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拾起皇后裙上的白玉栉,恭恭敬敬放在镜前:“这正是臣女要恭贺娘娘的,太后主张立二殿下为太子。”
皇后又惊又喜:“此话当真?”
我笑道:“太祖登基三年不曾立后,与其说是在选皇后,不如说是选太子。只有嫡长为嗣,方才名正言顺。太后必定秉承太祖遗志,主张立二殿下为太子。臣女斗胆直言,二殿下本当生来就是太子,只因陛下偏爱皇长子,所以即位十年,储贰不定。如此僵局,自是因为太后一直反对的缘故。”
皇后的脸由红转白又转青:“不错,本宫的曜儿生来就应当是太子。”
我宽慰道:“娘娘也不必太忧心,太后既然向着二殿下,只要二殿下无大过,陛下迟早会立二殿下为太子的。”
大约是我的安慰太过虚无缥缈,皇后竟听得意兴索然。她转身对镜叹道:“天长日久,难免有变故。他如此偏爱高显,将来会怎样,谁知道。”
我微微一笑:“依臣女浅见,娘娘当秉持孝道侍奉太后,又常使二殿下承欢膝下,如此方能长久留住太后的心。只要太后不松口,陛下就不能立皇长子。”
皇后闭目道:“正是如此。”
惠仙示意我将妆台上的羊角篦子递于她。我趁势起身退后一步,望着镜中微带愤恨的面孔,用七分惋惜、三分讥讽的口气道:“娘娘既知该如何行事,却又为何南辕北辙?”
皇后蹙眉道:“本宫如何南辕北辙了?”
我叹道:“娘娘不是将太后宫中的宜修问罪了么?”
皇后的眉心松了七八分:“太后素来不喜欢乱嚼舌根子的奴婢,处置宜修,是太后首肯的。”
我微微冷笑:“娘娘手握后宫权柄,太后又向来以大局为重,怎会庇护宜修,使娘娘失了威严?可娘娘严惩宜修,却是不顾太后的颜面了。问宜修的罪,便是问太后管教不善的罪。宜修在济慈宫多年,是佳期姑姑以下第一个得力的奴婢,娘娘将宜修赶出宫去,太后倘或一时不自在了,娘娘又到哪里去找一个知冷知热的奴婢给太后使?且太后未必不知道她的这些勾当,只懒怠去管。恕臣女直言,太后的心是向着娘娘的,娘娘的心却并没向着太后。”
皇后恍然:“不错,太后的心是向着本宫的。本宫却只顾着与遇乔宫争短长,实是失策了。”又转身埋怨我,“你怎么不早来言明?”
我捧起兑了捣烂的核桃仁和首乌的刨花水,笑道:“臣女笨嘴拙舌,哪里有别人的嘴快。”
皇后失笑:“舜英倒也没有做错,只是她终究比不得你思虑周全。”
我放下刨花水,又拿起一面菱花镜在皇后脑后比照:“两宫议立太子之事,于锦素只对史易珠和臣女提起过,若不是臣女告诉车大人的,那便只有史易珠了。”
皇后奇道:“她和于锦素同是西宫的,这倒奇了。”
我笑道:“史易珠向来深恨自己不能服侍皇子,若于锦素被罢了官,她必然求周贵妃让她转去永和宫。周贵妃也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服侍大皇子,自然无不应允。”
皇后大惊道:“小小女孩,竟有这样的心思!舜英只是收到了一封告发于锦素的信,倒并不知道是谁写的。”
我一连换了几支步摇比在皇后鬓边,一面笑道:“于锦素轻信于人,口舌飞祸,不过是个书呆子。史易珠从小掌家,计利权益,自是熟稔。娘娘若罢了于锦素的官,最高兴的反倒是她。昔日齐宣王欲封田婴于薛地,楚威王大怒,因欲伐齐。公孙闬劝楚威王道,‘齐削地而封田婴,是其所以弱也。’[52]”
皇后听得入神,持簪的手抬起又落下:“你是说,于锦素便是弱齐的田婴?”
