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苗年,寨子里要摆百家宴,全村人一起吃年夜饭。苗家人好客,也邀请了镇上的领导一起来贺新岁。
如此安排也好,尹桑只要出些鸡鸭和份子钱就行,不需要动手,否则按照她现在的伤残程度,年夜饭又得阿嬷来操劳了。
苗年除夕当天,是比初一更热闹的。因为请了客人,初一的踩堂便挪到除夕白天。踩堂后一起吃百家宴,再把客人送回。
天没亮就有达配来敲尹桑家的门了,大伙穿戴好节日盛装,走村串巷去讨年糍粑。
这是一项习俗,家家户户都要派达配或者小孩,到别家去讨年糍粑,以达到相互交换的目的,有兄弟姐妹来年同甘共苦的寓意。
刚出门,就看到摄像头。山里早上亮得晚,此时还有专人在边上打着光。
见尹桑愣怔,边上的达配说:“桑桑,不要看镜头,我们平时怎么来,就怎么来,刚才导演说的。”
“导演?”尹桑惊讶。
“对啊,我们要上电视了,这在拍呢,这一整天也都会拍进去。”
尹桑挡着镁光灯,走到摄像跟前,“你们导演是谁?”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摄像师的视线从镜头里移过来,尹桑在暗处他看不清,回答说:“金霖。”
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一时又没想起来,正要接着问,就被人拉走了,“快走快走,天都快亮了。”
天亮了,就不吉利了。
尹桑冲摄像的喊:“把你们的灯关掉。”
大概是因为她气势太强,灯真的被关掉了。
串完整个村子,天已蒙蒙亮,大伙聚在芦笙坪,讨论着各家的年糍粑,哪家的颜色漂亮,哪家的口感更好。
摄影师一直在跟拍。
村口有几辆车开进芦笙坪。
“来了来了,不止镇上的领导,听说还有北京来的呢。”
“诶,桑桑,你老公还来吗,他怎么走了呢?”
“咦,那不是昨天那个女的么,她穿了呕欠。”
尹桑看过去。
吕落下车很小心,路涛扶着她。她化了精致的妆,穿着百鸟裙,脖子上也戴着银饰,手里抱着流苏银冠。
“你老公,桑桑!”
沈峯下了车,左右张望着,节日盛装色彩鲜艳,晃了眼,他看见了人群里的尹桑,提步向她走来。
“学长!”吕落从后面跑向他,把银冠递给他,“学长你能帮我戴一下么?”
尹桑隔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冲沈峯翻了个白眼。
哟呵,他家的达配!
吕落声音不大,但够清脆,尹桑身边的姐妹都看着她。
熟悉一些的,大胆问:“阿桑,她是谁,她看你老公的眼神”
尹桑指了指自己:“绿油油。”
不熟悉的,含沙射影说:“你和你老公吵架啦?”
尹桑移开视线,抬手拨弄银冠的流苏玩,往上掀的眼,从沈峯的角度看,是一个十分自然的白眼。
他冲身后说:“林子,给吕小姐搭把手。”
他朝尹桑的方向去了。吕落没再喊他,本来那一声,就喊得艰难。
小林过来问:“吕小姐,要帮忙?”
她微笑说:“不麻烦了,好像戴起来挺复杂的,我找个阿嬷帮我戴好了。”
“噢。”小林纳闷,他不会戴,难道老板就会?吕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小林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厉害了沈老板!
沈峯正给一个苗妹绑腿带,苗妹伸一条腿,低头看他,他半蹲着,腿带一头绕在他腕上,一头从姑娘腿间穿过,绕一圈,他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绑了,抬头问姑娘,姑娘抱着手臂,似乎不打算说,旁边围观的达配捂着嘴笑。
沈峯这会儿微蹙眉头,嘴角却弯着,这神情,颇像喜房外被伴娘为难的新郎官,无奈,急切,又甘之如饴。小林也噗嗤一笑。
吕落瞥他一眼,问:“小林,那是谁?”
姑娘低着头,银冠挡了脸,但小林知道,是太太没错了。
他说:“村花。”
尹桑觉得看沈峯出糗是一件挺令人愉悦的事,事实上这是他自找的。她好好的跟姐妹聊着天,他就出现了,无疑的,没人再说话,明里暗里地,打量他。
他站在她跟前,也撩银冠下的流苏,叮呤响,她眼神落下来,瞧见他妥帖的白衬衫,以及规规矩矩的温莎结。
他端详她,说:“不错。”
身边有达配说:“这可是女孩子出嫁穿的衣裳。”
尹桑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就要走,腿带勾住了,准确来说,是沈峯不小心踩到了。
繁复精致的花纹,被踩在了锃亮的皮鞋下,沈峯赶忙移开,抬眼就对上尹桑不耐烦的眼神。
她弯腰要系,他已经蹲下来,说:“我来。”
她的不耐烦突然一扫而光,伸腿,“好啊,系吧,系对了有赏。”
沈峯挑眉,把腿带取下,照着另一边,观察了一会儿,绕了一圈,寻思着应该是个活结,但怎么也观察不出,单根带子怎么绑出两个重叠的结来。
下意识抬头求助。尹桑笑得狡黠,她身边的姑娘也摇着头表示爱莫能助。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摄像师也高举着摄像机。
画面里,百鸟裙包围中,西装革履的沈峯蹲在地上,抬头冲姑娘抿嘴,无助的模样,有点像撒娇。
看戏的多了,就有人提议,“系对了,是不是得亲一个?”
