见方的小洞,偷偷钓鱼。平日里那些常滑冰的人知道那些洞在什么地方,但几位公主第一次去,不知避开。冰塌了下去,三位公主便也落水了。”
皇后骤然握紧了拳头,骨节爆响,森然道:“是谁——给了她们冰刀?!”
我叹道:“臣女不知。臣女看见公主们所绑的冰刀都十分合脚,臣女猜想,大约是哪个宫人为了讨好公主,专程定做了,带进景园的。娘娘可细细查问公主身边的人。”
皇后道:“知道了。说下去。”
我站在薰笼之前,只觉热浪如灼,脸上的皮都要焦了,偏偏背上冷汗如雨:“本来有个颇通水性的内侍在旁,臣女亲眼见他跳下去救人。谁知天气寒冷,他滑冰时又摔伤了腿,一下水便双腿痉挛,疼痛难忍,水中又冰寒刺骨,险些连自己也淹死在里面,如此换了几次气,便误了时机。臣女已将一干人等记录在案,赏罚之事,还请娘娘做主。”
皇后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忽然唤过穆仙道:“传旨,将朱女校记下的冰钓之人,统统杖毙!”
穆仙大惊,唤道:“娘娘,这……”说罢向我使个眼色,并不挪动脚步。
我赶忙向皇后道:“娘娘,此事牵涉甚广。还是等陛下回京,再行定夺。”
皇后虽已恨极,但想到锦素等人,终是忍了下来。她重重叹一口气,流泪道:“那就送去掖庭狱关起来,告诉掖庭属,不要动刑。”
穆仙舒一口气,感激地看我一眼。皇后拭去泪水,叹道:“莫非真是天意么?”
我轻声道:“臣女查问此案时,也希望能查出元凶。臣女无能,请娘娘降罪。”
皇后道:“怎能怨你?短短两日能查得这样透彻已是不易。”说着仔细打量我的脸,又道,“这几天你辛苦了,好生歇息两日,不必去桂园和易芳亭举哀了。”忽然她身子一晃,我忙扶她斜卧在榻上。
皇后虚弱地一笑:“身子大不如前了,才这样两日,便精神不济了。”
我趁机道:“娘娘还是早些歇息吧,臣女告退。”
皇后合目道:“你再为本宫读一篇赋吧。还是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好了。就在书案上。”
我只得去取了书来,告罪坐下,展开缓缓读道:“相如拜为孝文园令,见上好仙,乃遂奏《大人赋》,其辞曰……”
还未读到一百字,便听得皇后呼吸轻浅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我放下书,正要转身去叫宫人,忽见她眼皮一动,一行清泪没入鬓中。殿内温暖干燥,浅浅的泪痕很快便干了。皇后在梦中极哀伤地叹了一声,侧头向里。我心中恻然,重新拿起《大人赋》,直到全部读完,才悄悄离开玉华殿。
风雪小了许多。绿萼一面走一面问道:“姑娘怎的与皇后娘娘说了那么久?奴婢等得险些睡着了。”
我叹道:“没什么。娘娘不过问问案情罢了。”
绿萼道:“娘娘如今最相信姑娘,连这样的事情都交给姑娘来查。”
四周雪光融融,映照着绿萼光洁的肌肤和认真的神气。我不觉苦笑:“是么?”
绿萼一怔,没有再说下去。皇后将三位公主的死因交给我查,不能说不信任我,却也不是深信。若不然,她怎会命史易珠来做我的书记,和我一道聆听证词?
良久绿萼低声道:“做皇后可也真够苦的。奴婢在后面瞧着,姑娘还没读完书,娘娘便累得睡着了。”
我伸出手来,点点雪花在手心融尽,心头愈加清明。“我曾教你读过《春秋左传》,还记得么?”
绿萼红了脸道:“奴婢久不随姑娘读书,都忘记了。”
我缓缓道:“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17]这就是君王的命运,无须多说。”
绿萼凝神思索,良久才道:“好似是有这么一句。”
说起皇后的信任,我又想起三位公主溺毙当日,皇后对我的嘱咐,不可谓不恳切。皇帝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朝,无论如何,我都应当好好想想,该怎样向皇帝陈情、怎样救下锦素等人的性命。
我紧了紧斗篷,加快脚步道:“快些走吧,回去再仔细回想。”
过了几日,我正和史易珠一道整理和誊抄笔录,准备送呈皇后。忽听外面传来女子的哭声,本来细细的一缕,陡然转盛,还有男子的呼喝之声。我和史易珠相看一眼,俱感奇怪。正要扬声叫人,却见帘子一动,芳馨闪了进来:“姑娘,大事不妙。掖庭属忽然派了许多人来,奉了圣旨正在四处拿人。说是所有服侍过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乳母和宫人都要关进掖庭狱,女官都被赶到霁清轩软禁起来。”
我大惊,抛下纸笔便向外奔,芳馨和绿萼拿了斗篷和手炉在后面追之不及。我一口气奔上汴河桥,胸口疼得厉害,不禁伏在栏杆上大口喘息,果见掖庭属的侍卫正在驱赶桂园的宫人。一个小宫女抓住一个矮胖官员的衣角,跪下泣道:“求求大人,让奴婢给嬷嬷磕个头再去。”
那官员推开她,示意两个内监将她架起:“姑娘,这是圣旨。刘氏敢自尽,便是抗旨,你还是别沾染的好。”说着转过身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正是李瑞。
我大步走上前去,喝道:“且慢!”
