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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利小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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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启祥殿出来,天上下起了大雨。大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溅湿了身上的单衫。回到灵修殿,芳馨沏了一壶滚烫的茶上来。梳洗已毕,依旧倚在床上看书。恍惚听见有人在拍打宫门,不多时,长宁宫执事白进来禀道:“大人,有一个姓曾的宫女,来寻芳馨。”

芳馨正在灯下缝制单衫,闻言愕然:“这必是奴婢的同乡曾娥。这会儿天黑雨大,不知她来这里做什么。”说罢起身去了,回来时面色苍白,欲言又止。

我放下书,笑问:“是那位曾姑娘么?”

芳馨道:“是她。只是她这回闯下大祸,奴婢虽想帮她,也不得门路。”

我好奇道:“究竟何事?”

芳馨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绿萼与红芯,红了脸道:“这事姑娘们听不得。”

她不便说,我亦不在意:“既听不得,那便不听。各自歇息去吧。”说罢躺下,命人合上帐幔。

窗外风雨大作。雨点噗突突敲打着树叶,又哗啦啦从沟中流走,像永不止息的时光。夹杂着铁马咚咚当当的声响,我仿佛整夜都在做梦。忽闻一声滴答清明辽远,我顿时醒了过来。窗上晨光微曦,又是新的一天。

咸平十年五月廿日,皇帝终于带兵出征了。整整两个月,听闻战事并不顺利。

七月廿日清晨,我从大书房回来,还没来得及用早膳,芳馨便急急忙忙走进灵修殿,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求姑娘救救曾娥,曾娥被拘在掖庭属中,听说要被打死了。”

我愕然道:“姑姑这是何意?”

芳馨涨红了脸道:“事到如今,奴婢也顾不得了。姑娘还记得端午之后曾娥冒雨来长宁宫么?”

我想了好一会儿方想起来:“她是姑姑的同乡。”

芳馨道:“之前曾娥与人相好,奴婢曾帮她遮掩。谁知两人在宫外一来二去,这丫头就有了身孕。她自己没了主意,所以慌慌张张来找奴婢。奴婢劝她吃副药落了腹中的胎儿,她犹豫再三,终是不肯。”

我大窘,忙止住她:“姑姑不必说了,这样有伤风化的事情,我怎么好向皇后开口求情?”

芳馨道:“如今她被拿住却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她昨晚自定乾宫书房偷了一对玉狮,又偷了执事出宫的腰牌,扮作内官出宫,被拿了个现行。”

我松了口气道:“这事倒还可以求情。她出宫是为了逃走么?”

芳馨道:“是。只是她容貌太过清秀,扮作男人实在不像。今天一大早已被送到掖庭属去了。如今众人还不知道她有了身子,只求姑娘去皇后面前说说情,免去杖责,保住她母子二人的性命,也是积阴鸷的好事。”

我听了甚是为难:“她人在掖庭属,掖庭令循法办事,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求一求皇后,瞧瞧能不能法外开恩。”

芳馨感激道:“只要姑娘肯开口去求皇后便好。奴婢先代曾娥多谢姑娘。”说罢跪下磕了三个头。

话音刚落,便有守坤宫的宫人急急忙忙过来传命,命我立刻往守坤宫去议事。我见她满脸是汗,神色中犹带一丝惊恐,不禁诧异。自皇帝出征,宫中一向平安无事,今日不但曾娥受罚,连皇后也遇到了难处。更衣时,芳馨轻声道:“会不会是曾娥事发了?”

我一怔:“宫人盗窃逃走,何至于非要我去?”

芳馨哎呀一声:“姑娘难道忘了么?曾娥有了身孕——”不待我说话,外面的宫人又催促起来。

因来不及备辇,匆匆忙忙赶到椒房殿时,已出了一身大汗。惠仙正候在殿外,见我来了,忙拉住我道:“大人且慢进去。”说罢命宫人奉上热巾。

我一面拭汗一面道:“究竟何事?”

惠仙道:“今早定乾宫的人来报,说有个宫人偷了玉狮想逃出宫去,皇后便命人将她带去掖庭属发落。掖庭属判了三十杖。谁知……这三十杖下去,竟将曾娥腹中的孩子给打了下来——”说到此处,忽然住口,只管瞠目望着我。

我似懂非懂,又不敢胡乱猜测,只得硬着头皮问道:“曾娥腹中的孩子打了下来,后来怎样了?”

