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是公主生辰的主持,到了前厅就先行离开。
沈寂则被一个穿窄袖骑装,用镂空雕花的金冠束起头发的男子拉走了。
江非白也在人群中找到在等自己的阿玉,招手示意他过来。
阿玉早就已经等了江非白有一会儿了。
长时间找不到江非白心中不免焦躁,现在回到她身边才觉得稍微安心。
但等他走到她身边,便察觉到淡淡的血腥气,碍于身边的宾客仆从不好开口。
江非白看到阿玉欲言又止,知道他嗅到了她身上味道,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坐等宴会开始。
阿玉只得用眼睛扫视她身上有没有伤痕,但江非白一袭红衣,很难看出来是哪里染了血。
江非白没理会身后阿玉的躁动不安,只以手撑着脸,看宋砚在上面念贺词。
等宋砚念完贺词,便退到自己席位,江非白才抬头看向今天的主角。
最上面的女子明眸皓齿,头戴红玉宝钗,一条精美的红缎绣花银线牡丹的长裙勾勒出窈窕的身段,外披一件雪狐皮裘以御寒风,坐在听着下面宾客的祝贺嘴角噙笑微微额首。
这位从头到脚都彰显着身份但却不过分奢华的女子便是长平公主刘敏,先帝唯一的女儿。
长平公主如今已是桃李之年。
当朝女子在及笄之前便会由父母定下终身大事,等及笄之后便会出嫁。
而长平公主早就过了及笄如今已然二十,却迟迟未婚嫁,不由得让朝中老臣着急。
公主作为皇室代表,要为天下女子做表率,但这位表率却迟迟不婚,却没有人能有办法。
公主至今未婚,一是因为先帝在世时沉迷于求仙问道,没有心思敲定婚事;二是公主本人无意婚嫁。
原本之前是有过一次婚嫁的机会的。
江非白依稀记得还是先帝在世时,蒙古草原叛乱,他动了将公主嫁过去和亲的心思,而朝中也基本同意。
一个女子的前途和无数将士的性命,很好选择。
况且这个女子还不一定会死,但出兵征战却是一定要花钱。
公主的和亲事宜几近敲定,却陡生变故。
朝中有人自称可带兵平定叛乱,朝中人皆嗤之以鼻,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皇帝,让皇帝同意让他带兵前去。
一举大胜。
而后先帝崩逝,新帝继位沉溺于后宫,一来二去公主的婚嫁便搁置下来。
江非白看着宋砚围在人群中心,对于周围的奉承只是微微颔首。
她就远远的看着他,和上辈子一样。
上一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她既在刑部掌事,干的又是审讯杀人,便免不了得罪人。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死,或死于刺杀,或死于党派之争,或死于我一日太阳过于强烈,或死于吃腻了饴糖……
有好几次她都觉得没意思,暗牢里的嚎叫和鲜血让她觉得疲惫,但远远看他一眼,她又觉得喘上了一口气,算了,就这样先活着吧。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靠着这口气,江非白行尸走肉的一直活着。
直到万庆十三年,宋砚死了,死在她眼前
江非白看着宴会上的歌舞,一杯一杯饮着酒,眼前渐渐模糊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冬天。
万庆十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那天是初一,上朝的百官皆聚于金銮殿。
江非白厌烦极了那段时间京城无休无止的雪,远远看了一眼跪在殿前的白色身影便进了金銮殿。
万庆十二年开始朝廷就乱了,日日有不同的人跪在金銮殿前,有要皇帝上朝主持朝政的,也有逼皇帝杀沈寂,更有在殿前破口大骂皇帝的。
但结果都是得不到回应,反而被沈寂安上罪名,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慢慢的跪的人便少了。
金銮殿和往常的初一十五一样喧闹,甚至更甚。
江非白恹恹的站在大殿上,只低头盯着前面官员的衣摆发呆。
忽然瞥到侧面有一抹白色衣角,上面隐隐绣有暗纹。
白色的衣摆很快就从眼角划过,接着忽然听到有人惊呼一声:右相!
她听到后下意识抬头,却看见殿中乱作一团。
明明站在殿中,她耳中却轰鸣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全身僵硬。
江非白的目光穿过官员各色的补服,看到了宋砚。
平日里行坐注重仪态,衣衫一丝不苟的人躺在大殿柱子前面,白色的衣摆像绽开的花,血迹慢慢开始蜿蜒。
江非白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跪在殿前的是宋砚,他死在了万庆十三年……
她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宋砚,转身毫不犹豫的走进了漫天的雪中。
走到殿门,她才看到刚刚跪着人的地方还有一卷草席。
最后宋砚的尸身被沈寂带走。
天下人都唾骂沈寂迫害朝中忠良,连弼辅良臣的尸体都不放过。
……
等江非白从回忆中抽出思绪的时候已经是回去的路上了。
寒风将刚刚的酒意吹散,等洗漱过后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看着摇曳的烛光开始整理思绪。
上辈子她一出生就是乞丐,跟着那个女人乞讨行骗,饥饿和疾病是伴在她左右的恶鬼,随时都在等待时机拉她下水。
后来幼小的她明白,在这种世道生为地位低贱的女子是活不久的,那时的她不知道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但她不想死,所以她开始假扮成男童流浪。
刚开始不得要领,经常被识破身份。
后来她开始观察,观察男子也观察女子,观察装束也观察举止,观察言语也观察神态。观察的越多,她被识破的次数越少,对人也就越厌恶。
明明胸中欲壑难填,表面却要装作无欲无求,明明是卑鄙小人,却要装成翩翩君子。
人人口中念着仁义礼智信,做的却都是自私、背信、野蛮、愚昧、欺骗。
江非白觉得恶心,她从来都看不懂。
有一日她躲着阳光,蜷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年仅十岁的她却早已厌倦了这些恶心的人和恶心的事。
她觉得没有意义,咂摸不出活着的意思。
心中几近生出的死意却被一块轻轻放在她手心的馒头安抚……
她开始跟着那个给她馒头的书生。
书生以为小乞丐是想要食物才跟着他,便时不时留一些食物。
等他走远了,江非白就捡起来继续远远跟着他,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
书生是要进京赶考,却因为疾病死在了半路。
死前江非白跪坐在他身边,听他断气前呢喃道:“要在京城做官,要在京城做官……”
地上书生的诗书被风吹动定格在其中一页,当时江非白还不认字,只勉强记住那行字形。
她不知道他死前所说的话是他的执念,还是是想要交代她的话,亦或者只是死前意识模糊,但那句话就像一根丝线,牵着她,引着她。
后来她学认字,读诗书,才知道那日她看到的那行字是:“笔惟可把握,墨取黑非白。”
…………
她以为是上天终于垂怜,让她这样顺利就到了京城做官。
但这根线牵引着她到了京城做了官,就到了尽头。她开始迷茫。
她只知道自己要到京城做官。
但,做什么官?做什么样的官?做多久的官?
京城明面上的繁华是她从前所见过的比不上的,京城暗地里的腌臜也是她从前所见过的比不上的。
她开始厌倦,怀着比从前更厌恶的感情熬着,直到她看到了宋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