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 又忘了吧,叫郭愈就好了。是这样, 现在都是现代化了, 就是手工技艺也不例外,机器都能完成, 甚至在针脚上更伶俐完美, 效率上更是不必说了” 他越说越有激情, 似乎在作一场关于变革的演讲, “你不用担心绣法的问题, 我已经找到国内一家机器制造企业, 他们的纺织机能够完成堆绣、辫绣等等复杂的绣法, 只要我们提供样本,他们就能把机器设计出来。甚至绣娘绣不出来的图案, 机器也能轻而易举地完成。”
似乎知道尹桑要说什么似的, 他即刻自己接话,“这部分的成本你不用担心,如果你愿意继续合作, 那么机器我们公司全包,我们的分成还是按原来合同上的来, 你看怎么样?”
尹桑说:“轻而易举?”
“对, 一个绣娘花一周才能完成的袖口叠花,机器十分钟就可以,而且更漂亮。”
尹桑:“还真快啊。”
“没错啊,现在就差你同意, 我们就可以开干了!”
尹桑指了指他面前的被子,“喝茶。”
“啊,好,谢谢。”情绪亢奋的郭愈愣了下,抿了口茶。
“我听盛岳说,你祖辈上是千山万水跋涉去的法国啊?”
“可不是,从北边上苏联,找黑中介,装作日本人飞的意大利,然后就是最终点的了,从阿尔卑斯上翻过去,才到了法国。”
“那会儿没工具,不好爬吧?”
“咳,可别提了,上去是个人能下来三个人都算是好的了。”
“为什么要装作日本人?”
“检查宽松呗,跟在日本旅行团的后边就没事儿,我爷爷说我太爷爷差点儿就露馅,忽然就牵住前边一个日本女人,就蒙混过关了。”
“哈,真不容易啊,按照发展,你太爷爷没和那日本女人有什么故事么?”
“当”正要侃侃而谈的郭愈似乎意识到不对劲,差点又聊到别处去了,他言归正传:“还不是以前国内情况不好啊,什么都难,现在政策好了,是时候大刀阔斧干起来了!”
尹桑:“郭总你在欧洲长大,没想到中文还这么娴熟,成语用得都很精准。”
这次郭愈没中圈套,笑笑说:“过奖了,这不家乡情怀世界眼光嘛,所以才对苗绣那么情有独钟,你看我刚才的建议怎么样?”
逃不过了,尹桑喝了口茶,思量了会儿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得跟我工作室的伙伴们商量商量,你这机器一来,我的绣娘可就都没活可干了啊。”
“这个好说,如果能够办起来,在国内设立私人博物馆和专卖店,让她们到博物馆和店里去供职就好了。这还是沈先生给的建议!”
还真是什么都想好了。
“你的先生对我们这个合作模式是很赞赏的,在他的建议下,我们已经在研究苗绣各种绣法、图案的最佳组合程序了,现在也有了不错的进展,到时候交给机器设计那边,很快就能投入生产。”
沈峯,他搞什么?
谈判最终还是崩了。
尹桑明确提出自己不考虑机器纺织,所谓的流水线机器作业,让绣品失去了民族艺术的精髓。听到她意见的郭愈面上有些挂不住,指责她说,要是态度这么强硬就应该从开始就拒绝。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一点表示同意的意向,这样的指责她承担不起。
郭愈有些气急败坏:“我连机器都订好了,就等着你们的图。沈先生也说过,这个想法非常不错。”
“您这么说我也实在无辜,他现在是全权代表我,但他也只是说了想法非常不错对不对?并没有就此合作的意向,即便有意向,那也得白纸黑字才能做数,郭总您也太着急了。”
“要不是为了赶上中国年,我能这么着急吗?”
