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的时节, 天还短。这日吃过晚饭, 平儿重把银灯剔亮, 接过小丫头递来的手炉, 取出两个饼子投入焚上后再盖好, 放进二姐的怀里。
二姐正歪在炕上看窗外的好月色,拥着热乎乎的手炉, 因说:“今夜外头有大月亮,姑娘好歹扶我出去看一会,连着两三天没出过房门透个气了,真把人憋死。”
平儿虽觉不妥, 不过也就胡乱劝了两句,回手把一件暖袄给她披上, 便扶着到院子里去了。二人出了房门, 揭起毡帘一看,果然皓月如洗,银光似水。尤二姐一欢喜就走到廊下,忽有一阵冷风吹过, 只觉侵肌透骨, 不禁把袄子拢住了, 一面回身要叫平儿, 只听墙根儿有一声凄厉的惨叫,月光一照,原是一只雪白的猫,因见了人, 冷不防一蹿,居然直接扑到尤二姐的袄上来。
二姐后退不迭,吓得面白如纸,大叫一声道:“这是什么东西!”说着,整个人往后一头栽倒,两眼蓦的一黑,不省人事。
平儿见状,忙令婆子丫头帮忙把人抬起来,有意的高声半是抱怨:“九个月的身子了,这月亮什么时候看不得,偏这么蝎蝎螫螫的样儿,弄出好歹算谁的呢。”一旁的人皆是在凤姐跟前应承的,也忙帮腔说的热闹,多谓二姐没事专会作怪,自惊自怪的可别赖人。
抬回炕上,灌了一口参汤下去,二姐倒悠悠转醒过来,然而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嚏喷,浑身打颤道:“平儿去叫二爷来,我许是伤风了。”
平儿无法,照样传给小丫头给贾琏,因担心动了胎气,于是着小厮即刻请医生。谁知那相熟的王太医此时军中效力去了,小厮们一时不晓得该请那一位,平儿想起给晴雯看病落了宝玉埋怨的那位胡太医,可巧原本的心怀别意,乘机打发老妈子递了话出去。
半日后,那胡君荣来诊视了一回,说道:“姨奶奶血亏气弱,如今着了这小伤寒,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于是开了药方,却有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贾琏也不加细看,令人抓了药来,调服下去。
不出半夜的光景,二姐腹中剧痛,羊水已破,眼看就是临产之状。平儿急忙忙的赶到凤姐房里,贾琏也在,粉融融的额上竟起了一层薄汗:“爷,不好了!姨奶奶要生了!”
话音刚落,贾琏脸色倏变,凤姐先喝了一声:“胡说什么不好了?糊涂东西!还不赶紧叫预备的接生婆子来,再让外头的小厮去把太医请回来。”
见平儿扭头出去了,贾琏方才回过神,一双温暖的手攥着凤姐,低低的说道:“幸好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我先去看一眼二姐,晚些再来陪肚子里的哥儿说话。”
丹凤眼水波似的微凝,染得通红的指甲拨了一下他的手背,一时间媚态横生:“爷看妹妹是假,好生去看咱们哥儿的兄弟是真。”贾琏一看,三魂七魄早飞了,凑在凤姐跟前,心动气热道:“好奶奶,好凤儿,先亲我一口。”凤姐嘻嘻一笑,真凑上去亲了两口,直到出门时,贾琏两腮还红的跟抹了胭脂一般。
贾琏到时,只听二姐在内惨叫,这叫声在安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渗人;媳妇丫鬟已经进进出出的忙碌起来,一盆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来,看得人胆战心惊。
也不知等了多久,里面的叫声渐渐弱了,贾琏的脸色益发难看。正在这当口,背后忽而一热,不自禁的回头一瞧,竟是凤姐站着给他披衣,忙将她的手渥在怀里,抱怨道:“你怎么出来了?这三更半夜的,冻着可不是玩的!”
凤姐只摆手,笑道:“哪能呢?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大毛衣裳,裹得跟球儿一样。我听说妹妹这一胎似有些个不顺畅,几个时辰了还没动静,怕你担心么不是。”
贾琏心下感念,偏里头的一声尖叫惊破了静谧,顿时烦躁和焦灼更甚。凤姐察言观色,挽住了他的胳膊,语气尽量的沉静,劝慰说:“女人生孩子都这样,二爷别担心,妹妹吉人自有天相,母子定会平安。”贾琏回握住她的手,勉强挤出了一丝笑。
说话之间,紧闭的门突然大开,暖阳的气息猝然吹出来,仿佛置身于春季。只见平儿脚步踉跄的疾步奔出来,贾琏和凤姐赶忙一起迎上去,问道:“二姐如何?生的是个小子还是姑娘?母子可好?”
谁知,平儿好像哑了嗓子一样,一点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房内指着,满面的惊怖。贾琏又急又气,恨不得掐她两下,凤姐迟疑了一刹,拉住了贾琏,劝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血房又不能进,快让个话说的齐全的进去。”贾琏听了有理,便叫凤姐身边的小红进去。
自平儿去照料尤二姐,凤姐因素喜小红机灵聪慧,就提了她上来贴身伺候。此刻她去看了一会,抱着个襁褓站在门槛后也不过来,俏脸煞白煞白的,凤姐隐隐的觉得不妙,贾琏还未察觉,只管追问:“是哥儿还是姐儿?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回爷的话,是一位哥儿没错。”小红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孩,猛提了一口气,脆亮的声音回荡在耳际:“只是……这孩子有些个不大好。”
贾琏皱了皱眉头,一个健步把杏黄的襁褓夺过手中,手指才揭开一条缝隙,小红已跪倒在地上,急声道:“求爷万万别给咱们奶奶看到,以免受了惊吓!”