惠仙嗐了一声,也只得硬着头皮道:“这……娘娘只怕这孩子是陛下的。”我这才恍然,不觉尴尬。惠仙见我明白过来,忙推我进了东偏殿。

只见皇后正坐在榻上,正捧着茶盏发呆。一双手震颤不已,茶水溅出,水珠自虎口沿着手背滚入袖中。分明秋老虎还没有过去,她的脸却冻得青白,额上全是冷汗。

我轻轻走上前,低声唤道:“娘娘。”

皇后身子一跳,险些摔了茶盏。她站起身又坐下,呆呆道:“平身。坐吧。”我只得行了一礼,坐在她的下首。皇后默然无语,只管发呆。

我只得转头问惠仙道:“娘娘可看过内起居了?”

惠仙悄声道:“内史官都随陛下在前线,史库里只有几个执笔供奉官看着,这会儿也不知道躲懒去了哪里,竟然一个都找不见。”

忽听四美苏绣屏风后面叮的一声轻响,皇后面色一变,将茶盏重重顿下。惠仙忙转到屏后查看,回来道:“是小九收拾妆台,不小心跌了金簪在地上,并没有跌坏。”

皇后厌烦道:“让她到后院跪一个时辰再吃饭。”

惠仙不敢说情,忙拉了小九出来谢恩。小九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生得有些单弱,跪在皇后面前浑身颤抖,咬紧牙关才勉强说道:“奴婢谢娘娘恩典。”

小九去后,我鼓起勇气向皇后道:“曾娥的孩子必定不是龙裔,还请皇后娘娘宽心。”

皇后一怔:“玉机怎么知道?”

我自不能说出曾娥与芳馨的事情,只得道:“若曾娥怀有皇子,定然会禀告掖庭令,想来不会冒险熬刑。否则一顿板子,不是要将她一生的依靠,都尽数毁去了么?世上没有这样傻的人。”

皇后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我茫然道:“自己有了孩子,还能不知道么?”

皇后又一怔。惠仙忙道:“娘娘,朱大人还是女孩子家,怎知道这些?”

皇后叹道:“是了,本宫竟忘记了。”

我虽不甚明白她们的话,却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只得闭口不言。时近午初,起居院的执事亲自捧了近半年的内起居进来。于是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这里替皇后检阅内史。连查数遍,直到双眼昏花,头脑沉重,也没有看到皇帝恩赏曾娥或让曾娥陪侍的记录。皇后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抚胸说道:“幸而没有。圣上最重子嗣,若那孩子真是皇子,本宫的罪就大了。”

我忙宽慰道:“宫人犯错,理应去掖庭属受审,即便那孩子真是皇子,也怨不得皇后娘娘。”

事已分明,皇后依旧不安。这种劫后余生的不安似是心有余悸,又似是根深蒂固。皇后叹道:“你虽聪明,终究还小,哪里会懂得这些。你也累了,回宫去吧。”

从守坤宫出来,只见残阳如血。夕照拂过眼帘,但觉寒光如水。头昏脑涨地回到长宁宫,忽见芳馨迎了出来,只见她眼睛一红,咬牙颤声道:“曾娥流血过多,已经去了。”

我从未见过这位曾娥姑娘,自也无法体味芳馨失去这位小同乡的哀伤。于我来说,她只是一个罪人,为着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我或可叹息一声。然而内起居越看越冷,想多半句叹息,亦不可得。

芳馨泣道:“曾妹妹还这么年轻,若出宫去了,定能过上好日子。可怜那孩子……”

这件小小的风波不出守坤宫便这样平息了,或许思乔宫和遇乔宫尚不知情。陆贵妃与她未出世的孩儿正在养尊处优之时,曾娥与她的孩儿却已被丢弃在乱葬岗。世事便是这样不公道。在宫中数月,连我这样一个出身奴籍的人,亦吝啬起当前这片刻疲惫而虚伪的平静时光。

或许出身微贱的人,本也没有公道可言。

晚膳时下了一场阵雨,四处弥漫着湿润清新的气氛。我照例去遇乔宫看陆贵妃。陆贵妃自从有孕,便一直在宫中静养,连椒房殿都很少去。于是我依照宫规,每隔日便去请安。陆贵妃初时以安胎为借口,甚少召见。但两个月下来,她也不忍总将我拒之门外,如今常肯请我进去说话。

