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占城静候数日, 终于等来风信将至, 再度扬帆启航,往真真而去。
水澜在临走前特向寨主辞行,而老者对于这位不听劝诫、固执己见的中土青年, 除了自求多福的祈愿以外, 也别无他言。
自占城到真蒲的千里海域内, 大大小小近千余个小岛、百余座海口, 每一处的差别甚微, 极目所见皆是黄沙白苇,枯藤寮寨, 令人难以分辨,唯有最具经验的水手方能勘察。
水澜为了万无一失, 除了两名谙熟海事的旧仆外, 之前在占城雇佣了一名当地的向导好手。白天里,水澜在向导的指点下观日辨位;日落后,将航线细细的抄录, 绘成一幅幅精致的卷轴, 尽数收藏入匣。
当下近黄昏时刻,烟锁横波,落霞西斜, 一片晕红浪起鳞。港口的灯塔昼夜不息,荧光闪闪,指引着往来的船舶,辨明前行的方向。
水澜正坐在甲板上手绘制图, 不远处的冷艳女子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走上前,一言不发在他的身畔坐下。
清风徐来,吹散了沉默带来的窒闷,拂动起的衣袂翩翩。水澜对周遭置若罔闻,待描完了最后一笔,才问道:“有话要说?”
在外独当一面的果敢女子,只有在水澜的跟前,似乎还是那个双垂鬟髻的少女。冬裳不晓得怎么开口,咬了一咬艳红的嘴唇,嗫嚅道:“属下做错了事,请王爷责罚。”
看水澜听了也没言语,冬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属下先前对王妃不敬,虽是内心腹诽,但也是大不敬之罪。”
合上卷轴,水澜淡瞟了她一眼,声音十分平缓:“我曾教过你一句汉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来告诉我,我已很欣慰,何怪之有?”
“初遇王妃时,因见其身体面貌弱不胜衣,口角锋锐,私心认为并非王爷良配。”冬裳忽而以额触地,满脸愧色,雪一样的颊上荡起一抹激红,“属下冒犯王妃,辜负王爷知遇之恩,万死莫辞!”
话犹未完,却见水澜眼波微横,冬裳忙识趣的噤声,淡漠的笑容里有种怵人的威厉:“那么以你之见,本王该娶怎样的女子为妻?”
冬裳的脑海有遏不住的联想,以她之所见,天下恐怕无一女子配得上王爷,但随即还是甩了甩头,踟躇的说:“属下大胆,曾以为应是一位举止端庄,博学多才,世故通明的女子。”
这一次静了很久,久到冬裳的衣背汗涔涔的一片,转而听得他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旁人或厌玉儿不够圆滑世故,唯有懂得的人方能爱之,重之,敬之,怜之。我要寻的是一位妻子,并不是一个教书先生,一个妇德典范……所以,你们都不明白她的好。”
最后,叹息化作了唇边的浅笑,几不可闻的低喃:“不过我懂,所以捡到了宝贝。”
冬裳本怔怔的听着,片刻后才恍惚记起旧事。许久以前,水澜曾亲自教授,念给她听的诗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接连的顺风天气使行程格外顺利,当进入一座石垒巨城视野的时候,代表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真真国境。
所有人都在船上远眺,见城外绿树白溪,芳花婆娑,不禁喜上眉梢,心臆清爽,连声赞美道:“真真国不愧素有西海明珠的美誉,果然比占城繁华得多。”
及弃舟上岸,众人更换上提前购置的番衣,黛玉也易容成一个黝黑颧高的寻常少年,正是水澜喜欢的貌不惊人,方才浩浩荡荡的驮货进城。
为首的冬裳操一口流利的番语,但即使有通关文书在,免不了还是要塞些贿赂给守城官儿换得顺利的通行,否则只会徒增波折。
城官原先看冬裳美貌,意图不轨的暗中轻薄,谁知水澜眉头一拧,上前叽叽咕咕说了两句,又与他握了一回的手,那人顿时面色灰败,连忙的挥手催赶他们入城。黛玉在傍见了,深为奇异。
一行人信步而走,好奇的四处观察。城郭当中伫立金塔一座,傍有石塔星罗密布,外有阡陌交错,石屋百余间,俱用草盖,外饰雕画。城中左侧卧一尊铜佛,脐中有清泉流出;右侧横跨一大桥,桥头立石像数十枚,石面狞而巨目,望之悚然。
真真人皆束椎髻,上着宽松短衫,以布围腰。所打之布亦有讲究,惟达官贵人可打花布,花样精致华丽,百姓只能打纯色布条,以示尊卑贫富。
