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宫在粲英宫之北,匾额上以隶书写着“长宁宫”三个大字。较之延襄宫,这三个字端方拘谨得有些稚拙,似是才习字不久的孩童所题。我见墨色尚新,不禁问道:“这三个字也是于姑娘写的么?”
芳馨笑道:“正是,是新年里与延襄宫一道题的。”
此处笔势无犹疑,运力无转折,不比延襄宫的字,刚柔并济,疏朗华丽。一样的隶书,被她写出甘苦两味。我不禁心生敬畏:“下笔百变,锦素真是七窍玲珑心。”
芳馨笑道:“那也未必。写字的变化多了,为人的变化就少了。奴婢以为,于大人远不如姑娘。”我本想追问一句,忽闻绿萼催我进宫。天际流云乘风变化,一眨眼的工夫,已换了好几种姿态。谁还记得它起风前的模样?谁不期待它下一刻的风姿?谁又能似锦素这般,将旧时光贮留在笔锋之中?既会变,又何必问?
长宁宫亦分为前后两进,前面一进主殿为启祥殿,两侧为书房和寝殿。西配殿名为灵修,东配殿名为瑞修。后面一进有后殿和东西厢房四间,规制同粲英宫一样。灵修殿甚是阔朗,上首一张紫檀长案,案后是高及屋顶的书架,一只竹梯闲闲靠着,书架上只寥寥数册。北面是两进寝室,里进较大,是我的寝室。外间有两张小床,是宫人守夜服侍的场所。南厢为日常起居之所。
我一见书案书架,顿时喜出望外。只见秘色山水雕花大笔筒中竖着十来支长短不一的新笔,一方松枝眉纹端砚和几支如意云头宫墨陈放在案角,桌面上铺着上好的细白宣纸,仿佛急待我去挥墨填满。
不一时,长宁宫的执事白带领宫人进来问安。待一切打点妥当,我微感困倦。芳馨道:“姑娘用过午膳便过来了,这会儿小睡片刻也好。”
我旋身歪在榻上,吩咐沏一壶浓茶进来。芳馨笑道:“喝了茶越发睡不着了。”
我见周遭无人,遂问道:“姑姑可知道于大人的母亲杜衡么?”
芳馨一怔:“姑娘怎么问起杜衡?”
我笑道:“在逆境中亦不忘教导女儿读书,如此聪慧坚忍的母亲,难道不值得我多问一句么?”
芳馨慨叹道:“聪慧坚忍,这倒没错。当初她在监舍中教女儿读书,好些人笑话她,说她痴心妄想,一个罪臣之女,难道还想做娘娘不成?谁知两三年间,于大人便得了周贵妃的赏识,连杜衡也调去藏珍阁,只做些洒扫的轻役。听说她能写会算,执事便让她帮忙点算登录,若非罪臣眷属,如今也是一宫执事了。”
我愈加好奇:“那藏珍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芳馨道:“藏珍阁是宫里收纳各样贵重陈设和珠玉宝器的地方。或有新造的,或有损坏的,或有不用的,或有归还的,都在藏珍阁中。年深日久,那些十分古老的,多半熔掉或是卖掉。藏珍阁的执事有时也会掂量着有无,让内阜院添加些新的来。算是个要紧的地方。”
我沉吟道:“藏珍阁人来人往,依姑姑看,太后宫里的事会不会是……”
芳馨道:“藏珍阁人多口杂,杜衡听上几句,再猜上几分,倒也不难。”见我不说话,又道,“姑娘既然问起杜衡,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胡乱转着左手上的桂枝银戒指,一颗心亦被调拨得没有方向:“姑姑请说。”
芳馨正色道:“史姑娘和徐姑娘是服侍公主的,自然不在话下。于大人与姑娘是服侍皇子的,圣上偏爱皇长子,但姑娘服侍的二皇子才是皇后所生,这将来……”
指尖骤然一停:“我明白你的顾虑。”
芳馨笑道:“姑娘的聪慧自不必言。但只一样,于大人虽和姑娘交好,那杜衡恐非庸常之辈,姑娘还请留心。”
念及适才与锦素相对无言的尴尬,恐怕杜衡早已向她言明利害。我微一冷笑:“难道今日还没领教么?昨日封姑娘忽然来送东西,恐怕也是为御驾亲征之事。”
芳馨不解:“封姑娘虽然来巴结姑娘,但与御驾亲征有何相干?”
我合目道:“太祖亲征,不幸弃万民而去,梓宫尚未回朝,庶人高思谏与高思谨便迫不及待地谋反。这件事姑姑还记得么?”