因孕妇畏热,明光殿的冰还未撤去,一进去便觉周身清凉。日常在宫中静养,陆贵妃并没有梳髻,只是将长欲及膝的秀发用丝带缠绕而下,松松绑在颈后。乌黑的发间不饰一点金玉,用篦子抿得一丝不乱。一袭水绿烟纹长衫,巧妙掩饰住微微臃肿的身形。寒暄几句后,我正待告辞,忽听陆贵妃道:“听说今日皇后处置了定乾宫的一个宫女,那宫女如何了?”

我一怔,道:“那宫人已经死了。她所犯欺君、偷盗、私逃……淫秽这四条罪,乃是掖庭属按律所定。那三十杖,并非皇后娘娘所赐。”

陆贵妃双眸微合,明亮的目光在我脸上刮过:“不错,她的罪是掖庭属裁定的。”

从明光殿出来,天色如还没有研透的墨汁,星光若隐若现。檐下挂起橘色的宫灯,溶溶烛光似要融化在蒙昧的夜色中。晚风轻拂,扰动这一宫的不分明。身在此中,连自己也要融化了。

西配殿下摆着一张油光水滑的竹凉榻,平阳公主穿着杏红单衫坐在榻上抓子儿玩,一个乳母和两个丫头在一旁侍立。碧玉和白玉贴合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作子儿,沙包用云锦填了粟米做的,金丝银线在烛光下抛出寸寸寒芒。我忙上去行礼,平阳公主亦止了游戏,目光中充满期待:“平身。玉机姐姐来和孤一起玩么?”

我歉然道:“这会儿二殿下要写字,臣女得回宫去。”

平阳公主甚是失望,低头将一颗玉子儿轻轻扔了出去,低头道:“都回宫去吧!都不要来!”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乳母安氏忙上前对公主道:“二殿下还在长宁宫等着朱大人回去呢,若耽误了功课,明天夫子该罚了。就让新月来陪伴公主可好?”

平阳公主忽然尖声道:“不要!二哥天天有玉机姐姐陪着写字说故事,还可以踢鞠,孤为什么只能和她们在一起?难道孤没有侍读么!”她越说越委屈,把玉子儿和云锦沙包统统抛在了地上。玉子儿哗啦啦洒了一地,顿时摔裂了几颗。安氏见状,忙柔声哄劝。

穆仙闻声从明光殿中走了出来,两个小丫头忙向她说明原委。穆仙看了我一眼,说道:“咱们宫里的这位车大人又不知去了哪里。”说罢将公主带回了明光殿。

晚间沐浴之后,众人搬来凉榻,摆好瓜果,在宫苑中乘凉。此时天色浓黑如墨,月朗星稀,高曜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绸衫,光着脚躺在榻上看星星,芸儿把扇。乳母李氏和宫人们坐在一旁乘凉。我散发走出灵修殿,命人搬了一张竹椅下去。高曜侧头见我来了,忙坐起身道:“姐姐该说故事了!”

李氏笑道:“二殿下眼巴巴的,就望着这一刻了。”

我斜坐在竹榻上,接过芸儿手中的扇子,掩口一笑:“若有一日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该怎么办?”

高曜侧头想了想,说道:“那便将从前说过的故事再说一次,有好些孤都记不清楚了。”

李氏道:“殿下应当将听过的故事都说给皇上和皇后听,皇上和皇后若见殿下又长了见识,定然十分欢喜。”

高曜微微扁起嘴:“只是怕记不清楚,反惹父皇和母后不快。”

我笑道:“这有何难,只要殿下愿意听,臣女便多说几遍。”

话音刚落,忽见白领着穆仙和平阳公主并一群宫人走了过来。除了高曜,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芸儿忙跳下竹榻,请平阳公主与高曜并排坐了。

穆仙向我行了礼,恭敬道:“公主日常总听二殿下说朱大人很会说故事,一直很想来听。如今贵妃娘娘有孕,精神短了许多,车大人又不在宫里。因此奴婢斗胆带公主来长宁宫消磨片刻。”

