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岳已经来了, 正在翻菜单,见她来, 递给她, “出了不少新的菜,你看看点什么。”
尹桑坐定, 看着精致的粤菜, 却提不起什么胃口, 大概是最近被某人的私房菜养得嘴刁,她又把菜单推给盛岳, “每次都是我点, 这回换你。”
他一怔, “记得我第一次点,你就吐槽说我点的东西不好吃, 搭配不合理, 一看就是个不会吃的,于是点菜的重担就都落在你肩上了。”
“确实啊,”尹桑想起来他第一次在这点餐, 晚饭时间点了早茶点心,不由地笑起来, “那时我们可是aa, 你点不好吃的我也得买一半的单,我亏啊!”
“想不到打的这个小九九,师妹还有那么‘斤斤计较’的一面呢,受教了受教了, ”盛岳笑起来,“但你不知道啊,那时候每次结账,我都囧得不行。”
“为什么?”
“人服务员都觉得我小气。”
“这有什么的,各付各的很正常,而且每次你都给我讲题,按理说我请你都不为过。”
“因为一到期末,小包厢里几乎都是小情侣,组队刷夜。”哪有跟女朋友算那么仔细的男朋友。
一时静默,盛岳意识到话说得不对劲,无意就显露出了当年的心迹。
他哪里需要刷什么夜抱什么佛脚,不过是听说她很拼,就提前到餐厅碰碰运气,他提出转去包厢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他还暗暗以为她对他也不是全无感觉。
然而这么得天独厚的环境气氛,他们的关系到最终还是没有增进半点。她认认真真看书写论文,凑过来问问题的时候,眼神坦荡直接,他才明白是自己自作多情。
眼下看来,尹桑是知道这么一个包厢情侣座的说法的,但她对自己的心太确信,确信对他毫无兴趣,于是无所畏惧。她是连喜欢的机会,都没有给过他。
服务员来得正是时候,盛岳赶紧点了几个菜,微笑说,“等会儿看看我的点菜技能有没有被点亮。”
“说得我还真有点期待,”尹桑问,“师兄,怎么忽然就想要出国?”
“也不是忽然,出国和考博两手准备的,家里一直希望我学点别的,只是我一直在坚守”盛岳两手交叉,眼神落得很远,想在思考着什么,“既然想守护的,已经有了归宿,那我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这么明显的表白,尹桑不是听不出来,换做以前,她有无数的话可以说,轻而易举就圆过去,避免尴尬。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做了准母亲变得柔软了,还是盛岳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她不忍,她竟语塞,不知要怎么回复。
盛岳却笑了声,抬起头来,“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自己扮演着很多角色,我是你的暗恋者?可以这么说吧;可我也是盛家的独苗,我有自己的使命和应该走的路,我该去学经商,回去子承父业。师妹,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就是桑桑,也才拜读了你的书,有句话你写得好啊,‘最悲惨的不是丢失爱的人,而是为了爱的人丢失自己’。所以,我也不算悲惨,我不过是要回到自己原来的轨道上去了,你能不能祝福我?”
尹桑看着眼前这个认识了两年多的男人。她曾经听说他家世了得,工作室的合作也证实了这一点,师弟师妹提起他,都以“德才兼备”评价之,他样貌阳光俊朗,待人平易和善,与他相处,如沐春风。
她甚至尝试过注意他,或者喜欢上他。
然而,她生命中出现过沈峯。
现在想想这个人哪有多特别,不过是当时没见过市面,便当他是这世界上最炽烈的存在,也是奇了怪了,在他之后,她没再碰到过太阳。他来的早,更来得巧,抓住了她命运的那只笔,之后的故事,已经由不得她。
尹桑恍惚,端起茶杯,眼神变得坚定,“师兄,我祝福你,平安快乐,一世顺遂。”
停顿了太久,盛岳已经有些恍惚,迟疑一会儿才碰上她的杯子,“会的!”
菜一道一道上来,从凉菜到热菜再到点心,都很搭配,尹桑说:“点菜技能是点亮了,不过你就要出国了,点菜技能已经没多大用处,你得点亮做菜技能了。”
“是啊,出国别的都好说,就是难为我的中国胃,”盛岳也笑,补充道,“还有啊,我走了,工作室就都交给你了,现在生意不错,是时候多招几个人帮你。”
“这个不着急,慢工出细活,我等这批绣娘学好了,提拔到管理层,再培养新的绣娘。”
“这样管理技术不分家,确实让管理层更懂行一些,不过效率也低很多,如果想要扩张,那聘请专门的管理是很必要的。”
“可那样的管理,是以经济效益为先的,为了盈利拿分红,他们很可能会将艺术价值抛之脑后,师兄你知道,这就与我的初衷背离了。”
盛岳若有所思地点头,皱眉道:“这么说,你不会同意以机器替代人工了?”