“那要是系不对呢?”
“那就抱一个好了。”
一阵哄笑,笑声未落,又是起哄声。因为沈峯把腿带绕手腕上,“嗖”地一下就站起,捞起尹桑抱了起来。
“我认输!”他说。
气氛太好,刚才还紧张的达配们都兴奋起来,有人喊道:“抱了我们苗家的妹子,可是要喝酒的!”
“对!”
“呀呼(hu,四声)!”有人率先喊起盛会的口号,一声声“呀呼”一阵高过一阵。
这下就连镇上的领导,影视公司的人都看过去。
“没想到沈总还挺能入乡随俗。”
“还以为沈总清心寡欲呢,看到漂亮苗妹也是把持不住!”
“刚小林说,那还是村花呐。”
“咱也过去看看?”
吕落手心已经攥出了汗,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在县城高价买来的手作盛装,抱着银冠回到车上去了。
车门关起,声响有些大,小林看过去,鼻子里嗤出一声,抱着手臂看花丛中那一点黑——他老板。
南方人普遍不高,沈峯一米八六的身高在其中是鹤立鸡群,他那笑成花儿的脸,挡都挡不住。
苗族人热情好客,闹起来是停不下了,还当真有人取来了糯米酒,三大碗摆在端盘上,拿到沈峯跟前。
糯米酒澄亮,色泽像没了气的啤酒,看着跟饮料似的。酒香淳厚,味甜,但尹桑知道,这三大碗下去,就是一瓶五粮液的效果。
她搂着沈峯的脖子,轻声说:“意思意思就成了。”
她真不是心疼他,只是他如果喝趴下了,遭罪的估计还是她。
银冠隔着,本就凑不到他耳边,人声吵杂,更是听不清,沈峯接着抱她的姿势,拍拍她的背,脑袋钻到她帽子下,“什么?”
外边影视公司的人起哄道:“沈总怎么能当众咬耳朵!”
“悄摸说什么呢我们也要听!”
“对!罚酒罚酒!”
吕落在车里也没办法隔绝声音,忍不住了,她倒是要看看,村花得美成什么样子。
少数民族的姑娘,五官都不赖,但是气质也就那样,不过就是穿上了盛装,多了些城市人稀罕的韵味,遮住了那一身的土气罢了。
她下车往人群里挤。
沈峯放下了尹桑,她看他一眼,“仰头喝。”她无声对着口型,从他腕上解下腿带,拨开人群,钻到后边去系。腿带松了,她整个腿套都不稳,走路都不方便了。
她刚一离开,三个达配就一人端着一碗酒,架住沈峯就往他嘴里送酒。
吕落好不容易挤进去,看到的就是沈峯仰着头喝酒的样子。
酒喝得很快,几乎是直直倒进去的,碗口太大,洒出来的酒顺着他的颈线,划过他的滚动的喉结,淋湿了衬衫。
旁边的男女都倒吸一口气。一碗酒下肚,沈峯面色如常,叫好声不断,达配问:“客人还行吗?”
好客归好客,她们对外来的客人,都克制,气氛到了就好,不强求。
影视公司的人喊:“沈总把村花都抢走了,才一碗怎么成!”
他们自己人喊话了,达配说:“就怕不能喝,苗家缺什么都不缺酒!”说着,边上几个唱起了祝酒歌,一大碗又递上去。
“喝完真能带走村花吗?”小林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问。
别人不敢说,尹桑的姐妹大声喊:“可以。”
尹桑在人群后头,听见这话,不自禁嘴角上扬。
沈峯笑笑,握着碗沿,又是一碗爽快下肚。
正要拿起第三碗,碗被抓住了,吕落掰着碗沿,酒便洒了,她怒气冲冲,“意思意思就行了,沈总要是喝坏了你们担得起么?”
场面静下来,鸦雀无声。
吕落把碗“噔”的一声搁在端盘上,磕得拿端盘的达配一愣一愣的。达配一看,这不是刚才那个死皮赖脸让桑桑老公戴帽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