见是我,李瑞立刻满脸堆笑,“朱大人怎的来了?”说着作了一揖。
我还礼,指着那个小宫女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瑞道:“今晨掖庭属接到圣旨,命下官等捉拿皇太子和公主身边的宫人。皇太子的乳母刘氏在小库房里悬梁了,这丫头非要去磕头。”
只见这小丫头只有十三四岁,眉清目秀,还在不停地哭泣。我叹道:“难得这样有情义,大人何不开恩,不就是磕个头么?”
李瑞一怔,随即爽快道:“也罢。既然是朱大人求情,便让她去磕个头又何妨。”说罢向那两个内监使个眼色,小丫头也顾不得向我道谢,一溜烟跑进桂园去了。
我微笑道:“多谢李大人。”
李瑞嘿嘿笑道:“下官知道,朱大人是最仁慈不过的。这会儿往桂园来,是想见谁?”
我笑道:“李大人快人快语。我来是想见于大人的。”
李瑞道:“天这么冷,下官也不能教大人白白走一趟。大人请进,不过时间可不能太长。”
我忙行了一礼,“多谢大人。”
刚刚踏进桂园,只见皇太子的乳母刘氏的尸身被抬了出来,放在路旁。几个宫人跪在一旁叩头不止。李瑞的下属又从屋里赶了好些人出来,见人堵住了路,便毫不客气地往他们身上乱踢。众人尖叫不止,纷纷抱头避让。
绿萼从后面赶了上来,见此情景,怒道:“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一转眼,只见锦素独自在门口呆立。我连忙迎上前去唤道:“锦素妹妹。”
锦素循声望来,顿时又惊又喜,上前来紧紧握着我的手道:“姐姐。他们竟肯放你进来?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罢流下泪来。
我捏了捏她的左臂,心疼道:“为什么总是穿那么单薄?若兰和若葵如今就不放你在心上了?由你冻着?”
锦素摇头,“她们为我收拾衣装去了。”
我实在不忍心再听众人的哭叫哀求:“咱们进屋说。”
屋里陈设俨然,炭火未息。门外甚是吵闹,我正要关上门,忽听锦素叹道:“又何必关门。关不关门,圣旨都在那里。”
我仍是掩上门,放下厚重的布帘,屋子里顿时安静许多,甚至连里间寝殿中若兰和若葵的脚步声和啜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锦素亲自为我斟茶。我问道:“你屋里的人呢?”
锦素道:“他们一早就被赶走了,如今只剩了我和若兰若葵了。”
我环顾一周,只见书案上,两支玳瑁狼毫笔蘸饱了墨搁在笔山上。宣纸摊着,以青瓷雕花镇纸压住,如苍白喜悦的生命运亟待填满。大瓷缸里插着数卷字画,旁边掉落着一幅字帖。若不是外间的哭闹之声,一切都那么静谧美好。显然李瑞知道锦素是女官,并没有为难。
我心中一宽,拾起地上的字帖:“软禁霁清轩,至少衣食无忧,比掖庭狱好得多了。陛下一日没有回宫,这事便一天不能定论,还请妹妹宽心。”
锦素澹然道:“无所谓宽不宽心。我要做的事情已做完,便是明日赴死,也毫无怨言。姐姐不要为我担忧。”
锦素一向单纯柔弱,我视她如玉枢一般。见她临死不畏,我虽不明所以,但总是为她高兴的。只听她接着道:“姐姐可知,这一生中最令我欣慰的是什么?”
“什么?”
锦素微笑道:“与姐姐的情义能善始善终,是我一生中最欣慰的事。”
善始善终,我当得起么?忙宽慰道:“咱们的情义还长,远未到终。”
锦素道:“姐妹分别在即,我没什么留给姐姐的,唯有写一幅字赠予姐姐。”说罢走到书案前,举手一挥而就,是间架均匀、笔致浑圆的颜体。
锦素微笑道:“姐姐是女中君子,一生躬行仁道,姐姐又喜爱颜体,这一句‘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18]赠予姐姐。任重而道远,望姐姐多多珍重。”
我鼻子一酸,垂泪不已。锦素轻轻在我耳边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姐姐。我不喜欢贵妃的赐婚,是因为我己心有所属。”
我木然道:“是谁?”
锦素双颊酡红,垂首低低道:“是昌平公。”
我一怔,“你不是说他举止轻浮,狂浪不端么?”
锦素摇头道:“他为国征战,却无端降爵,所以疏狂些。这也没什么。”
我勉强笑道:“你是几时喜欢他的?”
锦素闭目凝思片刻,抿嘴笑道:“那一年过年,他往遇乔宫来,寻周贵妃比剑……”她摇摇头,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9]
室中弥漫着难言的伤感与甜蜜,我极力呼吸,每一下都痛彻心扉。
忽听门外李瑞的声音道:“朱大人,于大人该去霁清轩了。”
不待我说话,锦素扬声道:“请大人稍待,这就出来。”说罢紧紧握着我的手道,“今生恐无相见之期,唯愿姐姐与世子殿下能够‘缕缕结青丝,双双到白首’[20]。”说罢毅然转身,打开大门缓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