我笑道:“娘娘英明。后楚威王的儿子楚怀王欲送甘茂入秦为相,范蜎却说,甘茂是个贤人,决不能让他做秦相以害楚,楚怀王深觉有理,便保举向寿做了秦相。[53]娘娘再请细想,史易珠和于锦素,究竟谁是甘茂,谁是向寿?”
皇后恍然道:“本宫要将这个史易珠撵出宫去!”
我摇头道:“如此虽解气,却不妥当。”
皇后道:“为何?”
我笑道:“一来并无真凭实据。二来,揭发恶行乃是忠君之举,娘娘何忍逐她出宫?”
皇后不耐烦道:“依你看当如何?”
我见皇后的心已松了七八分,心下一宽:“宜修姑姑自是好说,赏一顿板子,只说她昔日服侍太后有功,就不用撵出宫去了。改日娘娘再亲自去谢罪,太后自是不忍再恼。杜衡是买信的罪魁祸首,往日也没什么功劳,且她才是于锦素最得力的臂膀,必得按律处置。至于于锦素,若无杜衡在身边,不过就是个没头脑的傻丫头,娘娘也赏几杖,开恩留着她。且看她和史易珠两人闹得周贵妃日夜不安,倒也有趣。如此大事化小,陛下回朝了定然赞娘娘情理兼顾,处事得体。”
皇后自镜中凝视片刻,眼中泛起犹疑的冷光:“怨不得长公主执意送你进宫,你的心思果然较寻常姑娘深了许多。”
我心中一跳,忙跪下道:“娘娘这样说,臣女死无葬身之地。”顿了一顿,半是自嘲,半是开解,“臣女自幼在长公主身边长大,心思再深,也逃不过殿下的量度。”
皇后这才释然:“起来吧。你们果然很要好,你到底还是在为她求情。”
右膝抬起一半,复又坠地。我坦然道:“臣女不敢以私心害了娘娘的大计,更不敢以朋友之情坏了忠孝之义。臣女以为,如今最要紧的是二殿下立太子的事情,凡事当以两宫为先,不应争一时之气。”
皇后长叹一声,转过身亲自扶起我:“本宫知道你的忠心,也知道你与于锦素交好,因不想你为难,才不忍心宣你来对质。你心明眼亮,筹谋善计,有你在本宫身边,本宫的日子,比从前放心多了。”
心中竟生出一丝感动,连我自己都有些惊异。“心明眼亮,筹谋善计”这八个字,我是万万当不起了。我至今不敢将皇帝即将废后的猜想告知于她,分明是心有不明、眼不敢亮,兼之一筹莫展、束手无策。我叹道:“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皇后笑道:“你来为本宫戴花。”
惠仙听了,忙去偏殿外端了一盘子月季和木芙蓉进来,我随手选了一朵水红色月季花,别在皇后的鬓边。皇后对镜端详片刻,不禁摇头:“你的学问固然很好,可是妆扮的功夫还需要多学学。”
但见皇后鬓边的月季,俗艳突兀似红肿的痈囊。我双颊一热:“臣女向来不擅长这些,请娘娘恕罪。”
皇后笑道:“你无罪。若总想着穿衣打扮,还怎么教导本宫的曜儿呢。”
第二日,宜修果然没有被赶出内宫。锦素因年幼无知,被严厉申斥了几句,依旧做永和宫的女巡。然而杜衡却在掖庭属被狠狠打了五十杖,抛入掖庭狱中等死。不过两日,胫臀上的伤口溃烂至骨,终于热毒攻心,惨死在冰冷的黑屋中。
