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面对面隔着屏幕已有半个多小时。
对邓芮茗来说, 复习并非那么迫切。主动看书又主动视频的原因,确实因为自己莫名想要与他取得联系。
抑或说,建立桥梁。
一旦对某个人坦率, 展露藏匿多时的思绪, 信赖就如藤蔓悄无声息地生长攀附。伴随而生的好感也由心出发,向对方抛枝缔结。这种好感无关乎喜欢, 是作为人的情理上的倾向。
然后,想要与之维系牢固关系的念头愈发浓烈。
当谢闻担起聆听者的责任, 给予安慰和引导方向后, 自己就在心里种下了信任的种子。再到被他送至楼下的一连串不动声色的照料, 种子迅速催生发芽,给了自己结交的冲动。好像读书时期向另一个女生透露秘密,一种只属于俩人的信任就此建立。
她不是在社交中富有主动性的人, 除非对方让她感觉足够安全。
于是便有了当下深更半夜视频聊天的场景。
谢闻在正经事上很负责,举动轻缓不发出噪音打扰她看书。俩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偶尔交流几句或谢闻出声督促她切勿出神。
如此和谐安逸,宛如没有屏幕的阻挡, 彼此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这样的相处,为孤独的深夜增添了几分和睦,也让原先阴沉的心情豁然开朗。
不过很快这种安宁被他们的日常打破。
邓芮茗正在背教育目的的基本精神, 一抬头看见他垂着头神神秘秘地在做些什么。
她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出声:“你这么认真……别是在对着我打飞机吧?”
前者吓了好大一跳,嫌恶看她,“你见过有人两只手在键盘上打飞机吗?”
“没有, 我干嘛要看别人打飞机?”邓芮茗一本正经道。
“总之我才不是在打飞机。”谢闻坐正身子,拿起床头的水杯喝了口,“而且我对谁打都不会对你打!”
她坏笑着用笔戳戳屏幕,“那你在做什么好事?让我一起看看呗。”
某人瞅瞅她,再瞅瞅自己屏幕上那首未完成的诗,纠结片刻还是道出原委:“在写诗,你要看吗?”
任何创作行为再神秘,也是想要与人分享的。
一听写诗二字,邓芮茗大吃一惊。她是见识过他文采的人,难免对他的诗歌产生了恐惧。但对于文化人那种伯牙觅知音的期盼眼神,她不忍泼冷水,应了下来。
他二话不说发去了几首深藏在加密文件夹里的已完成作品。
“还没写完的就先不拿出来了,这些是我已经润色完毕的。”他又露出那种谜之自豪的神情,“我从小有个心愿,希望能出一本自己的诗集。”
她没接话,决定先看看他为之骄傲的作品再说。
可是定睛一看,她沉默了,还有点想流泪。
屏幕上是这样写的——
“现代诗:《今天的晚饭》
华灯初上,人影摇晃。
小龙虾随处散落,在脸盆大的盘子上。
麻辣、蒜蓉、十三香。
轻轻吸吮,是爱情的模样。”
“爱情的模样……”她悉心推敲这句话,皱起五官,“啧,这是遇见陈睦和张诗婷的那次吗?”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吧大兄弟?
谢闻点头,“何止他俩,还有那破偶像剧和隔壁桌俩酸臭的狗男女。”
邓芮茗闭上了嘴,强压想要喷他sb的冲动,往下再看另一首。
“现代诗:《今天的晚饭(之二)》
一抹深红,是心里缱绻的温柔。
于世界的万千星辉中,
和包裹着十三香的曼妙身躯相逢。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
就在傍晚的那个钟,
遇到了你,我挚爱的龙虾美梦。”
邓芮茗:“……”
她面容平静地扫视完所有诗句,久久未曾言语,倒是颤抖的身子出卖了她澎湃的内心。
谢闻注意到她的异样,狐疑问道:“怎么,被我的文笔感动了?”
她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不存在的泪水,神情庄重地对他规劝:“我说,谢闻先生,不如你还是打飞机吧。”
“什么?”
邓芮茗终是没忍住喷了出来,“这写得都什么糟心玩意儿?你到底对小龙虾有什么痴狂的情结,连着几首都是小龙虾!还特么押韵的,这你都能押韵,你真的很牛逼。”
谢闻深刻感受到她对他的极度鄙视,横眉质问:“就知道叽叽歪歪,有本事你来写啊!”
“我才不稀罕写这种破诗。”她嚷嚷起来,“我要是你,宁愿打飞机也不浪费生命!”
他一听怒极,扬起嘴角大力点头,“很好,那你就打飞机去吧。”
然后邓芮茗还没反应过来,屏幕那头的他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聊天框里的系统提示——
视频已被对方中断。
什么鬼,为了几首破诗不高兴了?小学生都没他这么玻璃心。
“切,sb。”她嗤笑,无语地晃着脑袋关闭了对话框。
她伸伸懒腰,轻蔑地翘起二郎腿继续边看书边摆弄手机。一会儿喝水,一会儿转笔,仿佛得了多动症,小动作做个不停。只是每过三十秒都会忍不住打开微信,然后再把毫无动静的app关闭。
与这个行为一同反复的,是心底碎碎念的瞧不起。
实在不懂为什么有的人一把年纪还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闹脾气。几岁啊?爱生气就生气去吧,谁爱搭理。
她这样笑话着第八遍,手又不可控制地点开对话框,并输入“不高兴了?”这句话发了出去。
就问他这么一次,爱理不理。
意料之中,谢闻果然没有理她。
迟迟等不来回复,她砸吧着嘴又发去一条消息:大兄弟,确定要为这种事情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友谊吗?
