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尹桑便离开寨子, 到县城的工作室去准备接待浙江来的合作伙伴。
临走前她整理了彩礼,把贵重的上锁, 米粮类储存好, 肉类不耐存放的分给了左邻右舍,只希望能够给阿嬷走点人情, 她不在的日子里, 还得仰仗这些近邻。
沈峯那顶帽子, 她盯着看了几分钟,最后找了个盒子塞进去, 胶布封装好, 一到工作室, 叫了个快递上门。
正填着快递单,盛岳就到了。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和小姑娘们聊天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
到了跟前, 盛岳闲哉哉看她写地址,收件人是她自己,“师妹, 这是行李拿不动吗,我给你带着不就行了, ”说着提了提盒子, “不重啊。”
尹桑:“嗯,碍眼而已。”
盛岳:“什么东西啊?”
尹桑瘪嘴挑眉,“嗯祖宗的东西。”
盛岳:“?”
尹桑打发走快递员,“不管这个, 怎么样,你发小,什么时候到?”
盛岳:“下午。”
尹桑面带微笑,“不错,这效率至少是很有诚意,我喜欢。”
盛岳:“师妹看着心情不错?”
“有吗?”
“很显然。”
尹桑思考状,而后点点头,“还不错。”
盛岳:“有什么喜事?”
两人一道往绣房走,一路上尹桑都没有回答他,只是面带微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到了门口,她忽然回头,“师兄,被求婚算不算是喜事?”
盛岳脱口而出:“那当然了。”
而后一怔,“师妹,你?”
尹桑已经走进绣房,俯身挨个看学徒们的绣品,不时指点一二。绣房里很静,她说话也很轻,盛岳站在门边,皱着眉,静静看着她。
或许是早晨的阳光温和,又或许是在做自己喜爱的事业,她走在光晕之中,与学徒交流,气场显得格外柔和。
又或许与这些都无关,她今天的眉眼,本就是不同的。
盛岳想起十天前,她在饭桌上,用与今天一样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师兄,你可别喜欢我。”
当时他的表现,可比今天差远了。
身体僵直,眼神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饭碗,都不敢看她。
今天,他能够冷静地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就像是家徒四壁的人,穿着华服掩藏,也挡不住他人随手一提衣襟,露出褴褛内里。
他在她面前,怕是已经顾此失彼,捉襟见肘而不自知。
可她这拒绝方式似乎有些拙劣。她这两年接触的人,男人,他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求婚,不存在的。
他相信她今天的眉眼,只为朝露与晨曦。
如此罢了。
午后,艳阳照耀,她便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尹桑。
下午,那位千里迢迢来谈合作的温州华侨,郭愈,风尘仆仆地来到工作室。
尹桑携全部管理人员及绣娘接待,规格算是有史最高。
盛岳姗姗来迟,见尹桑和郭愈在门口握手,她脸上是客气有余,热情不足的笑容。
熟悉的尹桑。
盛岳微微笑,上前去拍发小的肩,“嘿,你小子,发达多久了,才想着提携兄弟我?”
郭愈笑:“盛少爷这说笑水平比小时候可不止厉害半点,苦生意人,跟你家大业大的哪能比?”
盛岳:“你话就折煞我了”
两人寒暄了好一会儿,尹桑打断,两人才肯上楼,上个电梯还争执了好一会儿先后顺序。
气氛一直很好,两人多年不见,但网络联系密切,也不生疏,拌嘴聊骚随口就来,看着感情是确实不错。
郭愈参观了绣品展览区,要求参观绣娘工作的地方。这多少算是“商业机密”了,盛岳正想找理由拒绝,尹桑一口答应。
“我们的绣法,要是郭总看两下子就能学去了,那我们还挂什么非遗牌匾,自刎谢罪算了。”尹桑说。
郭愈:“尹总卓识!”
尹桑对这个郭愈的第一印象,还不错,性格不矫情,工作态度认真,办事效率高。在商言商,也不越界。看得出郭愈对绣品,对工作室也都十分满意。
合作确定下来只花了一个小时,具体的细节双方回去商议之后,再拟定具体的合作条款。
因为郭愈接下来的行程是北京,三人约定好同行,作为东道主,工作室承担行程安排以及费用。
县城离市区有两小时车程,当日班机赶不上,一行人便入住市区的酒店。
还是丽笙酒店,好巧不巧,8109空房,尹桑便要求入住8109
住了那么多酒店,房间号大抵都是记不得的,也是奇怪了,8109这间房,尹桑没忘。
她认床,能住住过的房间,大概还是会有点心理暗示效果。
但一进到房间,尹桑就后悔了。
窗帘大开着,落地窗外是熟悉不过的景色,也怨南方太暖,冬日里树叶也未见凋零,江岸边高树仍然繁茂,剪影如旧。
她一整天跑高的心情落下来,心绪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天。
那天她和沈峯,在这里,有一场不愉快的重逢。
洗好澡尹桑开窗吹风,冬夜的江风刺骨,让人清醒。夜里很静,江畔高楼成排,霓虹倒影,游船驶过,带了一行荧光色的水波;江上的桥,车如流水,近处,楼下商业区,行人络绎。
最寂寥不过,灯火辉煌,人独一个。
不,两个。
尹桑看到了左下方阳台上的人。
他笔直而立,一手插袋,一手端着酒杯,浴袍宽大,胸口见光。
他望着远处,除了眼睫,几乎不动。
尹桑咬咬嘴唇,抓起手机,拨通电话。
他口袋里的手机亮了,伴随一阵铃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拿起来,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人仿佛又静止了,一动不动,没接,也没挂断。
尹桑很有耐心地等,手机自动拨通第二次。
沈峯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里,手支着持杯的肘,仰头,一杯酒下肚。
仰视的视角,斜角处——
他看到了她。
他皱了眉,很紧很紧。
尹桑挂断没有回应的电话,趴在栏杆上,笑笑:“出息,电话都不敢接?”