那一日去向太后请安,太后说起北燕国都盛京被围多日,两国都已力竭,如今已经议和,皇帝十月初便可回京。当时锦素得了皇后的赦命,满怀日后与母亲重聚的希望与众人一道参拜太后,分享两国休战、皇帝回朝的喜讯。然而不过两日,便听闻母亲的死讯,顿时晕倒在地。又过了两日,史易珠的继母入宫禀告,说自从史易珠进宫,她祖母日夜思念,如今沉疴在身,特请旨接史易珠回家看看,恐怕要到明春才能回来。皇后自是无不应允。
自从杜衡死后,锦素除了送高显上学,便不大出门。即使是清晨和午间短暂的会面,她亦不与众人交谈。对于杜衡的死,我心中有愧。我一心想保住锦素的官位,却挑动了皇后对杜衡的杀心。在九月剩下的日子里,我每天晚膳前都去永和宫看望锦素,锦素不是昏睡,便是闭门不见。比起如今的处境,也许她更愿意和母亲一道被逐出内宫,也许她心里正深深地怨恨我。
我一心都在锦素身上,宫里是如何迎接皇帝回朝,如何大赦天下,如何歌功颂德,如何歌舞饮宴,我一概不曾留意。直到月圆以后,锦素才慢慢好起来。
入冬以来,时日渐渐短了。晚膳提前了,人也睡得早些,我便弃了午歇的习惯。十一月初二这一日午后,趁高曜睡觉的工夫,我正要往永和宫去看望锦素,却见锦素携若兰来了。我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去道:“难得妹妹竟肯出来走走了。”只见她披着一件洁白的云锦大氅,内中仍是素服。
锦素笑道:“闷了这些日子,也该出来走走了。”于是一道携手入内。
灵修殿的正中摆了一只白瓷熏笼,炭火正盛,午膳时扔进去的香橙飘出甘香气息。小西上前揭开熏笼,用铁钳将烤熟的橙子夹了两个出来,盛在瓷盘中,笑嘻嘻道:“二位大人可要吃橙?”
锦素笑道:“我从没见过这样吃法的。”
锦素的手冰凉,我一面拉过她的手在熏笼上烤着,一面吩咐小西:“都切了请于大人尝尝。”又向锦素道,“香橙橘子一类的果子,烤过再吃,可以止咳。一到冬天,母亲便这样做——”
锦素眼中一黯,我顿时说不下去了,于是讪讪地道:“我这里还有上好的滇红,妹妹尝尝。”
锦素微笑道:“姐姐不用忙。我是特地来谢谢姐姐的,另外还有个消息要告诉姐姐。”
我笑道:“若是谢我在皇后面前为你求情,你已谢过很多次了。”
锦素勉强忍泪意道:“妹妹要谢谢姐姐多日来的关怀。”
我鼻子一酸:“既知我担心你,为何十次去了,九次都不肯见?”
锦素低头道:“我累死母亲,无颜面见世人。”顿一顿,又道,“昨日听贵妃说,史……大人的祖母去世了,她要在家守孝三年,恐怕不能进宫了。”
我点头道:“那是周贵妃体谅你,故意使她母亲将她接出宫了。”
锦素道:“事到如今,我还是不能相信她向车大人告发了我。总是我太傻了,有时我倒想去问问她,难道服侍皇子真的这么要紧?若她出声,我未必不愿意和她换。”
小西端了一盘子切好的橙子过来,我用银签子穿了一片递于锦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锦素右手一颤,银签子叮的一声落在地上,小西忙弯腰去寻。锦素忽而含泪,“姐姐说得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姐妹会不会也有相害的一日?”