很好,再问他这么一次,爱理不理。
谢闻真的没有理她。
邓芮茗盯着毫无动静的聊天界面,一脸愁苦,很久没有这样愁云惨雾过了。
算了,最后问他一次,再不理就真的爱理不理了。
她撅起嘴,承受着莫大的委屈打字:朋友,我飞机打完了……
谢闻还是没有理她。
她彻底泄气,趴在桌上心累地点开隐藏界面,准备直接视频当面抚平玻璃心朋友受伤的心灵。
可是她的手指还没按下按键,一阵提示音陡然响起。
是他发来的视频邀请。
邓芮茗坐起身子,立即点了同意。
屏幕里的他一副高冷不屑搭理的模样,看得她又好气又好笑。
她瘪着嘴,干巴巴地说:“果然还是放不下我这位美貌与智慧并存,英雄与侠义的化身的绝世好友吧?”
谢闻昂起高傲的下巴,凉凉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顶着整片青青草原有点累,想找个倒霉鬼一起。”
她咧嘴傻笑。
“笑屁啊。”他翻着白眼,嘴角却小幅翘起,接着语气恶狠地说,“还不赶紧看,不背完五道题别想睡。”
她难得没有反驳,一口答应。
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又闲扯起来。两个无聊话多的人呆在一块,是无论如何也干不了正事的。
邓芮茗用荧光笔划着文字,头也不抬地说:“有件事一直忘记跟你说了。”
“怎么?”他搂住踱步过来的肥猫,“力力又在学校被欺负了?”
“不是,是我……诶诶诶,这就是rossi嘛。”她欣喜观察被他抱在怀里的家伙,手指轻戳屏幕好似在撸猫,嘟囔道,“也没别的事啦,其实上次在你公司的时候就想跟你道歉了。要不是因为我作死,假装没发现陈睦脚踏两条船,你也不会戴绿帽子。所以,想跟你说声不好意思。”虽然这个马后炮已经晚了一年。
他抿唇,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挠着rossi的脑袋开玩笑说:“出轨是事实,绿帽子是戴定的,不是你的错。而且你也不容易啊,不还藏了个求婚戒指没送出去么?”
她瞪大眼,“这你都知道?!”
他胡诌:“我听孟西说的,大概林音跟他透露的吧。”
“啊——果然坏事传千里。”邓芮茗托腮哀叹,“只能庆幸陈睦不知道这回事。不然我看着那戒指都要憋屈死了。”
谢闻乐了,“要是他知道,你难道就把戒指丢了?”
她摇摇头,“再憋屈也不能丢啊。虽然不算贵,但我干嘛要跟钱过不去。”
“你很有出息。我也是这样想的,房子买了就要住,不能为了点破事连钱都不要。”
他环视房间,目光落在边上的相框。他将相框随手倒扣在床头柜,对视频那头还在打量胖猫的蠢蛋说:“别看猫了,快点看书。你要是考出来了,我就让赵孟西给你介绍个比陈睦更帅更有钱的富二代。”
“这个条件太肤浅了吧。嘿嘿嘿嘿嘿……”她不争气地笑出了声,“你说真的吗?”
“废话,我们文化人从来不说谎。”他点点屏幕,“所以赶紧看,别玩了。”
对面那人怀揣对美好未来的盼望,欢喜地低头复习。
房间内又恢复安静。
大概过了几分钟,专心撸猫的谢闻停住手部动作,他迟钝的反射弧终于有了反应。
刚才自己手指戳的地方,好像是她的额头。一时以为她就在面前,于是下意识就伸手点了她的额头。
果然跟傻子呆久了也会变傻。他瞥了眼屏幕里看书都能挂着不明笑意的人,默默吐槽。
就这样,邓芮茗看书的时候,他随便找了部剧看。俩人各据视频一端,没有交流,却相安无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耳边除了剧里的对话,还有笔敲击桌子的声响。
这家伙明明也是可以安分读书的嘛。谢闻对自己的教育感觉十分欣慰。
然而等他看完两集退回视频界面,却见本应端坐背诵的家伙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双眼紧闭。
谢闻:“……”
醉了,这怎么睡得,口水都把纸张浸湿了。而且手里的笔还一翘一翘,难怪他想这笔这么牛逼敲桌子敲得如此规律。
他皱着脸,凑近唤了两声唤不醒,于是边吐槽边拿起手机对准屏幕拍了张。
非常厉害,惊为天人的睡姿。
他瞅瞅那个沉浸在睡梦中的家伙,也不禁打了个哈欠。睡意仿佛成了精,穿过屏幕钻进他的脑袋,让他也疲倦起来。
他把电脑放置一边,赶走rossi,决定躺一会儿等下再把她吼起来看书。
一如讲电话那晚,周身流淌着彼此微弱的呼吸。外头的大雨已悄然停歇,沙沙的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户飘进屋内,极为催眠。
理所当然地,这一阖眼,就是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