芳馨的面色忽而发白:“奴婢记得。当年圣上还是太子,若非太子——”她停了一停,恍然道,“是太子!御驾亲征,该立太子监国才是!”
我叹道:“锦素与我交好,我原本以为我们出身相近,可在宫中作伴,如今看来,也不得不小心了。”
芳馨不免忧心:“于大人有她母亲辅佐,她们母女同心……”
我笑道:“我也有姑姑提点。”
芳馨红了脸道:“奴婢没有读过书,比不得杜衡那样有见识,恐怕毫无用处。”
芳馨收集各宫动向,能一语言中要害,更从十年前骁王谋反之事推敲出现今宫中局势,认真想深一层,她并不比杜衡的见识差。只不知她为何年过三十才得个出身,还是来服侍我这样一个出身卑贱、毫无根基的女官。
我笑道:“来日方长,只要姑姑与我同心,没有过不去的。”
芳馨忽然跪下:“奴婢此身都是姑娘的。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愿意一辈子服侍姑娘。”说罢磕了个头。
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行此大礼。然而甫一进宫,便有这样一位姑姑宣誓效忠,既感庆幸,又觉温暖。我俯身扶起她,微微一笑道:“有姑姑这句话,我什么也不怕。”
一时用过晚膳,见天还亮着,芳馨便道:“长宁宫近御花园,如今天色还早,姑娘可过去散散心,也消消食。”
我笑道:“前日经过御花园,竟没有好生观赏,这会儿无事,正该去瞧瞧。”于是红叶和绿萼备下宫灯,芳馨又叫两个小宫女拿了挡风的斗篷,扶了我慢慢踱出长宁宫。
芳馨道:“御花园又叫益园,虽然景致还不错,但毕竟小了些。汴城西北还有个行宫叫景园,先帝刚登基那几年都住在那,直到立了皇后,才回到宫里住。”
我不由好奇道:“为何先帝要过几年才立后?”
芳馨道:“大约是先帝一直宠爱当今尚太后,但太后并非原配,所以先帝一直决定不下。奴婢只记得立后不久,圣上便被册为太子了。”
益园南门在望,重重念头在我脑中闪过。“自来帝王家,家事便是国事,也难怪先帝难以抉择。”
正说着,已进了益园。但见园中佳木葱笼,奇花盛放。顶头一方奇石耸立,薜荔女萝,垂累而下。一道清流自石上倾落,下面一方小池,浮叶白,青郁可爱。一道水路将池中之水引出,流向不远处的一方澄塘。塘边小径的竹架上,娇艳紫藤随风飘摆,又有十几株老柳,似少女在湖边沐首。小径东西各有四方亭筑在高高的石台之上,石阶以汉白玉砌成,雕着细致新鲜的花样。我沿小径缓缓走到西亭,但见亭上书写半云二字,左右联曰:“云开一嶂碧,萝合半山青。”
天色已暗下来,红叶与绿萼点起宫灯,芳馨扶我走上半云亭,但见塘边浅水中,几只小鹤悠然漫步。塘心一所木屋,两只天鹅绕屋游弋。我支颐坐在亭中,不觉发起呆来。晚风习习,清氛中添了寒意,芳馨连忙为我披衣。
忽听西边隐约传来一个少女娇脆的声音:“闷了这几日,总算能来园子里逛逛了!”
芳馨轻声道:“这像是升平长公主的声音,姑娘该下去迎候。”
我问道:“升平长公主是谁?”
芳馨道:“升平长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幼妹,两宫最疼的,如今就住在皇城西北角上的漱玉斋中。”
我忙下亭等候于小径边。远远见两行宫灯逶迤而来,为首的少女身着赤色曳地长衣,以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玫瑰图案。走得近了,只见她肌肤光洁,其白若雪,其质如玉。乌发堆云叠鬓,两支红珊瑚步摇玲玲轻晃,有柔和的光晕在雪腮边点点跳跃。双目湛湛,顾盼神飞,意态闲闲,宛如神女。
待她走近,我行礼如仪:“长宁宫女巡朱氏参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万福金安,长乐未央。”
升平长公主一怔,她身边的宫女轻声道:“殿下,这是才入宫的侍读,长宁宫的女巡朱氏。”
升平道了免礼,又笑道:“原来你便是新入宫的女巡。恭喜了。”
我忙道:“谢长公主殿下。”
升平向身边的宫女道:“别忘了备一份贺礼给各宫的女巡女史送去。”那宫女恭声答应。
升平又道:“选女官这样的盛事,本宫竟错过了,真是可惜。”
那宫女笑道:“女官以后还会再选的,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只见这宫女只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张圆脸,身材微丰。
芳馨悄悄道:“这是长公主身边的执事沅芷,自小服侍公主的。”
升平笑问:“未知朱大人芳龄几何?”