我一怔,银签子上的香橙啪的跌落在熏笼上,溅出几丝淡黄汁液。随后挣扎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炭火啵的一响,一室飘香。
自那夜始,汴城连日大雪。长宁宫执事白原本命人扫去积雪,无奈高曜不肯,只得作罢。初四清晨,推窗一看,庭院中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高曜见了直叫好,晨起因贪恋雪景,险些上学迟到。午后又下起了雪,高曜想出去滚雪球,李氏怕他沾了湿气,不许他下雪时出去。高曜一时无聊,我便哄他到灵修殿来绘画。高曜坐在我的书桌前,我站在他身后,把着他的右手照着门外大瓷缸子里的红梅画了一树梅花。
殿门大开,雪光照进灵修殿,血色红梅染上溶溶浮光。殿中静谧,只余紫竹羊毫笔在纸上掠过的含糊声响。高曜初时还有些不情愿,但见斜逸的枝条自他的手中随点随绽,遂渐渐安静下来。
忽然清逸的梅香之中渗出一缕淡淡的龙涎香。我抬眼一看,一泓亮丽的明黄色缓缓走近。我连忙下案,行礼如仪。高曜丢了笔欢叫一声,雀跃着扑入父亲怀中。皇帝抱起高曜向我笑道:“你们在画梅花,倒是清雅。”说着在案前落座,将高曜抱在膝上。
我从芳馨手中接过一盏滇红,亲手奉与皇帝。皇帝轻轻一嗅:“这是滇红?”
我低头道:“是。”
皇帝漫不经心道:“滇红产于西南澜沧江的高山峻岭之中,虽说并不是很难得,可是今年时气不好,御用的滇红不足,想不到你这里倒有。”
今年滇红的确奇缺,除了太后与帝后宫中,便只有两宫贵妃还有一些,连升平长公主都不曾分到,更别说各宫女巡。长宁宫的滇红是入冬时节皇后专门从内阜院拨了一点赏给我的。我屈膝道:“臣女蒙皇后娘娘恩典,得了些许。”
皇帝缓缓饮了一口:“好茶。”高曜听了,叉手叉脚地也嚷着要喝,皇帝笑道,“小孩子不可饮浓茶。”又道,“怎的朕一来如此淘气?倒不如朕不来的时候,还能安安静静的。”
高曜哼了一声道:“父皇许久都不曾来看儿臣了。”
皇帝笑道:“朕才回宫不久,朝中事情太多,一时分不开身。”
高曜恭敬道:“玉机姐姐说,父皇上马治军,下马治国,每日里有许多事情忙碌,故此不得闲。儿臣只是太思念父皇了,失礼之处,还请父皇不要怪罪。”
皇帝将高曜的小脑袋埋入怀中:“你这样懂事,朕怎舍得?”高曜的双臂环住皇帝的腰,将脸庞紧紧贴住皇帝的胸膛。
好一会儿,皇帝看了看门外的天色道:“朕看长宁宫的积雪一点不曾扫过,是留着给你玩耍的么?朕陪你滚雪球可好?”
高曜欢喜道:“好!”说罢跳下皇帝的膝头。守在门外的李氏连忙拿了一件厚实的棉袍赶上来道:“好殿下,穿上件袍子再出去,小心冻着。”
皇帝却脱了一件外袍,拉着高曜出了灵修殿。我慢慢踱出殿去,只见父子俩一人团了一个雪球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不一时,已有一人来高。皇帝将大雪球推到场心,让高曜骑在自己肩上,亲手将小雪球放在大雪球顶端。又摘了许多梅花嵌入雪中,父子俩一上一下,一一将雪团拍实。两人笑成一团,那两个雪球活像两颗巨大的玫瑰汤团。
忽听定乾宫的执事良辰笑道:“自回宫以来,陛下还从未如此开怀过。”
副都知李演接口道:“今天倒也奇了,竟来了长宁宫。”
芳馨听了低声道:“自打二殿下搬入长宁宫,圣上还没有独自来过。奴婢记得上一次来还是四月里和周贵妃一起的呢。这一来已经半年多了。”
我垂下眼帘以遮挡刺目的雪光,轻呵一口气,霎时冰冷了舌尖:“事出反常。”
芳馨觑着我的神色道:“圣上来看殿下是好事,姑娘怎么不高兴?”
