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穴是以前用来堆放尸体的洞穴，开凿很粗糙。
几乎有江水的地方，每隔几十里，都有这种石穴储放死人。解放后，基本空置了。
铁王爷年纪大了，在卡车边吃了些药，带着金三眼转了几圈没收获。便跟着我，去那个石穴和老周聊天。
我不好说铁王爷的来历，就告诉老周，他是我大舅，金三眼是二舅。
老周感叹，你们南方人亲戚就是多，大舅二舅一箩筐。
“师傅，我拿网子出去，给你捞点荤腥回来。”小周拿着渔网，腼腆的说道。
老周摆摆手：“天黑了，快去快回，小心让河里面的水鬼拉下去，老子可不去捞你。”
“怎么，浊河里面还有鱼？”我很稀奇的问。
从浊河舀瓢水，十分之七都是沙子。
“当然有，好几十种鱼类呢。你们外乡人不知道，浊河的刀鱼，那可是天下美味。还有大鲤鱼，几十斤重，不像池塘的鲤鱼肉柴土腥。浊河鲤膏腴肥嫩，比什么味精鲜美多了。”
老周祖祖辈辈靠近浊河谋生。提起里面的鱼，直抹口水。
铁王爷一直咳嗽，估计呼吸道有顽疾，金三眼替他熬中药喝。
我闲着跟老周聊天：“那你们捞尸人，有没有电视上说的那么玄乎。”
提起自己的工作，老周严肃的点点头：“还真有。小伙子，不是我吓唬你，这十几个人中，只有我是真正捞尸的，属于祖传的手艺。有三捞三不捞、一勾二抬三撒网，四拖五捆六抬轿的说法。”
“和我同年入行的齐二子，半年前捞了具古漂子，人就疯了，半夜起来活活咬断自己的舌头死了。总之，赚的是玩命钱。”
漂子，是指浊河里面淹死的尸体。
古漂子，就是古尸。以前浊河泛滥，朝廷每年举行祭祀，把人牲绑上石头，推下去淹死
。或者浊河决堤，一下子淹死几十万人。
大梁城，被淹过六次。有人说，浊河底下的河床，除了沙子，全是死人骨头！
老周做事很小心。捞个河漂子，能赚一万多。
他胆子小，干了十来年，都没有发大财，也没有撞过邪。
大部分故事，都是他朋友，或者他兄弟。比如捞到古尸啦，遇见人头罐子啦，枯水期的时候碰见龙王爷显灵啦。
七八个故事下来，他口中的朋友兄弟全死于非命。让我大呼庆幸，自己幸好不是他朋友。
当他朋友，这倒霉催的，太能死了。
小周拿着渔网回来，说今天运气不错，弄了条七斤多的鲤鱼，够我们吃了。
刀鱼很稀少，有鲤鱼便是大餐。
石穴里有盐巴罐子和辣椒酱。鱼杀了搁在砂锅，用清水煮老姜，洒点粗盐巴，味道非常鲜美，原汁原味。
我吃得很带劲。铁王爷带了二锅头，和老周喝了些，问他浊河有没有发生过怪事。
“要说我捞尸这行干了十年，虽然小心翼翼，但也不是完全没出过事。有次我带着徒弟，到离这三十里的高粱滩打捞尸体。尸体没捞到，鱼特别多。我们来了兴致，干到天色擦黑。这时候，渔网下面，突然沉甸甸的。”
外面的天全黑了，不远处便是平静的浊河缓缓起伏，水下流涌动。
我们坐在篝火边，吃着鱼，听老周大舌头说他年轻时遇见的怪事：
“渔网沉甸甸的，我以为是捞着大鱼了。浊河有鲶鱼，据说能活几百年，大的有两百多斤，趴在河岸，把人从岸上打下去吃掉。当时我想把渔网丢了，不过网子那头没有动静，感觉不像是鱼，倒像是尸体。”
“我让徒弟用竹竿把网撑住，我潜水下去。渔网最下面的地方，有个黑黑的条状物体，不像人，像是
死鱼，肉还在。泡在水里，皮都肿胀了。我回到水面，让徒弟拉网”
说到这，老周猛拍了手掌：“你们猜，网到什么了？”
“鱼？”
“不是。哎呀，那玩意说出来，你们都不信。那个东西，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有点美人鱼的意思。只有三尺高，身材畸形，皮肤瘦削，腰杆以下是蛇的尾巴和鳞片，都成干尸了。估计是上游冲下来的。”
“不会吧。”我将信将疑：“人是人，蛇是蛇，怎么可能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呢？从生物学来说，是无法存活的。”
“嗨，我还能骗你们不成，是我亲自捞出来的，大概几十斤重。身上带着贝壳这些，还是个女的呢。”
这时候，铁王爷来了兴趣：“那尸体呢？”
“拖到岸上给烧了呗。我们捞尸的有个铁规矩，要么不去捞，要么必须捞上来。把尸体从水下拖出，一旦尸体见了天光，必须给它个归宿。否则水鬼死不瞑目，肯定要找你算账的。”