我忙道:“姑姑不必多礼。公主若想来,几时都可以。兄妹俩正该好好亲近才是。”

穆仙道:“正是。公主和二殿下都是独出,不似义阳公主和大殿下,常能作伴。”

我指着小钱搬出来的竹凳子,请穆仙坐了。两个孩子并排抱膝而坐,芸儿侍立在后。我坐在竹椅上,缓缓道:“今日说一个鲁国丞相公仪休的故事。公仪休是鲁国博士,颇有才具,鲁国的国君便让他做了丞相。他身为百官之首,一向遵奉法度,循规蹈矩,深受国君信任、百官拜服。有一日,有位客人送给公仪休两条鲤鱼,公仪休坚决不肯收下。客人便道:‘听说您极爱吃鱼才送鱼来,大人却为何不肯要呢?’公仪休道:‘正因爱吃鱼,方才坚辞不受。如今我做国相,能买得起鱼吃;若因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不但无人送鱼给我,连我自己也买不起鱼了。’客人深为惭愧,便带着鱼告退了。敢问二位殿下,公仪休爱鱼而不受鱼,却是为什么?”[47]

平阳公主似懂非懂,正在思忖之际,高曜却举手叫道:“公仪休若收了人家的鱼,自然要听人家的吩咐做些坏事,若国君知道了,定是要丢官的。丢了官,还怎么买得起鱼吃?”

我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公仪休把持住自己的口腹之欲,方能赢得为官的清名,这官才能做得长久。”

高曜见平阳公主讷讷不语,不由十分得意:“孤知道,做人要能分清大忠小忠、大利小利。”此处分明没有“大忠小忠”之意,他偏要牵强附会,炫耀一番。我听了不禁好笑。

平阳公主见高曜能流利地说出她没有听过的大道理,甚是艳羡。高曜见妹妹怯怯不语,愈加得意:“孤还要再听一次老虎娶亲的故事。”

平阳公主插口道:“老虎也能娶亲么?”

高曜嗔怪道:“皇妹连这也没听过?”

平阳公主顿时红了脸:“舜英姐姐从不说故事给我听。”

高曜不屑道:“世上哪有这样笨的女巡,连故事也不说?皇妹应当回了母后,换一个来。”

平阳公主顿时无言以答。穆仙心疼公主,一味地向我使眼色。我忙宽慰公主道:“皇兄年纪大些,知道得多也不出奇。”又向高曜道,“殿下既是皇兄,皇妹有不知道的,要耐心地教导才是。这个老虎娶亲的故事,就烦请殿下说给公主听,可好?”

高曜顿时泄了气,扭捏道:“孤记得不清楚了。玉机姐姐,你便再说一次吧。”

平阳公主兴味盎然地看着我,连穆仙喂到她口边的酸梅汤也顾不上饮。我只得又道:“从前有一只老虎住在山林中,它懒于自己捕食,常趁夜下山,偷袭村民的牲口。这一日,村民为了除掉这个祸害,便想了一个办法,假意要将村中最美丽的姑娘许配给老虎。老虎垂涎姑娘的容貌,忙不迭地下山进村。姑娘的父亲大着胆子上前对老虎道:‘我儿自幼娇养,能许配给您这样的英雄正是我们全家求之不得的。’老虎甚是得意。父亲接着道:‘可是你们成婚后,我担心我儿美丽的容貌被你的爪子所毁,又或与她用膳之时,你一口利牙吓坏了她,如此她如何还能好好地服侍英雄呢。’老虎喜爱那姑娘,闻言陷入深深的顾虑之中。父亲趁机道:‘若将四爪磨光,利齿套上木套子,如此我儿心中无惧,方能夫妻恩爱,白头到老。’老虎闻言大喜,满口答应。待它磨光了爪子,粘上了牙套,便如病猫无异。村民放出凶犬追赶老虎,老虎无力抵抗,从此再也不敢下山。然而在山中,它没了爪牙,又疏于捕猎之术,终于被饿死了。”[48]

高曜大叫道:“孤记起来了。这故事还是说,拘泥于眼前的小利,就是不要长远的大利,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呢。”

平阳公主这才展颜:“原来如此。”

我笑道:“二位殿下说得很是,只是还有一层道理,二位殿下却还没说出来。”