我拢一拢氅衣,转头一笑:“谁说我不高兴了?”
不一时,皇帝回到廊下,将高曜交给李氏,一面吩咐李演摆驾。高曜正在李氏怀中擦汗,听说摆驾,挣扎出来,拉着皇帝的袍角道:“父皇才来了没一会儿,这就要走么?”
皇帝笑道:“朕要议政。你就在宫里和朱女巡读书作画,不许淘气。”
高曜虽不情愿,也只得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恭送父皇。”
皇帝一怔,蹲下身子将高曜拥入怀中,柔声道:“曜儿很好。”
我拉着高曜的手将皇帝送到长宁宫门口,皇帝向前走了几步,忽而驻足回首:“日后仍要劳烦朱大人多多费心。”
高曜上有皇后,下有太傅,我一个从七品侍读女官不过是闲时塞责而已。“多多费心”这四个字,实不知从何说起。我心中一跳,仓促应道:“臣女遵旨。”皇帝一笑,转身沿东一街缓缓向南而去。不知不觉又飘起了雪,明黄色九龙袍在点点雪光中化作一笔模糊的石黄色。
高曜扁起嘴道:“父皇为何不肯多陪孤一会儿?”
我捏捏他的小手道:“陛下不仅是殿下的父皇,还是全天下的君父,身系江山社稷的万千人事。殿下要多多体谅才好。”
高曜双眼一红:“孤怎能不体谅父皇?孤只是太思念父皇了。”
晚上有家宴,高曜早早便跟着李氏去了定乾宫。难得晚间不用陪伴高曜写字,我带着绿萼等人念了两句书,便坐在榻上临帖,绿萼和小西她们仍是坐在下首习字。天色暗沉,窗纸透出清幽的雪光。炭盆中埋下的栗子裂了几颗,漫出清郁的香气。热气腾腾的奶茶早已温凉,我端起甜白瓷碗,一口饮尽。绿萼见状放下笔,端起瓷碗道:“姑娘怎么不用滇红兑了牛乳来做奶茶?这茶虽好,怎比得上滇红?”
我的笔端未有丝毫凝滞:“奶茶是北疆草原上的游牧部族用青砖茶和以羊奶、马奶,加了酥油烹煮而成的,据说滋味很是腥臊。如今有这样的红茶和鲜牛乳可用,已是相当美味,何必再用滇红?滇红虽好,但性浮,用多了只会增添暴躁之气。”
绿萼笑道:“奴婢不过说了一句,姑娘就说了这么一大篇。”
我侧头笑道:“贫嘴。去沏一杯绿茶来。”
绿萼拿起空碗,正要出去,忽听外面锦素唤道:“姐姐这里好香。姐姐在做什么?”
我忙搁笔道:“妹妹来了,快请坐。绿萼,再去端一碗奶茶过来,请于大人也尝尝。”
只见锦素穿了一身梅红色和合如意镶白狐皮的长袍,一张秀脸裹在雪色风毛之中,更显娇小清丽。脱去外袍,露出牙白色长衣。她施施然坐下,随手翻了翻我的字帖,笑道:“姐姐喜欢颜体?也是,颜体间架匀称,笔致柔韧,和姐姐的性子相合。”
我在花鸟眉纹砚上重新蘸了墨,笑道:“前次看妹妹抄写《庄子》,用的是秀逸的柳体。但延襄宫匾额上用的却是汉隶之体。妹妹于书法上的造诣,我是追赶不上了。不过练几个字,省得教人笑话。”
锦素道:“书法一道,练的是心手一致,字好不好倒在其次。况且,姐姐的字,颇为挺秀,自有一段傲然风骨,又偏偏含着颜体的珠圆玉润,甚是与众不同。妹妹临帖颇多,但说到自然而然的风度,可是远远不如姐姐了。”
我笑道:“妹妹究竟有何贵干?还没开声便说了这么一大车子奉承话。”
锦素笑道:“姐姐对我好,我才奉承的。只因殿下去了家宴,我无事可做,因此来与姐姐谈讲谈讲。”
正说着,红芯和小西已写完了当日的功课,各自拿来请我检阅。锦素扫了一眼道:“连红芯都写得这样好了。还是姐姐有恒心,若换了妹妹,可懒怠教人念书写字。”
我向红芯指出一笔写歪之处,又向锦素道:“一日不过念几句书,写两篇字而已。反正我和二殿下总是日日都要习字的。”
红芯道:“这半年来奴婢们随姑娘读书,也知道了很多做人的大道理呢。”说着收起那几篇字,行礼道,“于大人请宽坐,奴婢去做些点心来。二位大人是要下棋还是看书?奴婢去外间选两本书进来?”