我恭谨道:“回殿下,臣女今春刚满十二。”
升平赞叹道:“怨不得母后总让本宫多读书,原来十二岁的女孩子就能入宫为官了。朱大人想必很能干。”
我微笑道:“谬承殿下玉赞,臣女愧不敢当。”
升平笑道:“难得在园中遇到大人,便一同走走如何?”
我本欲自在独处,但长公主相邀,不得不遵,只得跟在她身后半步,复又东行。
升平问道:“朱大人府上是哪里?”
我答道:“家父是熙平长公主府上的总管。”
升平笑道:“怪道朱大人言谈举止不输大家之女,原来是熙平皇姐调教出来的。”说罢不断问起殿选的情形,我一一作答。
一路走到紫藤花下,升平忽道:“这紫藤架是奉了皇嫂的旨意做的,白天看来,自是娇娆,可是一到天黑,遮天蔽月,黑沉沉的常吓人一跳。”
我听她论断皇后的旨意,便不敢接口。抬眼一望,已到了东亭下。东亭名为梦溪,左右联曰:“洞隐千峰月,城浮万树烟。”
沅芷上前笑道:“殿下,天色已晚,风又凉,还请回去吧。明天再来逛也是一样的。”
升平颔首道:“也罢,该回去了。”说罢拉起我的手,将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笼在我的腕上,“今日巧遇,相谈甚欢。仓促不曾备礼,这串香珠就赠与大人。大人无事可常到漱玉斋中来谈讲,本宫谨侯。”我忙躬身道谢,恭送长公主西去。
四月初五,我寅时二刻便起身,芳馨为我梳了朝天髻,以玫瑰金环束发。我身着象牙色暗藻纹长衫,腰间玉带上系着皇后前两日赏下的喜上眉梢碧玉佩,手执一方象牙短笏,带着芳馨与红叶,往守坤宫拜谒裘皇后。
但见百鸟朝凤的照壁后,是两溜青花云凤纹大瓷缸子,各植一株石榴树,深翠之间殷红点点,似泼了一树火星子。北面阶下两盏铜铸白鹤衔梅宫灯,两道石阶之间浮雕龙凤呈祥的图样。宫苑东西各一个汉白玉栏杆的大池子,养了几百尾金鱼,池底伏着碗大的龟,水上漂着浮萍新荷。
主殿为椒房殿,殿宇高大深阔,建筑在十来级石阶之上。上首一张雕花凤椅,椅后是紫檀雕花镂空七扇屏风。下首摆着红檀木芍药雕花凤座,是两宫贵妃的座次。下面挨着两溜榆木交椅,一共四张,铺着簇新的锦垫。殿中有七根木柱,垂下轻纱万重。
我来得最早,桂旗引我坐在左首第一张座椅上,又奉茶上来:“朱大人来得早,皇后娘娘还在梳妆呢。”
我不敢坐,亦不敢饮茶,只站在门首恭候。殿中沉香细细,如缕不绝,混着袅袅茶香,不觉沉醉。
忽听外面脚步阵阵,我向外望去,但见宫人们捧着盥盆沐具,衣衫鞋袜,鱼贯走入东配殿。芳馨道:“这是在服侍皇子起身。皇子公主起身后,都要去皇后寝殿请安,方去前面定乾宫书房上学。”
不多时,只见一众奶母宫人,簇拥着一个小小孩童摇摇走出东配殿。那孩子只有四五岁,目若点漆,沉如碧水。一身赤地彩云金螭外袍,玉冠玳簪,犀带华履。正是二皇子高曜。
乳母拉着高曜的手走入椒房殿,见了我,不觉一怔。高曜问道:“嬷嬷,这位姐姐是谁?”