铁王爷若有所思。看他的表情，好像在哪见过这种畸形的生物。
我是不信它们真实存在，太玄了。
不过华夏文明的老祖宗伏羲女娲，传说就是这种人首蛇身的图腾，可能和某种信仰有关。
后来，老周喝多了，给我们谈起此地的传说。
六十年代初，有三层楼那么大的乌龟，从河里爬出来，吃了人又回去。三天后，十几米长的白蛇，从旁边的山崖上滚入水里，与乌龟大战。
龟蛇斗法，在水里杀了三天，打得翻江倒海，最后双双殒命。
有人去看，下游的水坝都给撞裂了，尸体后来让人拖走。
老周又说，还有晚上打牌回家的，看见河里面，白灿灿的月光下，有古代的人从水里面钻出来，蹦蹦跶跶到岸上吸月光。
总之这条华夏的母亲河，孕育了璀璨的文明，同时留下数不清的怪事。
当年花园口决堤，还有人说在河中看见了龙。年湮世远，已经分不清真假，权当个乐子听。
天刚亮，老周带着小周准备渔网，要下河开始捞尸。
苦主家人说，尸体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失恋了跳河自杀，差不多在水里泡了七天。
捞尸人最怕这种花季少女横死。女子本身属阴，水又属阴，这漂子有些风险。
老人说水鬼是很惨的。
困在水下无法超生，像被绑在冰柱子一样。
下雨的时候犹如万箭穿心，打雷的时候如同千刀万剐。苦主家催得紧，求得急，老周让伙计们都开船去找，找到了通知他去捞。
铁王爷非要跟着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借老周捞尸，观测这段河流的水域情况。
如果这段河下面，曾经淹没了某个古代遗址甚至城郭。
以北派的手笔，能通过水流的速度，预测水下的轮廓和环境，判断方位。
老周的船很小。
是那种容纳七八人的木船，后面加了个烧柴油的发动机，工作起来嘟嘟冒烟，跟窜天猴似的。
民国时期，这种捞尸人，叫水上巡逻城管，属于有编制的皇粮事业。
解放后，水上巡逻队解散，捞尸人的队伍变成私人性质，这船自然不算多么正规。
按照老周说的，反正放尸体够了。这船用了十来年，经得起浊河里的大风大浪。
铁王爷亲自背了个黑色的包袱，金三眼跟在后面伺候，有点前清遗老遗少的意思。
放绳索和铲子的背包，由我亲自背，让我在心里暗骂了金三眼几十回。
我们上了船后，老周把柴油机启动，那船在水面非常颠簸，左摇右晃，仿佛随时会翻船。
能游泳的，到了八千里浊河前，也要变软
脚虾，我吓得几乎黏在船舷上。
木船开出百米，四下全是浑浊的黄汤，顺着船舷飞溅到人身上，水干了，皮肤上起了层黏糊糊的泥皮子，非常唬人。
回头看，老周的徒弟小周，站在船尾提溜渔网，对这种惊险的工作环境适应了。
他手里拿着七八米的竹竿。发现可能是尸体的漂流物，就用竹竿去戳，大部分是水草，还有些叫不出名的鱼。
铁王爷坐在船中心，掐了个金刚指，倒是四平八稳。
金三眼笑我没出息。我心道待会一个大浪打过来，把你这老王八拉下河喂鱼。
反正我是很怕的。游泳技术再好，搁在百米宽的浑浊河水里，龙王爷都施展不开。
木船逆流而上，顺着河道两岸开出几十里。
附近的景色变了。两旁是土黄色荒芜的山丘，远处还有些断裂的地质层，上下数百米的落差。
从底下看，天上是土堆成的宫殿，随时可能倾覆下来，有种摇摇欲坠的视觉冲击。
越往前，地方越荒，莫说人烟，连鸟都飞没了。
滚滚翻腾的黄水千篇一律，风景还真没有。小周戳了很多次，也没发现有漂子。
老周道：“说不定给冲到下游去了。这上游水草少，尸体在水里泡肿胀，其实很容易被缠住。你们坐稳了，我换个方向。”
“且慢。”
铁王爷抬起他那条金属的手臂，在昏暗的阴天有点恐怖：“你再往前开。那边有条山缝，恰好位于河道转弯的死角。两边山势朝中心合拢，是四方水流龙脉汇聚之地。”
“啥意思？”小周听不懂，倒是老周的脸色变了变。
金三眼解释道：“就是说尸体从上流漂下来，很可能卡在那条山缝里。我们老爷要你开，你就过去看看。”
“好吧。”
老周将信将疑，看出金三眼不是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