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穆喜宁,她依旧半躺在那个黑漆漆的床榻上,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见到庄青如进来,她问道:“庄小大夫,今日是用针灸还是药熏?”
庄青如之前来过两次,一次针灸,一次药熏,勉强控制住了她身上的毒。
但不到两天的时间,毒便会再次在她的身上蔓延,反反复复。
庄青如这会儿见她笑容满面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被自己的父亲胁迫。
也许是其中有误会,庄青如想。
“这次只是抹药。”她将药箱子放到她的梳妆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瓷瓶,“我换了新的方子,你试一试?”
穆喜宁对此并无异议,十分爽快地伸出手臂,“呐!你试便是。”
“这次需要给所有伤口都涂上药。”庄青如看着她包的严实的手臂,郑重地解释,“你身上的毒不能再拖了,就算是毒性最小的毒药,若是长期大量沾染也会致命,日后就算医好了,也会留下后患。”
穆喜宁微怔,慢慢地放下手臂,“这样啊,看来我命不久矣了。”
庄青如道:“我已经找到了解你身上毒的方子,你再等等。”
只要张公他们找出给穆喜宁下毒之人,她就可以痊愈了。
“不急。”穆喜宁笑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习惯了,再说了,我也不想让阿耶为了我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儿。”
她看了一眼正忙着拿药的庄青如身上,目光上移,落在那些精致的首饰盒上,补充道:“不过,我倒是希望庄小大夫能治好我。”
“为何?”庄青如没有察觉她一闪而过的视线,问道:“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像是会对穆参军提过分要求的人吗?”
“被你猜到了?”穆喜宁灿然一笑,似乎没有被发现秘密的尴尬,“实不相瞒,阿耶为了我几乎求了所有能求之人,我知道你是张公带来的,张公是个公正之人,他不会让阿耶难做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庄青如整理好要用的东西,来到她的床榻前,说道:“就像我,我救你也是有私心,命总是在自己的手上,一味地放纵并不能让自己过的更好。”
穆喜宁不明所以,抬起手,抚过耳畔的碎发,茫然地问道:“庄小大夫,你今日有些奇怪,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庄青如忍住想问穆喜宁的冲动,垂眼道:“我想告诉你……你的手?”
她猛地拽住穆喜宁抬起来的右手,那上面竟然也有不少星星点点的脓疮。
一直以来穆喜宁伸出来的都是左手,去没想到她的右手上也沾染了毒。
“这个啊?”穆喜宁稍稍挣扎,不自在地想要缩回右手,“前两天我发现我的右手也出现了这些东西,怕你们担心,便一直没说。”
庄青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放下她的手腕道:“你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穆喜宁忽然发现庄青如的眼神有些不对劲,笑着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定能熬到你研制出解药的一天。”
庄青如没有说话,而是将药膏重新放在案桌上,又嘱咐了穆喜宁几句便匆忙告辞,“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先告辞了,这药让婢女替你上便可。”
穆喜宁微怔,低声应了句,“好。”
门外等着的人依旧是寇召。
穆喜宁的婢女送庄青如出了院子,庄青如看着她洁白的双手,问道:“你家小娘子的药都是你在替她上吗?”
婢女摇了摇头,“小娘子不想让人看见她病重的样子,一直都是自己上药。”
庄青如点了点头,转身招呼寇召往前院走去。
半躺在床榻上的穆喜宁透过窗棂,见庄青如匆匆离去的背影,想了想,将婢女叫了回来,“今日除了庄小大夫,还有谁来了?”
婢女道:“听说张公和……薛老太医都来了,正在前院和郎君说话呢。”
婢女显然也听过薛老太医和自家郎君之间的关系尴尬,说的小心翼翼。
穆喜宁听罢,若有所思。
……
穆家偏厅里。
与后院的温馨不同,这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张刺史,您这是甚意思?”穆参军看了一眼薛老太医,不满道:“某记得说过,小女的病不需要薛老太医亲自出手。”
他在“亲自”上面加重了语气,显然是猜到他在暗中指点庄青如。
薛老太医冷哼一声,“若不是可怜那险些被你的愚昧无知害死的小娘子,你请老夫,老夫都不来!”