高曜和平阳公主面面相觑,都想不出来。我笑道:“被人投其所好便是示弱于人,示弱于人等同于倒持太阿,授人以柄。”[49]

高曜似懂非懂,平阳公主茫然无识,两人都呆呆地点了点头。唯有穆仙,深深看了我两眼。

第二日从大书房回来,依照皇后的吩咐,依旧回椒房殿。皇后经过曾娥之事的惊吓,今天还有些后怕。我以高曜在长宁宫中的趣事开解,皇后这才释然。忽闻车舜英来椒房殿请安,只见她身着梅色簇花单衫,手持一柄泥金芍药纨扇,扶着小丫头的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裙裾一扫,香扇一动,整个椒房殿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梨香。

皇后笑道:“每常舜英一来,这椒房殿中便似开了无数的春花。”

车舜英笑道:“臣女每次来椒房殿之前都要沐浴熏香,因此耽搁了。还请娘娘宽恕臣女迟来之罪。”

皇后微笑道:“你这样守礼数,本宫怎么会怪你。”

车舜英在皇后左首的榆木雕花椅上落座,轻摇纨扇,鬓边的流苏便随风乱晃起来。她随手拈了一颗葡萄递给丫头剥皮,方向我笑道:“玉机姐姐也在这里,妹妹眼拙,刚才竟没看到,失礼了。”说罢站起身来草草行了一礼。

皇后道:“你玉机姐姐读书作画都很好,你二人当多亲近才是。”

车舜英以纨扇掩口而笑:“娘娘说得很是。玉机姐姐不但有才学,人缘也很好。宫中从太后以下,没有不喜欢姐姐的。就拿昨日来说,姐姐不过去思乔宫坐了一会儿,平阳公主便和穆仙跟去了长宁宫,夜好深了才回来。说是听故事去了,也不知道是说给平阳公主听呢,还是说给穆仙姑姑听的。”

皇后一向有些多疑,听闻此言,面色微变。

我心中深恨车舜英搬弄是非,当下微微冷笑:“这倒要好好问问舜英妹妹了。”

车舜英愕然:“与我什么相干?”

我向皇后道:“侍读女官本当在晚膳后陪伴皇子公主,为何臣女从明光殿出来,只见平阳公主独自一人?舜英妹妹那时去了何处?听公主说,她整日无人陪伴,只能和宫女内监玩耍。穆仙姑姑没有办法,才将公主送到长宁宫来听臣女说几个故事解闷。”

皇后道:“昨日晚膳后,舜英来了本宫这里。”

车舜英正欲辩解,我却不容她出声:“舜英妹妹虽一向勤谨,可是分内的事情,也当做好才是。平阳公主如今已深为不满,若陆贵妃仗着有孕,向圣上进言撤换女巡,圣上想必不会不依。到那时,舜英妹妹想留在宫中尚且不能,还如何日日陪伴皇后娘娘?且舜英妹妹是皇后指明入宫的,若惹公主伤心生气,不但妹妹失了颜面,亦会带累娘娘。还请妹妹三思。”

皇后恍然道:“玉机言之有理。舜英,你当回去好好陪伴公主才是,平阳公主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万不可敷衍了事。”车舜英双颊通红,忙拜下领命。皇后挥挥手道:“以后无事,不必总来请安了。在宫里多读些书要紧。都退下吧,吵得本宫头疼。”

车舜英不敢多说,只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躬身退下。

转眼已过重阳。近来雨下得越来越频繁,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花房里搬来的各色菊花,满满摆了三层架子。从大书房回来,我便坐在菊花架旁看书。这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忽听芳馨道:“于大人和史大人来了。”

我忙站起身,只见锦素和易珠已携手从照壁后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一样的牙白色菊纹长衫,只是锦素的裙下坠着八颗白玉水滴,易珠则戴着一套青玉坠裾。

易珠盈盈一笑:“姐姐这里好安静,我二人还怕扑了空呢。”

我放下书笑道:“只要二殿下上学去了,这一宫的人也不知道都去哪里疯了,我也乐得清静。”说着便将她二人往灵修殿中引。

锦素拉住我的手道,抿嘴笑道:“姐姐日常在花间看书,怎么我们一来,就让我们往屋里去?我瞧姐姐这里的菊花开得比我宫里好多了,咱们在这里坐坐倒好。”

易珠拿起书,一面翻一面笑道:“于君子花旁看《庄子》,着实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50]。”一时绿萼奉上茶来,易珠端起青瓷茶碗,轻轻一嗅:“这茶也有菊花的清香,姐姐可是收了菊花上的露水烹茶的么?”