他们的落脚点是冬裳一早租下的石屋,屋主本也是中原来的商户,恰好最近回乡探亲就空了出来。
五间房内石壁泥柱,顶上茅草覆盖,俱是一桌一塌,陈设全无,显得十分简陋。幸好厨房里的家常炊具等一应俱全,粮罐蔬果丰沃有余,让众人稍可放心。
黛玉发现从船上下来以后,冬裳变得更加寡言,与她眼光一触即刻别开,心下有些生疑,又不好盘问,暂不理论。
水澜则无暇顾及这些,他近段时间每日早出迟归,化名为安公子,在冬裳的牵线搭桥下,时常出入形形□□的酒会欢宴,献出大批的金银珠宝,贿赂了大小各级的官员,竭力扮演着一名乐善好施、幽默风趣的世家子弟。
金币的效果十分显著,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俗语,着实通用中外。不仅如此,其人尔雅的仪态,健朗的谈吐,风流的文采,均赢得了贵族不少的好感。
但真正令他一举成名的,则是不久之前在瓦宫寺进行的一场辩禅机锋。
真真国尚佛,所造佛寺精舍者颇多,国内有僧侣达两千余之众,佛塔佛像随处可见,连王宫内苑都有供奉的金塑佛龛。其中瓦宫寺为当地著名的古刹,香火鼎盛,主持弘仁上师博学多闻,声名远播。
那日,四面帘卷,门扉大敞,弘仁上师依常坐禅习定,为慕名而来的僧人讲读经文。当说到“普度众生往西方极乐世界,方可成佛”之际,一个清冷又不失悦耳的声音在最后响起,问道:“以上师之见,只有到达西方才能成佛?”
四周蓦的一静,偌大的立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皆投过来,有些带着诧异,有些则是轻鄙。
弘仁法师同样诧异,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牵起一点慈蔼的笑:“大唐玄奘法师为求取真经,不远万里前往西方那烂陀,可见佛之真谛原在西方。”
俊美的男子从人群中步出,举动之间清贵盈然:“成佛在于心的觉醒,身处东西方无别,所以佛言:随所住处常安乐。敢问上师,不知何解?”
弘仁上师倒也不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反而诘责道:“汝为东方人,又是支那,既有造罪之恶缘,怎么能成佛?”
孰料,这青年微微一笑,不疾不缓的点破:“人即有东西,佛性无东西。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东西方。上师既勘破不得,什么东西?”
说罢,青年笑而远去,众僧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反观弘仁法师,经突如其来的一问,已愕然当场,一时竟难以应对。
水澜才踏进门,黛玉即迎上来,拿丝绢拭去额上的一层薄汗,问道:“一切还顺利?那弘仁上师可有反驳?”
顾不得汗腻,水澜把身往前一倾,展臂将人箍个满怀,轻嗅她肌肤上散发的甜香:“此地果受三藏法师往天竺取经的影响极深,因而笃信西方成佛之论,夫人以此破题,实在彻悟。”
一壁说,那双桃花眼儿一壁望过来,禁不住拿她打趣说:“依我说,要是夫人去参禅,只怕明儿就有个香芋法师了呢!”
黛玉听了,翻身挣脱出来,拧着水澜的胳膊,狠命啐了一小口:“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给撕了!人家替你想典故,你还编派我,明儿个想要可没有了!”
水澜假意的一面躲,一面连连告央,嘻嘻的笑起来:“夫人最疼人了,怎能没了呢?我还指望着夫人给我生一堆牙尖嘴利、参禅悟道的小香芋头啦。”
这消息不胫而走,安公子更成为本地热议的名字,连宰相摩因罗亦有所耳闻,都城内出现了一名能言善辩的豪族雅士,是近期贵族筵席上争相延请的人物。
摩因罗贵为一国宰相,自有耳目回报。只是传来的消息零散而无趣:有人说他是游历诸国的名士,有人讲是中原遭贬谪的贵胄,到底什么底细谁也说不清。其行踪也无关痛痒,不过吟诗作画,论道悄唱。
密探顺道将他闲作的几首诗奉上,摩因罗百无聊赖的翻看了一下,眼珠子猛地打了个转,不由计上心头,嘴上抿出一线阴险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的悟性不用多说,香芋法师在红楼中大名鼎鼎(__)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