“你!”穆参军怒目而视。
“好了,今日我们过来是为了救人,不是来吵架的。”张公摆摆手,做起了和事佬,“你们若是不甘心,等此事了结后,你们抽个时间随便吵。”
就是打起来他也不会管。
说起来,这两人本没什么大仇大怨,就是彼此看不顺眼了。
薛老太医在宫中多年,一直谨小甚微,出来后像是触底反弹似得,越发嫉恶如仇起来。
第一次来穆家的时候,穆参军便因为他是男子的身份,对其提出各种无理要求,为了能先救人,薛老太医咬咬牙,忍了。
第二次来的时候,穆参军差点儿就把“为老不尊”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薛老太医顾忌张公的脸面,又忍了。
第三次来的时候,穆参军还是这个样子,那时候,穆喜宁的病已经越发严重了,甚至从原本能出来走动,变成了卧病在床。
医者父母心,薛老太医亲眼瞧见穆喜宁的病被拖成了这个样子,作为她的阿耶还千方百计地阻拦,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骂穆参军虎毒食子、愚昧无知、枉为人父!
虽然很多人都这么觉得,但碍于穆参军的身份,还真没有人敢这么直白地骂,这下子可把穆参军惹恼了,扬言他女儿就是病死,也不会让薛老太医治。
薛老太医也是个有脾气的主儿,你让我治,我偏要治,想法子也治。
于是他买通不少大夫,借着他们的手打听了不少关于穆喜宁的病情,不然就算他和庄青如再有本事,也不能短时间能便找出病源。
一个年过花甲的名医,一个冥顽不灵的参军,两人就这么杠上了。
过了好半天后,穆参军开口,“张刺史,看在您的面子上,某不和他计较,只是您今日大张旗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张公道:“老夫来此是为了穆小娘子的病。”
“哦?”穆参军面露疑惑,“宁娘的病情在庄小大夫的调养下已经好了很多,虽没有根治,但也没有恶化,某还要多谢张刺史费心安排。”
张公看见他装模作样的表情,笑道:“穆参军不必客气,这次我们来不但要控制住穆小娘子的病,而且会让她痊愈。”
穆参军眼神一变,立刻问道:“你们找到医好她的法子了?!”
张公看向薛老太医,后者冷笑,“当然找到了,端看你这个阿耶愿不愿意配合?”
穆参军的眼里寒光汇聚,“她是某唯一的女儿,只要能治好她,某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但是某记得薛老太医已有多日不曾为小女诊断,莫不是薛老太医本领高超,已经学会了隔空诊病的本事?”
在穆参军看来,张公今日带薛老太医来,一定是薛老太医有所突破。
薛老太医阴阳怪气道:“老夫可没那个本事,不过若天下人都像穆参军一般,为了女儿的清誉不让男大夫医治,想来不日定会有人能练出如此神功。”
“既然薛老太医没这个本事,那便请回罢。”穆参军道:“生死有命,小女命有此劫,怪不得旁人。”
见两人又要吵了起来,张公不得不再次打起了圆场。
其实他很想直接质问穆参军,但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面前,他也不好开这个口。
早知道就不带薛老太医来了,这明摆着是在添乱不是。
倒是陆槐站了出来,轻声道:“穆参军,穆小娘子的病因已经找到,只是有一处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还请穆参军解惑。”
穆参军看不惯薛老太医等人,对其他的人态度还算不错,他问道:“你说便是。”
陆槐整理好说辞,不带一丝偏颇将他们的猜测说了出来,“……由此可知,穆小娘子的病情并不严重,严重的是有人不肯放过她,一直加害于她。”
穆参军的脸色从阴沉变成了铁青,愤怒、惊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独独没有谎言被戳穿的懊恼。
不知何时来到偏厅的穆夫人愣住了,她木然问道:“这是甚意思?是有人要害我的宁娘?不可能,她病了之后,所有的婢女下人都被换了一遍,唯一留下的是跟着她从小伺候她的婢女,她不可能害她!”
“这只是一种可能。”陆槐淡淡道:“最重要的是,穆小娘子身上的毒来自苗疆,而苗疆之毒只有苗疆人最为熟悉。”
穆夫人的脸一下子变的惨白,她突然上前,对着穆参军大吼道:“你!我记得你阿娘便是苗疆人,你每年都要去苗疆住一段时间!”
那时候穆夫人还小,依稀记得世伯家的小郎君每年都会消失一段时间,阿娘还告诉她,他只是回家了,不久便会回来。
也因为这样,等待他归来便成了她儿时最大的期盼。
“你要害我的宁娘?”穆夫人发了疯似得揪住穆参军的衣袖,不可置信地问道:“说啊,是不是你?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宁娘!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怎么下的去手?!”
穆夫人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女儿的病本就是压抑在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当她得知这块大石头是自己的丈夫亲手砸下去的时候,她几乎要崩溃了!
怪不得他千方百计阻止名医救宁娘,怪不得宁娘病成这样他也无动于衷,原来是他亲手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