我一怔,忙尝了一口:“是有些清香。大约是茶房的管事自己收了露水,我并不知道。”

锦素笑道:“茶烹得这样好,姐姐却不知道,这下可怎么打赏呢。赏罚不分明,只怕宫人们会埋怨。”

我笑道:“妹妹见笑。我从不在饮食穿着上用心,这些事情都是芳馨姑姑在打理。”

锦素道:“那倒是。我宫里的事情,都是母亲在料理。”

易珠道:“咱们既要陪伴皇子公主,又要读书,确实也没工夫理会这些琐事。我在遇乔宫,一应大小事都由桓仙姑姑和辛夷姑姑掌管着。”

我笑道:“我们三个里面,易珠妹妹是最享福的。”

我知道易珠善奕,于是命人拿了一副围棋来。易珠兴致勃勃地让了我三子。于是我一面摆着黑子,一面说道:“御驾亲征已去数月,也不知道军情如何了。”

易珠拈起白子,嫣然一笑:“前些日子说是已经攻到北燕都城盛京附近了,这回灭燕有望。”

锦素屈指道:“算日子,围城有些时日了。”

易珠笑道:“锦素姐姐的消息一向最灵通,若有什么我和玉机姐姐不知道的,可不准藏私。”

锦素眉心一耸,欲言又止。我和易珠才下了两子,便无心对弈,忙将身边的宫人都遣得远远的,锦素无奈地看了我俩一眼,回头吩咐若兰回宫取件外衣过来。锦素抓了两粒白子在手心中拨来拨去,良久方轻声道:“昨日太后又得了陛下的亲笔家书,听说她老人家欢喜得很,应是又打了胜仗。”

听说“又打了胜仗”,我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盛京城雄伟坚固,攻城战必定惨烈异常。深入敌境,围城数月,耗资巨万,师老民疲。是成是败,是攻是退,必在新年到来之前有个了结。

易珠亦沉默片刻,方叹道:“既打了胜仗,当很快班师吧。”

我笑道:“怨不得今天皇后特别欢喜,连茶浓了些都不理论。”

易珠道:“既是好消息,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我笑道:“那是家书,并非捷报。家书上写的,军报上未必会写。究竟‘打了胜仗’这几个字,也是锦素妹妹猜测的。”

锦素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白子一一放入瓷罐,不发出半点声响。周遭安静,秋风扫过,唯闻她二人裙下玉声玲玲。我和易珠相视一眼,都不自觉敛声屏气。忽听锦素轻声道:“我还听说,陛下出征前,太后曾主张立太子。”

萧萧清秋之气在胸中郁结成铁,心猛地一沉。正想问太后属意于谁,转念一想,那已是数月之前的事了。且锦素与易珠毕竟都是遇乔宫的女官,多问无益。易珠亦口唇微动,终是无言。

其实又何必问,答案不是一目了然么?

她二人走后,我便将锦素所言一一说与芳馨听,并叮嘱她道:“锦素的母亲杜衡和济慈宫的执事宜修交好,这些消息恐怕都是宜修告诉她的。别的倒还罢了,立太子的事情却是非同小可。咱们二人听听便罢,千万不要再向外传,连绿萼与红芯都不能告诉。”

芳馨笑道:“姑娘放心,奴婢晓得利害。只是奴婢还是有些好奇,太后究竟主张立谁为太子?”

花架上层是一溜雪白的蟹爪菊,下层则是整枝垂地的明黄色小菊花。我摘下一朵缀在脑后,又将断茎小心藏在花间:“若太后主张立大皇子,这会儿大皇子应该已经是太子了。”

芳馨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恍然:“若太后也主张立大皇子,陛下怎会放弃亲征这样的大好机会?原来,太后主张立二殿下!”

皇帝不愿立高曜,却也不忍违抗母命。他只是在等,等一个废后的机会。皇后一废,次当庶长。到那时,高曜当如何自处?他的前程又在哪里?

我叹道:“二殿下该放学了,该去大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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