“噢?”终于套出了话,现在更着急的,确实是郭愈,和她一拍两散对他来说没有好处,至少继续合作,他还能有少量的货品,“郭总,你都说了,明年是巴黎的中国年,那你稍微营销营销,物以稀为贵未尝不是件好事。”
郭愈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个提议变得好一些,他起身告辞,“作为你们的经销商,到目前为止我实在感受不到一点相互的信任,先这样,尹小姐,你既然怀孕了,还是身体要紧,我先走了。”
“其它的事”郭愈顿了顿,“该怎么发展怎么发展。”
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拂袖而去,尹桑看着满地的营养品,面目微沉。想了想还是拨通了沈峯的电话,没接,再打,快结束的时候终于被接起,沈峯先道:“在和密西比的人谈,怎么了?”
既然在忙,尹桑就开门见山:“郭愈来过了,机器的事是怎么回事,在我这里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不知道吗,为什么要向他暗示你想要合作?”
虽然在郭愈面前她不承认,但她是知道的,作为一个大商会的未来继承人,郭愈不可能这么没脑子,除非沈峯给了他很强的暗示甚至是明示,他认为这件事双方都势在必行。
沈峯道:“我确实有向他暗示合作,我的目的”
“你怎么能这么做?”尹桑打断他,“你什么目的,为了能够提高生产力?”
“这有利而无害,你担忧的问题,我都会妥善解决。”
“妥善解决?你是指打发绣娘去博物馆还有店面工作的事情吗?确实想得十分周到,这是你们以为的无害!你这样和我当初拒绝过的那些职业经理人有什么区别?”
“桑桑,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但是在这件事上,不存在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这是潜意识的价值选择的事儿,这也不是你的错,你是商人思维,你所想所做也都没有什么问题,但你毕竟非我族类,你没办法理解我的决心,所以我不怪你,但是工作室的事以后我自己接手,你还是忙密西比的事吧。”
“老婆——”
这时有人叫他,他出来太久,会议室里的洋人着急了。尹桑说:“你去忙吧。”
“去忙吧。”尹桑挂断。
到了饭点沈峯还不见回,她才想起来,他今天的谈判如果顺利,就要飞上海了,她想了想,还是给他去个电话好了。
刚要拨电话,进来一条微信,“我飞上海,最迟周五回。”
没了,没别的消息了,连一条语音消息都没有。他这是在干嘛,他在闹脾气么?
尹桑把筷子撂桌上,“靠!”话一出口又顿住,赶紧摸摸肚子,“宝宝别怕,妈妈刚才是在说,可嗷~嘻嘻。”
她在这时刻注意胎教呢,他倒先矫情起来了,跟她一个孕妇较劲?
尹桑回:“爱哪天回哪天回。”
收到微信,沈峯叹口气,吩咐小林,“盯着郭愈,还有工厂那边,有什么事马上告诉我。”
“可太太不是要自己接手么?”
“想接就让她接吧,接干净的部分就可以了。”
“明白了。”
第二天尹桑跟工作室经理开了视频会议,把近来的业务都讨论了一遍,重点落在郭愈的单子上。经理说郭愈向工作室要过绣图,虽然绣图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给他了。
绣图是为了统一绣品的质量,给绣娘们发的简易图纸,上面标注具体位置用的绣法,对外人来说没有什么用。郭愈拿绣图,尹桑想,他是要研究每种绣法适合的图案类型。
这都是她们的工作,他一个经销商个这是要干什么?莫不是要自立门户?