这乳母只二十五六岁,牙白布衫外,穿着秋香地葡萄藤福字纹背心,发间一枚珠钗,颇有几分姿色。她俯身笑道:“殿下,这是昨日新封的女巡朱大人。过两天离了这里去长宁宫住,便是由这位朱大人照拂殿下。”
高曜双目清澈如水,在我脸上一转,行礼道:“朱大人安好。”
我忙还礼:“殿下安好。”那乳母亦向我行了一礼,又道:“殿下还要向皇后娘娘请安,恕奴婢不能奉陪。”说罢深深看我一眼,牵起高曜的手往后面去了。
忽见桂旗引了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子进来,她右手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左手拉着一个与高曜年纪相仿的男孩,身后跟着史易珠与十几个奶母丫头。只见她身着浅碧色桃花纹长衣,只以青玉簪挽发,道骨清寒,从容飘逸。然而容色清艳,可谓清到极处,又艳到极处。虽说升平长公主的青春容颜足以耀人眼目,但她的美貌却是追魂摄魄的。我呼吸一滞,不觉呆了。
芳馨忙在我耳边道:“这是西宫的周贵妃,姑娘该去请安。”
我这才走上前去,行了大礼。周贵妃笑道:“免礼。坐吧。”说罢自在右首凤座上落座。两个乳母引了皇子与公主往寝殿去了。
我与史易珠见了平礼,方坐在下首。周贵妃笑道:“朱大人初进宫,住的还惯么?”
我答道:“多谢娘娘记挂,臣女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家。”
周贵妃道:“初入宫的人,都想家。”眼见我甚是拘谨,便不再说话,只端起茶盏,缓缓吹着。须臾放下,向史易珠道:“珠儿,巳时后你去定乾宫的书房看看义阳。有人问你,只说是本宫让你去的。”史易珠应了。
我听她叫“珠儿”,倒似在叫“朱儿”,忽一怔忡,这才想起此“珠”非彼“朱”,彼“朱”本当是“卞”。毕竟我的生父与继父,都是骁王党。周贵妃再美貌,再聪明,再和气,终不与我相干。
不多时陆贵妃带着徐嘉秬与平阳公主来了。两位贵妃寒暄几句,便相对默然。锦素最后才到,但见她发间簪着一枚红玛瑙黑檀木簪子,正是我赠与她的。心下一软,顿时把昨天的不快忘记了大半。
周贵妃微笑道:“锦素,永和宫住得还好么?”
锦素忙起身回道:“皇后赐臣女居于永和宫悠然殿,臣女感念天恩,自是无事不满意。哪还有一丝不好?”
陆贵妃笑道:“于大人就是会说话,怨不得姐姐疼她。”
周贵妃一笑:“锦素是妹妹挑选上来的,还望妹妹时常提点。”
陆贵妃淡淡道:“本宫待诸位大人,自当一视同仁。”周贵妃笑而不语。
忽见屏风后紫影一闪,内官唱道:“皇后驾到。”众人连忙起身恭候。
我悄悄向上望去,但见皇后身着紫云金凤曳地广袖长衣,戴着赤金璎珞项圈,脂粉浓重,珠翠满头。容貌只算得中人之姿,比之周贵妃固是远远不及,连陆贵妃也比她多了许多从容平和之气。
礼毕,皇后笑道:“两位妹妹来得早。”
陆贵妃道:“这是臣妾应尽之礼。”
皇后的双手略显粗大,染了鲜红蔻丹,又戴了四枚鎏金点翠护甲,金赤华光更增肌肤的焦枯之色。皇后道:“宫中多年都没有新人进来了,这一次陆妹妹做主选进来的这四位姑娘,果然都很好。”
陆贵妃道:“臣妾仰赖圣恩,不敢居功。”
皇后道:“宫里虽说人少,可上上下下也有千八百人,每日琐事不少,咱们姐妹恐不得空亲自教养孩儿,四位大人正解了燃眉之急。况且宫里添了新人,我们姐妹也不怕长日漫漫,无人做伴了。”我听了不觉好笑,既说“琐事不少”“不得空亲自教养孩儿”,又如何“长日漫漫,无人作伴”?真真前言不对后语。众人一笑作罢。
向来晨省在早膳之前,因此众人只略坐一坐便回去了。送过皇后,正要与锦素一道出去,却见桂旗自偏殿出来,向我行礼道:“朱大人请留步,皇后娘娘有请。”
我不敢耽误,忙随桂旗进了东偏殿。但见南窗下一张宽阔的长榻,堆塑百花釉里红三足香炉散出丝丝沉香。皇后正坐在四扇苏绣美人大屏风后理妆,几个宫女静悄悄侍立一旁。屏后影影绰绰,赤金的微光一闪,是南窗下的灿烂春光。
桂旗指了屏风旁一张椅子请我坐了,又到屏后向皇后道:“娘娘,这会儿传早膳么?”