沈峯把酒杯“砰”地一声放在茶几上,尹桑心口一咯噔。这是他不耐烦的前奏。
“回去!”他果然呵斥她。
尹桑:“这是我房间的阳台。”
沈峯:“栏杆不安全,退回去!”
她还作势推了推栏杆,“挺结实啊,”但退后两步,“真巧啊沈峯。”
沈峯的眉头一点舒展的迹象都没有,“你给我进房间里去!”
还来劲了?尹桑抱着手臂,安然不动状,“为什么不接电话?”
沈峯看了她两眼,转身进房里去了,“刷”地一声,落地窗关的声音很刺耳。
留下表情丰富的尹桑。
沈峯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确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绝不容许他人侵犯他的领地,即便这个领地他不屑一顾。
她抢了他静思的地盘,他却拱手让给她。这意味着他的耐心已经告捷,连争都懒得争。
她落下去又升起来的心情,忽然又落下去。
有人敲门,尹桑眼眸一亮,“谁?”
“郭愈。”
“盛岳。”
“噢,”她整理好浴袍,“来了。”
开门见盛岳的笑脸,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香味。
螺蛳粉。
见尹桑已经了然,盛岳说:“郭总说没吃过,就叫了外卖,多叫了一份,一起吃?”
郭愈露出个脑袋,在背后指着盛岳,做着口型:“不是我,是他。”
明白了。
尹桑让门,“进来吧。”
盛岳进门,郭愈正要走,尹桑叫他,“郭总,一起吃啊?”
郭愈笑嘻嘻地,“不了我助理还有事和我说。”
尹桑:“没事你让她来这吧,我正好有事下楼,你们谈吧。”
盛岳:“师妹你有事?”
尹桑:“嗯。”
说着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郭愈在门边,看尹桑走远了,对里边的盛岳说:“尹总穿着浴袍和拖鞋,干嘛去?”
盛岳对着热腾腾的米粉,食欲全无,“不知道。”
郭愈叹口气,“老哥,你这可就不给力了。”
盛岳微讶,看着他。郭愈耸耸肩,一副“你瞒得过谁”的眼神。
尹桑连电梯都没等,走的楼梯,灰暗的灯光下她白色的拖鞋步履急促。她有点感谢盛岳和郭愈的不请自来,给了她一个离开的理由。
即便理由烂得要死。
即便没有这个理由她想她还是会站在沈峯的门口。
她敲了门。
出乎意料的是,门开得很快。
沈峯看见她,眼神里闪过惊讶和疑惑,随后没什么表情,给她让门。
进了门,尹桑才看到他房间的茶几上,摆着醒酒器以及几个空酒瓶,木塞散落在地毯各处。
床上扔着他的西装,床边就是行李箱,有些凌乱。
房间的主人看上去也并不齐整,洗过的头发,软塌塌地耷拉在脑袋上,凑近了看,下巴有新长出的胡茬,浴袍一看就是系的,松松垮垮。
如果不是气息太熟悉,尹桑差点以为找错了人。
房里寂静,尹桑在环视房间,沈峯在盯着她的背影看。
沈峯:“你在找什么?”
尹桑转过身,“找沈峯。”
沈峯:“找他做什么?”
尹桑听他带着痞气的话,有些不爽,答非所问,“没找到。”
沈峯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笑她。尹桑正思量着,他已经迅速靠近,勾着她的腰,“你找他做什么!”声调高了些,一字一顿的,听着像是
咬牙切齿。
这是耍酒疯?她挣脱了些,怒道:“你这是闹哪出?”
沈峯歪着头看她,“你又是闹哪出?”
这回轮到尹桑语塞。
她以为沈峯会接着用这种阴阳怪气数落她一番。但她听到一声叹息,接着手臂被抓住,她被扯进了卫生间,抱上洗漱台。
这么着急?尹桑正准备反客为主。
沈峯放开了她。
他蹲下身找着什么,插上电,手试了试温度,接着吹风筒暖热的风,就吹拂着尹桑混沌的脑袋。
更混沌了。
他动作不得要领,风一点儿都不均匀,不过很轻,几乎不碰根部,只抓起尾部,慢慢吹。
尹桑缓缓抬眼看他。
坐在洗漱台上,她能与他平视。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淡淡瞥过,不作停留。
一副不稀罕搭理的模样。
尹桑:“你让我进去,是让我去吹头发?”
不回复。
尹桑:“你直接说啊。”
不对答。
尹桑:“不过耐心也就跟牛毛这么细了。”说一次没听就放手不理了。
有反应了,沈峯鼻子里哼出一声。
尹桑抬头,他的手正好在她脑袋后扒拉头发,这一仰,把整个脑袋都送到他掌心里。
后脑勺热热的,尹桑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四目相对,半秒,她听见沈峯说了句“没良心”,面上便被阴影覆盖,他吻下来,正正印着她的唇。
吹风机还在嗡嗡响,和尹桑脑子里的频率渐渐同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