这个想法跳出来,尹桑一惊,联系昨日他的话,这不是没有可能,她吩咐经理:“最近郭愈公司的事,事无巨细都要向我汇报。”
下午尹桑脑子里还乱糟糟的,她需要准备毕业论文了,实际上没有太多时间扑在工作室上,但如果在工作室和学位证之间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上次在教学科碰到后,汪束权就把她拉到了年纪群里,她平时不说什么话,但也关注大家的动向,不少人连开题报告都写好了,她连导师的面都没见到,当然她也并不想见。
听说林教授惹上了官司,具体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所以也没放多少精力在学生身上,前阵子学院收到匿名举报,说林教授渎职,拒绝指导毕业论文,学院核实之后提出了批评,那林教授就跟吃错枪药似的,接下来的日子里压学生压得紧,每个人都苦不堪言。
很意外地,这其中不包括尹桑。
“大概是你怀孕了他大发慈悲。”
有人这么说,她却不认为。想起他那副嘴脸,她怀孕了他指不定想加倍折磨她呢。但秉着顺利毕业别再来一年的心愿,她还是赶紧发了封邮件过去,让他看看她选的几个议题。
为了选议题,她忙活了一下午,发完邮件躺上床,才觉得腰酸得不行,她摸摸肚子,自言自语:“宝宝啊,不是妈妈嫌弃你,你来得还真不太是时候,妈妈这么忙,万一你营养跟不上,我就是罪人了。”
想想那些个“一手学位证一手抱孩子是人生赢家”的说法,尹桑仰天长啸:谁生谁知道啊!
而且,宝宝的爸爸还是个傲娇鬼,这不,该生气的是她,一整天不联系的居然是他,还来劲了。尹桑十分郁闷,决定加倍奉还,于是关机睡觉。
尹桑好几天没碰的微博,却在她酣眠时慢慢发酵。她睡到日上三竿,起来的时候开机,微博通知有好友艾特她,这不稀奇,稀奇的是其中有邵均。
她赖在床上刷微博,未关注人私信八百多,艾特五百多,评论破三千,尹桑第一反应就是:又咋了?
她先点开艾特栏,找到邵均的点进去。
苏均:私交很好。相信此事子虚乌有,清者自清桑桑saki/狂舔我苏不会停:我们苏不依,一个公司一个编辑而已好吗,私交什么的不存在的好吗/y-122na:这副德行啊,还捆绑苏均什么的也是e/一叶扁舟l:我的学生尹桑桑桑saki于1710期《世界民族》发表的论文《论苗族的社会适应与文化继承》关键论点为本人研究成果,我与学院交涉无果,维权困难,发博公开实为无奈之举,以下是事件经过及证据。
有两张配图,还有一个视频地址。
事件经过简而言之就是:尹桑是他带的研究生,她在写项目报告论文时,他给她看过自己正在撰写的论文,作为思路拓展的参考,但是当时尹桑假装对此毫不在意,还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与他产生了口角,没有想到她之后将他的核心创新观点用到了自己的论文里,并且没有向他知会,不仅在参考文献中都没有标注,在致谢中都没有提及。
因为他的论文还没有发表,所以在法律效力上,确实很难追究尹桑的责任,但从道义上说,尹桑作为一个作家,更应该珍惜羽毛,同时也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他对此深感失望之时,学院还向他施压,试图将此事掩盖,大事化了。他对学生失望,对学院更失望,也觉得自己没有教好学生为人处事,妄为人师,因此已经递交辞呈。
另一张配图是所谓证据之一,是尹桑交给学院的项目报告原稿,和杂志刊登的论文的对比,然后是他的论文核心观点标红,非常醒目。尹桑多出来的内容,确实是他论文核心观点,只不过表述方式不同。而他的论文,给出了打印机显示的论文打印时间。
而那个视频链接是证据之二,点开发现是监控录像,没有声音,画面是他的办公室,尹桑坐着,他递给她一叠资料,她翻看了一会儿,放在桌上,看起来态度傲慢,他跟她说了什么,样子看起来是谆谆教导,然后尹桑很恼怒的样子,拂袖而去
视频的时间正好是他打印论文时间之后的一个小时。
评论可谓是非常精彩了。
“所以说,这个女人真的没有权利对金老师指手画脚咯?”