皇后道:“传膳,把朱大人的早饭也端进来。”
不一时,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将我和皇后的早膳端了进来,摆了两副青瓷碗碟。又有一列宫人捧着漱盂巾帕等物,候在一旁。
忽闻环佩叮咚,皇后扶了惠仙的手缓步而出。但见她只簪着一朵浅金色珠花,上着淡粉短袄,下着杏白长裙,一缕浅藤宫绦下,系着龙凤双环赤玉佩。脂粉薄施,眉眼顿时清晰起来。
礼毕,桂旗引我在皇后对面坐定。皇后微笑道:“先用膳吧。”
宫人们这才揭开盖子。皇后的早膳,不过是御田粳米粥、白面饼与八样小菜。我这边是粥与面饼,小菜减半。静静用完早膳,皇后便斜倚在榻上,我背靠苏绣屏风,坐在下首。
皇后细细打量我数回,方才笑道:“先时熙平长公主荐你入宫,本宫心里还有些不放心。听陆贵妃说,你在殿上对答如流,可见长公主的眼光不错。不枉本宫与陆贵妃说了,要你进来。”
我心中似打翻了一盏滚茶,一颗心躲在胸腔一隅抽搐不已,痛煞闷绝。我不动声色地抚去额发间的冷汗,小心回道:“长公主待臣女恩重如山。臣女不敢不恪尽职守、尽心竭力。”
皇后满意道:“听说你读书很好。过去都是谁教你?”
我垂目凝视手上的象牙短笏,沉沉牙白冰冷黏滞,一如我此刻的心境:“臣女由家父启蒙,也曾请夫子指点过功课。”
皇后道:“日后在二皇子身边,日常琐事一概不用理会,你只管代本宫看住他的功课便好。二皇子的年纪小些,倘或力有不逮,你要替本宫多多留心才是。”我忙站起,郑重答应。
皇后又道:“过几天二皇子便搬去长宁宫了,本宫就将这孩子托付于你了。”说罢将高曜素日的喜好细细说给我听,中间好些幼时的趣事。她絮絮说了许多,我只陪笑听着,偶尔应一两句。我并不能理解她身为人母的感受,听着颇有些不耐烦。然而听久了,又觉得她的神情越来越像母亲。一时勾起思母情怀,不觉落下泪来。
忽听皇后道:“你哭了?”
我忙收敛神思:“娘娘一片慈母之心,令臣女落泪。”
皇后叹道:“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只盼着孩子们好。你看二皇子,那么小就要去上学。他清晨一走,本宫便坐立不安,一天要遣人去看好几次才放心。又怕学里的吃食不好,天天在宫里做好了送去。”我垂头不语。她忽而转了温柔亲切的口气道,“如今你来了,本宫也就有了臂膀。今后你便替本宫看着皇子念书,有什么事,及时来回本宫。”
对儿女的关爱之情,并不因身份地位而有所分别。“娘娘放心——”
皇后笑道:“你是长公主向本宫引荐的得力之人,本宫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心中感愧,举帕拭泪。皇后看着我的手帕,对惠仙道:“去将昨天送来的新帕拿来。”
不一时,惠仙捧了几方绣花锦帕过来。皇后笑道:“这些是文绣坊的新鲜花样,昨天才送进来,就赏给你用。”芳馨接过锦帕,我忙谢恩。
从守坤宫出来,红叶捧着帕子跟在我身后。只见最上一方胭脂色锦帕上绣着几朵银色六棱雪花,以缠枝环绕,甚是清新可爱。下面几方帕子,俱以五色丝线滚边。芳馨笑道:“皇后很喜欢姑娘,姑娘可以放心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皇后娘娘和善可亲。”
芳馨笑道:“皇后对谁都好,唯有对周贵妃,从不和善可亲。”
我忽然省起:“适才皇后与周贵妃似乎一句话也没说过。”
芳馨道:“周贵妃专宠多年,后妃早已不睦。”
我不禁怅然。身处高位的,得不到真情,淡然高远的,撇不清纠葛。
“无欲实难”,若“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17],固然是好,然而人生却并非如此顺遂。我苦读数年,一朝入宫,所渴望的“锦绣前程”,终究也只是个囫囵画影。所求既不明,所得亦似是而非。后妃们尚有求不得的苦,何况是我?似皇后这般,切切渴望夫君的宠爱,亦不算太坏。
芳馨见我叹气,不禁笑道:“姑娘有心事?”
我摇了摇头,抛去胡思乱想:“二皇子的两个乳母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