锦素掩口一笑:“红芯果然有学问了,都能替姐姐选书看了。”
我点头道:“红芯,去外间将我近日新得的两本书拿过来,把围棋也拿进来吧。”
锦素看红芯领着众丫头出了南厢,忽然似笑非笑道:“说起书,我想起个有趣的事情,姐姐可要听么?”
我瞧着她口角一丝妖异的笑容,顿时警觉:“妹妹请说。”
锦素站起身来,用铁钳子拨了拨炭火,拣出一枚开裂的栗子,轻轻吹去炭灰,剥出嫩黄色的果子递于我。我伸手接过,放在桌上。
锦素道:“昨日我奉贵妃之命去文澜阁选书,恰巧碰到定乾宫的李公公从起居院出来,怀中抱了许多册子。行经小池边,竟然掉了几本到水中。李公公急得什么似的,我便帮着他检视了一番。原来掉进水中的是今年四五月份的三本内起居。李公公便遣人将其余的先送去御书房,自己却将弄湿了的几本送回起居院。偏偏那会儿执笔誊抄的供奉官都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得与李公公一道,将内起居注烤到半干。李公公也是识字的,他念我写,直抄了小半本,那两个供奉官才来呢。”
四五月的内起居注。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好,却又说不上来。只听锦素接着道:“姐姐,我听那李公公念着念着,便念到了死去的宫女曾娥。”
我心中一跳,右手不自觉将桌上的栗子捏在手中,手心滑腻,碎屑簌簌而落。锦素又道:“姐姐可知道那内起居注上,说了曾娥什么?”
一瞬之间,心中闪过千般念头,也想到了那个最荒谬的答案。“什么?”
锦素道:“‘四月廿五,上幸御书房女御曾氏,赐碧玉狮镇纸一对。’”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在守坤宫时,我曾将四五月间的内起居检视数回,从未见过“上幸御书房女御曾氏,赐碧玉狮镇纸一对”这一句。那对玉狮子,分明是曾娥盗取,以为出宫后的用度,几时竟成御赐之物?如此说来,她腹中的孩子,岂非成了龙裔?
忽听锦素道:“姐姐聪慧,应当都知道了。”
我叹道:“妹妹今天是特地来告知我此事的么?”
锦素肃容道:“正是。姐姐对我有恩,故此特来告知,望姐姐早作筹谋。”
白日里的父子情深,不过是他构陷原配皇后的一丝愧疚。我不禁齿冷:“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锦素微笑道:“姐姐不必担忧。姐姐向来谨慎有礼,两宫贵妃都喜爱姐姐,二殿下更是离不开姐姐。”锦素既知原委,可见她与李演誊抄内起居并非巧合。来日废后,她亦是有功之人。皇后杀了她母亲,她旋即报复。我纵恼怒,却无从发作。
我一言不发,锦素亦无话可说,于是起身告辞。正待出门,正撞上红芯捧了一碗奶茶进来。“于大人这便要走么?”
锦素恍若无闻,忽然驻足:“姐姐,你怪我么?”
我涩然道:“为何要怪你?”
锦素双肩一松,方敢回身,红着眼睛屈膝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