“拿别人的东西做自己的筹码,还理直气壮,戏多。”
“厉害了学术论文也敢抄得那么明显,扒一扒她的书说不定有惊喜。”
“我就说一个学生哪能这么轻易上a类,原来是抄袭导师的论文,抄袭狗一生黑!心疼老师,你没有错为什么辞职,垃圾学院!”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主意到‘学院施压’吗,抄袭狗是不是有背景。”
“看微博有发过一些定位,看样子大概是官二代,红色背景吧。”
“前阵子那么高调反驳金霖老师,现在看来是一场盛大的炒作吧,还话说得那么刚,好像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似的。”
“心疼金霖,心疼教授!”
“她的书,文笔表述有些很像张爱玲啊,之前一直觉得但不敢说,怕被她的脑残粉喷。”
“看书就觉得是骚浪贱啊非要整什么学霸美女人设,眼看她楼塌了真是精彩,年度大戏!”
“张爱玲都敢抄要不要脸。”
“抄袭狗要什么脸,导师都敢抄,已经不在世的作家算什么。”
“只有我觉得她并不美吗,大街上拎一个不丑的化化妆都这样啊,每张照片感觉脸长得都不一样,很油腻啊。”
她的粉丝也有发言,但是都被喷得不轻,其中也夹杂着一些理智的看客,但点赞甚少,都被压在下边,翻很久才能翻到。
“不站队,纯路人,虽然打印时间和视频时间对得上,但视频并没有看到打印内容,并且打印机的打印时间是可以伪造的。但一个教授做这样的事似乎不大可能,没有什么动机,保持观望。”
“研究生写出a类文章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个不能作为论据,排除刻板印象的话这个证据链条是不完整的。”
尹桑给这些人点了赞,反正热闹已经有了,不嫌事儿大。
林教授这篇,说白了啥东西也没有,胡编乱造的联系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但完全经不起推敲,可是有几个人会去推敲?
她惊讶的是,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这不仅是对她,对学院甚至学校来说都是有影响的,并且如果她追究法律责任,他就得承担责任。他这样孤注一掷究竟是为什么?
她还来不及细想,这过程中艾特她的数量还在增加,却已经不是在这条微博下。有个叫“说给抄子桑桑saki”的博主发了一条长微博,内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总结了她的书里和别的书“相似”的桥段和表述,刷了相同颜色的背景条,即所谓调色盘,看起来五彩缤纷,晃眼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仔细一看,“她撞进了他怀里”也被标了色。
还让不让人写书了?
另一部分则是扒她的三次元信息,通俗来说叫做人肉。
这部分就精彩很多了,文章从她是独立作者开始,到后来签约作家经济公司,细细地扒了她的“发迹”之路。
总结来说:她尹桑起初是个靠惊悚另类的□□言论搏出位的小作者,后来发现并没有多少粉丝,就自己买了只猫,这只猫还很有可能是只后院猫,此处还特意介绍了后院猫,证实她不仅想红想疯了,还是个不合格的铲屎官。然后满满有了粉丝基础,就签约了作家经济公司,在公司的包装下,炒高冷人设,之后又从字里行间透露自己家境很好,是个有红色背景的官后代,人设饱满之后,又高调签售,高调秀恩爱
这里的配图是她的微博截图,看个音乐会是装13,发个宠物是碧莲,拍个孕妇餐是炫富
再接着,博主开始揭露所谓的“真相”:据同学透露,尹桑在学校风评很差,开豪车上课,背奢侈品包,喜欢炫富,很高傲,被同学孤立,这个学期去注册的时候大着肚子,却没有结婚其实翻尹桑的入学信息不难发现,她是农业户口,家在南方,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红色背景,一些都是她自己炒作出来的人设。至于大肚子,博主捂嘴不语。
总而言之,尹桑,就是一个欺师背祖、人品恶劣、不择手段炒作的白莲花!
全文逻辑清晰,主次分明,表述慷慨激昂,连尹桑自己都快相信了。
最后一句总结似乎很妙:“不要问我是谁,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