话未说完,一束阴凉的月光恰巧照在襁褓上。贾琏将小的一头抖开,奇怪的是居然是孩子的屁股,随后可见的手脚皆肥白幼小,十分可爱,那么大的那头……
凤姐已经背过身不敢再看,贾琏只瞧了一眼,几乎恶心欲呕,手里一个哆嗦竟把襁褓摔在了地上,露出一个头大如斗,诡异青紫的婴儿脸面!
正在此刻,房内传出了气若游丝的叫喊:“我的孩子?二爷,我的孩子呢?”
四下里沉默,没有人去回答,唯有冷风吹过的声息,仿佛在呜咽。
过了良久,小红扶着凤姐要回房,她背对贾琏叹了口气,柔声道:“二爷,好歹要把这事遮过去,否则妹妹哭闹起来,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更不好交代。”
贾琏对这个孩子还是有所期许的,见了刚才那副光景以后,说是肝胆俱裂都不为过,竟带了哭腔:“你说的很是。我、我自己去跟她说吧……哎。”贾琏与二姐说了什么无从考证,换来的不过是更凄惨的哭声。
许是贾琏肃言敲打过了,院子里的人对二姐生产一事都讳莫如深,对外只说生下了死胎。然而,流言传出来陡然就变了味,多半下人私下议论,尤二姐是阴德亏损,才致使孩子阳寿折损。大房本来多年无子,贾母和贾赦听闻讯息,亦有伤感之意,暂也免了贾琏等人的晨昏定省,又令凤姐好生保养周全。
最伤心的莫过于尤二姐。孩子没了的两日里,她都不吃不喝,偶尔听到婆子们说话,提到是平儿让请的胡太医,便发了疯般的闹到贾琏那儿,披头散发,面黄肌瘦,那还有昔日曼妙标致的模样?
贾琏一见,又想到那个孩子,就让人把她带出去,又听她声嘶力竭的嚷道:“二爷,求你替我主持公道!都是平儿那娼妇叫庸医暗害了我,害了咱们的孩子,求二爷主持公道!”贾琏听了,权当她是丧子之痛难愈,胡搅蛮缠而已,凤姐却暗地里记下,命旺儿去查证此事,以防后手。
自二姐丧子之后,贾琏再未踏进她房内半步,偶尔在门口驻足也终是离去。凤姐便知其心中难受,从此大约都不想再见二姐,以免勾起了那毛骨悚然的伤心回忆,因而越发关怀起他的冷暖饮食,嘱咐小厮在跟前应承,百般逗他玩笑,好将郁结尽快的排解,更得了贾琏的十分感激和敬重。
不仅如此,凤姐还在家中吃斋念佛,自己祷告尤二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众人无不称赞,把以往的不雅风声洗了大半。这事本来做的机密,也不知怎么的,园子里渐次有了闲话,传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将二姐生了怪胎孽障一事描述的绘声绘色。
贾琏听见这话气的什么儿似的,又不好多言解释。后来打听是从哪儿说的,又察不出来,那晚的情形知道不过几个人,便对与二姐有嫌隙的平儿生了疑心,苦于无证据。
这天,两个婆子在门房里吃酒说嘴,正谈到这一节。不妨二姐从窗下经过,一言半句的落在耳朵里,当即青了脸色,脚步钉死在了原地,心道:怪道二爷再不来见我,原来我那孩儿并不是死胎,而是一个怪胎!如今他已死了,我也无悬心之人,不如跟随一死,咱们娘儿俩阴司里还做个伴。
当夜,二姐一反常态也不哭闹,将首饰头面装扮的好齐整,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入园内,闭着眼一咬牙跳入了冰冷彻骨的池水中。次日众人见房内空空无人,方四处喊人去寻找,这才在池里捞出一具浮起的女尸。
贾琏听到消息赶过来,见她泡胀的面目全非,吓慌的大哭不止,只命不许告诉凤姐伤心。宁府里也来人哭了一场,商议将人停放在梨香院,再挪到铁槛寺去。入殓以后,还不等贾琏来讨,凤姐就送了银子过来,决意要将戏做足了全套,假意的含悲啼哭:“狠心的妹妹,咱们好了一场,临了怎么撇下姐姐而去!”
正说着,王夫人却让丫环来传话:“尤二姐身子不详,不许送往家庙,也不许穿孝,或一烧,或乱葬岗上埋了完事。”贾琏也无话可说,只得依照意思办了。转头去问谁告诉的贾母,都说王夫人回禀了贾母,王夫人那里却只有宝钗进去过,又暗恨宝丫头多事,寻机要叫她没脸。
作者有话要说: 原著的二姐死后面目栩栩如生,这里就让她面目浮肿,爹妈都不认识,作者君为坏心眼而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