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配穿吗?
元巧珍不太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说。
布料做出来,不就是给人穿的吗?
之前每当她家染坊出了新布,她爹都会笑呵呵地留下一块来,给她做条新裙子穿。
“咱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要是连染坊家的闺女都穿不上新裙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话说回来,巧珍她爹确实把巧珍疼得像眼珠子似的。
她娘当年生完她,没几天就高热不退,到底没救回来。
临走的时候,她娘拉着她爹的手,哭着求她爹照顾好闺女,别挨后娘欺负。
她爹也守约,干脆没续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元巧珍拉扯大了。
在元巧珍的眼里,她爹什么都会——奈何在针线活这件事上,他是一点天赋都没有。
针脚粗的粗细的细,像是蜈蚣趴在蛛丝上,又扭着屁股转了两圈。
偏偏他还极爱做这事,巧珍的每条新裙子,都是他亲手裁剪好,一点点缝出来的。
“爹,我不要穿这个!”
“行行行,等下一件,爹一定做得更漂亮!”
他爹也不气馁,拿着个小册子,有空就在上面涂涂抹抹。
还不懂事的元巧珍偷偷看过,那上面满满当当,都是染布的花样子。
好看是好看,就是看得她有点心烦。
那天她趁着她爹不注意,悄悄把册子丢进了染缸里。
等到捞出来的时候,上面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爹的脸整整垮了半个来月,直到新一批布料出来,才勉强多云转晴。
看着她爹又弄出来了一本新的册子,元巧珍终于忍不住凑上去,大眼睛眨啊眨:“爹,你画的这个,有什么用啊?”
“这是咱们元家的根基。”她爹认认真真地看着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珍姐儿,你记着。”
“等以后你长大了,爹就把这些东西都教给你。”
“不管你以后接不接咱家的染坊,但只要有这些东西在,你就有活命的本事。”
“饿不着,冻不着,还有新裙子穿。”
听到新裙子,元巧珍的小嘴一撇,哇地哭了出来:“不要,我不要穿新裙子嘛!”
“好好好,不穿,咱们珍姐儿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她爹赶紧搂住元巧珍,又许诺了根糖葫芦,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后来……
她爹说话算话,再没主动给她做新裙子。
只是每次留一块新布的习惯,改也改不掉。
元巧珍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院子角落里的那个锁着的小库房。
那里面放着的,是她爹的遗物。
除了惯用的工具之外,剩下的,就是那摞攒了好多年的花布。
蓝的,绿的,红的,紫的……
她一年年地长大,留下的布料也越来越大。
大小刚好够给当时的她做一条新裙子。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这条。
针脚细密,纹理对接准确无误,是她心血来潮,自己给自己缝的。
用的就是雪龙卷之前,最后一缸出的布。
那天,她爹招招手,把她叫到架子前,笑呵呵指着小册子上的花样:“珍姐儿,你看这块布好看不?”
“再看看这边,爹把染法都画下来了。”
“扎染扎染,最难的就是怎么扎,其次才是染。”
“这里爹用的是绑绞,你的针线活好,也可以试试缝绞……”
元巧珍有点不耐烦:“哎呀,爹你会就好了嘛,回头我慢慢再学!”
说着,她一溜烟地跑了。
听说城主今天要出来巡城,她好不容易弄好了新裙子,得赶紧去看看热闹。
“你这丫头!”她爹在后面笑骂了一句,到底心疼闺女,苦笑着摇摇头,把小册子揣回怀里。
想到这里,元巧珍的胸口有点发闷。
如果当时知道那是她爹病倒前最后一次想要教她,她说什么也要主动留下,乖乖听他把话说完。
“珍姐儿,珍姐儿?”有姑娘怯生生地喊了她两遍。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鼻子酸酸的。
“没事,我只是想到些事情。”元巧珍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脸颊。
“做裙子的事,咱们先放到一边。”
“至少咱们得先把布染出来才行,是不是?”
“姐妹们,我想问问,谁的手比较巧?”
陈英悄悄举起手:“我……绣活……还行……”
有几个姑娘互相看了看,也举起了手。
“你们等下。”元巧珍蹬蹬地跑进屋子里,拿了本小册子出来,“看,这就是我身上这块布的染法。”
“咱们一起研究研究,先把这块布照样染出来。”
“只要这块布成了,咱们的染坊就能开起来。”
“到时每个姐妹,都有新裙子穿!”
有人又动了动嘴唇,立刻被元巧珍瞪了一眼。
看到她们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元巧珍笑了:“来,咱们拿上东西,一边研究一边做!”
只是这研究进展的,完全没有元巧珍想象的顺利。
明明是按册子上画的图做的,可染出来的东西就是不对劲。
最简单的花瓣都是这缺一朵那多一朵,更别提复杂点的蝴蝶鸟雀,根本看不出个样子来。
元巧珍捏着手里的白布,发狠磨牙:“我就不信了。”
陈英悄悄走过来,指着元巧珍手里正在捆扎的地方,声音小得像蚊子:“珍姐儿,这里是不是多卷几圈,再扎得紧一点?”
“这样?”元巧珍歪着头回忆起她爹的动作,学了个大概。
陈英搓着手指:“我,我就是这么想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元巧珍笑着把布浸到染缸里:“神女给了咱们机会,咱们就多试。”
布料展开,元巧珍的眼睛就开始发亮。
等到用清水过了浮色,元巧珍笑得嘴都合不拢,到底没忍住,拉了拉陈英的手:“阿英,你还挺适合做这个!”
还不等陈英反应过来,元巧珍就松开了手。
陈英僵硬地站在原地,身体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战栗。
元巧珍的手热乎乎的,不像自己的手指,永远那么凉,凉得人心里发慌。
像是摸了热乎乎的汤碗,微微的暖流顺着自己的指尖往上走。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陈英这才意识到,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被人用手掐着脖子,推倒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陈英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
仿佛那只温热纤秀的手,正拉着她,慢慢地走回阳光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