“当然不会,”尹桑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想这么干我早干了还用等到现在?”
“那郭愈那边是怎么回事?”
“郭总怎么了?”
“他倒是没什么,在法国找的销路都挺靠谱的,我们也紧密对接着,因为你在忙着写论文,没什么大事我就直接找经理了。”
尹桑点头,“这没问题啊,怎么了?”
盛岳的表情变得复杂,欲言又止,在尹桑疑问的眼神下,他还是说:“郭愈一直想要以机器代替手工,但你不同意他就作罢,但上次我们联系,他说沈总找过他,很仔细地询问了这件事,还说机器作业的效率应该值得被肯定,好像有合作的意愿。”
“沈峯和郭愈联系?”
“他说是你丈夫,郭愈来跟我求证,我便如实告诉他了,他好像已经在着手研究绣法的程序,要定制机器了。不过我以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这时候主菜烧鹅上来,就放在尹桑面前。烧鹅烤得金黄锃亮,切好装盘成一只完整的鹅,服务员在上边倒上酱,酱顺着光亮的皮流淌,渗入肉里,看起来外酥里嫩。
而尹桑盯着餐盘上的油花,腹腔翻涌,一股气伴着压迫感冲出口腔。她捂住嘴巴往外冲,盛岳赶紧跟上。
她趴在洗手池干呕。
盛岳拍着她的背,给她递纸巾,“怎么了,要不要紧?”
尹桑什么都没呕出来,缓了缓,直起身来,洗手擦嘴,笑笑说:“吓到师兄了吧,只是看到油腻的东西有些恶心,孕吐罢了,没事儿。”
盛岳愣住了,拿着纸巾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他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的肚子,才注意到她穿着平日里不会穿的宽大卫衣,脸比之前圆润了一些,没有化妆。
回到包厢,他让人撤了烧鹅还有同样油腻的西多士,又点了海鲜粥,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和她说,仿佛还沉浸在强烈的震撼里。
“师兄?”尹桑叫他,忍不住取笑道:“别不是吓傻了吧?”
“只是惊讶,”盛岳看着她,表情忽然凝重起来,“师妹,我知道一个孩子与一对夫妻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可以撑起来一个家庭,但是比起孩子,更重要的是自己,被孩子捆绑一生,蹉跎一生的人不在少数!”
他一直存着疑虑,尹桑和沈峯既已结婚两年,为何在外界一点风声都没有,无论是沈峯,还是尹桑,都是一副单身的模样,他们都不是什么需要掩饰婚姻的人,这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的婚姻,名不副实。
然而这两个月,尹桑戴上了戒指,沈峯也是,两人更是在公开场合承认已婚,他以为,他们美满幸福。
然而这个孩子
沈峯确实优秀,也足以配她,然而,如果他们没有感情,只是被孩子捆绑,他不会就这么放手。
尹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师兄,我看起来是那样的人吗?”
“那他爱你吗?”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要如何去回答这个直接的问题,然而这短暂的思考在盛岳眼里就是一种心虚,他又问:“你爱他吗?”
“我14岁的时候认识他,从第一面到现在,没有变过。”这次尹桑没有多想,直接接话。
她没提爱这个词,盛岳却明白了。
之后两个人埋头喝粥,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提郭愈那件事。分别时盛岳说送她,“你现在身子不方便,还是送你到家比较放心。”
尹桑指着路边那辆车,“诺,我带了司机来,你应该还有很多饭要吃吧,赶紧去忙吧。”
盛岳凝神看着那车牌号,很熟悉,当初在机场接尹桑的也是这辆车,他点点头,“那好,你的论文我已经写好修改意见,晚上发到你邮箱。”
“那谢谢师兄,再见了。”
“不客气,再见。”
尹桑钻进车里,对上沈峯深沉的眸子,她惊讶,“你怎么来了?”
“冷气关了,”沈峯吩咐小林,才转头冲她抱怨:“吃那么久?”
“还聊了点工作室的事儿,因为和法国的单子一直是他跟的,就简单交接了一下。”
沈峯挥挥手示意小林可以走了,“又是写论文,又是做生意,你这混乱的胎教,如果我是宝宝我估计不得安生。”
尹桑摸摸肚子,“多好,有商业头脑的同时还有学问,不至于像他的老爸”
沈峯一个眼神扫过来,“你安心养胎,工作室的事暂时不用管了,我给你找个职业经理人。”
尹桑神色紧了紧,想起盛岳说的事,“不行,职业经理人我不是请不起,但工作室不是我的生意,我希望你能明白。”
她忽然地拔高声音,让沈峯侧目,“怎么了?”
“我对职业经理人不信任。”
“那ai做后盾,行不行?”沈峯问。
尹桑看着前方,若有所思,“起初做这个工作室,就没想过会盈利,只是觉得它们很美,它们应该走得更远,得到更多人的欣赏。”
“在这些都能实现的基础上,如果还能盈利那何乐而不为?”
“盈利往往意味着要迎合市场。”
“市场没什么不好,资本就代表着产业的风向标,你想要让它们走得更远,现在的规模远远不够,工作室的运作模式也不可行,资本的注入是必要的,效率的管理也是必要的,只有成为产业或者趋近于规模化,才能实现你的目标。”
“你的意思是只有你接手,然后给我投钱,找人想方设法挣钱盈利,我的工作室才有价值和意义吗?”
沈峯微微扶额,怀孕的人大多急躁,何况眼前的人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抓过她的手,缓缓说:“桑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想一下就能明白。我也明白你的意思,苗绣是你的情怀和信仰,它不能沦为敛财的工具。如果咱们的苗绣现在已经有了像苏绣蜀绣这样的名声和规模,我自然不需要告诉你这些,但目前不是,而你要做的,不正是让它走到那一步去的那个引路人吗?苏绣和蜀绣,它们同样经过了这一步,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你要明白,同是艺术,它又与绘画不同,它有很强的可复制性,名画仅此一幅,它已经不是一种消费品而是收藏,而你的绣品不同,它虽然也可以成为收藏品,但那毕竟是少数,与别的绣品一样,它最终要成为一种消费品,那么它必然要经过市场的检验,这是无可避免的。”
在听到“咱们的苗绣”的时候,尹桑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再听他那么分析,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他是花了心思的,但原则性问题不可变,“如果经理人不理解我的概念,那没得谈。”
“那我行不行?”沈峯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有几秒钟的犹豫。
“我你都信不过,要知道,我的佣金可不便宜,过了今天,明儿可就收费了。”
尹桑别过头,“我自己也可以的,没谁规定孕妇不能工作。”
“有,”他忽然严肃,“上面那位沈太太。”
沈母。
尹桑又扭过头,微瞪眼看沈峯,对方微笑着点点头,看一眼她的肚子,“如你所想,妈知道了,你没发现这条路不是回家的路么?”
她看街景,八车道的单行道——他们正驶过长安街。
这是回大院的路。
他们俩许久没有回大院,沈峯借口工作忙,尹桑是真的学业忙,两人唯一“放假”的时间就是产检了。
沈母今日和几位太太逛街,换季了添置些新衣,逛久了便要去喝下午茶,选来选去,沈母建议去自家儿媳妇的咖啡厅去瞧瞧,想着还能顺便见一见尹桑,她买单,大家自然表示同意。
路上她打了一通电话,却没人接,到了那也没见到人,她倒不是很惊讶,尹桑忙写书、写论文她也是知道的。直到那只猫粘着她,她才叫来服务员。
来人正是米瑞,见腐竹趴在桌上眼睛直勾勾看着沈母,也笑了,“腐竹大概是太久没见到姐姐了,看到您也是熟人了,就粘着您了。”
“太久没见?”
“是啊,姐姐怀孕后,都是半个月才来看腐竹一次的,按时间算下周才会来。”米瑞强调,自以为这是给桑姐的婆婆留下了一个“克制”的好印象。
结果老太太险些把新上来的点心盘都给打翻了,她猛地站起来,“怀孕了!?”
米瑞慌张极了,这演的哪一出啊,姐姐的婆婆怎么能不知道呢?她也只能点点头,“啊,是啊。”
“多久了?”
“搬走差不多两个月了吧。”
“我是说怀孕多久了?”
米瑞算了算,“有四个多月了吧。”
一贯优雅,礼数周全的沈母,也顾不得和姐妹的下午茶了,匆匆忙忙就告辞,“你们吃着,”又交代说,“小米啊,帐记我这啊!”
米瑞:“这自然是记姐姐帐上的,否则姐姐该怪我不懂事儿了!”
沈母点点头,提起包就要走,被几位太太叫住,她回头,“哎呀你们说这孩子,都有身子了还不透露点消息,我这得去看看去啊。”
“刚才逛街你还念叨,说你家阿峯整天就知道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这不,消息就来了!”
“是啊这福气。”
“哎这叫什么事儿哟,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把生孩子当卸货了!”沈母虽还是嗔怪的脸色,眼底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