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见沈峯没挪步,返回来问:“老板?”
沈峯问:“你有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
“嗯?”小林怔,老板对声音向来不敏感啊,他回答,“没有啊。”
村支书在喊,“沈老板?”
小林噗嗤一笑,吕落也笑,“这称呼,和学长气质很配。”
村支书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挠了挠头,嘿嘿笑起来,为掩饰尴尬,他招呼一行人往村里走。
沈峯望了望草棚,一个佝偻老人匆忙跑进去,看起来大概是医婆,人群拨开,中间露出姑娘的面孔,陌生的脸蛋,微圆,皮肤黯淡。
沈峯提步离开。
走了大概十分钟,便看见一个老人扶着栏杆,在楼上张望。吕落问:“那就是叫伊妹的老人家?”
村支书说:“就是了。”
吕落感慨说:“看起来年纪很大了,手头上的手艺,难办啊。”
村支书说:“是啊,伊妹是从生苗寨子里逃出来的,没有婚配,所以没有子孙可以传,倒是有个孙女,不过是收养的,这手艺,只传本家人,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给你们说。”
一行人疑惑,吕落解释说:“苗族有很多分支,白苗黑苗等等,但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两种,生苗和熟苗,熟苗是我们熟知的,与外界交往、通婚的苗;生苗不与外界交往,通婚更是不能,私通会遭到严惩,他们到现在还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的特点。”
有人夸赞:“还是作家见多识广。”
吕落笑:“谬赞了,此前在这边支教,就了解了些。”
“吕小姐慈悲心肠,这里生活条件你吃了不少苦吧?”
“习惯了,山里的生活就别有趣味。”
“我们就没有这样的情操了,”路涛说,“是不是沈总?”
沈峯说:“铜臭商人,自然比不得文化人。”
路涛哈哈大笑,吕落低了头,跟紧了些。
小林拧眉想,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啊,有一次在车上,老板和尹桑讨论某亲戚的结婚礼物,争执不下,到最后尹桑获胜,她当时说:“你这铜臭商人,除了跟钱搭边的,就没别的主意了?听我的,我是文化人。”
沈峯当时扶了额,什么都没说了。
到了门口,老人家要下楼迎接,沈峯叫住她,“您不用下来了,我们上楼就成。”
阿嬷笑盈盈地站在上头,有些不好意思。
几人上了楼,阿嬷请人进屋,凳子都准备好了,木屋常年烟熏,木质泛黑,屋里白天也光线黯淡,阿嬷特地开了灯,让空间显得亮堂些。几人落座,沈峯扶着她,阿嬷使劲儿仰着头才能看到他,“谢谢啊。”
有人说:“老人家会说普通话,可真难得。”
村支书介绍说:“这都有赖她的孙女,可了不得,在北京上学呢,在十里八乡,都出名着呐,伊妹就是跟她家孙女,拾了几句。”
“着实是厉害,山里头的孩子,走出去不容易。”
村支书用苗语问:“伊妹,你家阿桑呢?”
“舂糍粑去了。”阿嬷说。
“哟,刚才听讲舂糍粑的达配挨砸手了,不晓得是不是你家阿桑啊?”
阿嬷着急了,“那我要去看看。”
“急不得,叫医婆了,也不一定是,你在这里陪贵客说话,我去给你看。”村支书说。
沈峯环顾屋子,看木质熏黑的程度,有些年头了,结构建筑,却不见一点蜘蛛网,家具倒是齐全,但看着不常用,小冰箱、液晶电视机都是蒙着布的。他就坐在伊妹身边,刚才扶着她的手,还被她握在手里攥着。
沈峯也没挣脱。
村支书起身说:“我下去瞧瞧,问问是不是伊妹家的姑娘被砸着了,老人家担心。”
大家都表示理解。
一众人先是对着老人寒暄,问身体状况,问收成。讲得慢她就听得懂,讲快的时候,就笑眯眯地看着说话的人,宛如孩童,老人家的可爱,就在一点点神态中间。
沈峯近距离接触过的老人,只有自家老爷子,固执,严肃。
他看着她说话,因为没几颗牙,笑起来憨实可爱,他嘴角也不自觉弯着。
吕落微笑说:“你们看起来真有点像祖孙了呢,你瞧老人家多喜欢你,都不撒手。”
沈峯难得笑达眼底,“荣幸。”
阿嬷扭过头看沈峯,“高啊,好高的达亨。”
吕落知道一些简单的称呼,解释说:“达亨,就是年轻帅气的后生的意思。”
满座皆笑,路涛说:“沈总老少通吃啊,咱们说不定有戏了。”
几人得等着村支书回来做翻译,否则太复杂的东西,讲不明白,眼下就随意聊天,阿嬷想起在煮油茶,“油茶好了,我去看。”
“怪不得这么香呢,”吕落说,“老人家太客气了,还打了油茶等咱们,你们可算是有口福了,我去帮忙。”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灶房,没一会儿吕落端了炒米和茶锅上来,阿嬷配好茶汤,吕落舀了第一碗,递给沈峯,吹了吹说:“小心烫。”
阿嬷笑眯眯凑近吕落说:“这个,是你的?”比了个对手指的手势。
吕落红了脸颊,阿嬷了然,“好啊,真俊!”
几人尝了新鲜,都是商人,竟聊起商机来,但也只是说说罢了,没有人真想为这顿茶汤埋单。
聊着聊着,有人问起孙女,阿嬷眉眼都温和起来,“我的孙女,也好看啊,和这个达配比,都不差的。”
“她在北京,毛主席那。”语气难掩骄傲,又看看沈峯,用苗语嘀咕,“要是我家的郎仔,有这么高这么俊,就好啦!”
虽然听不懂,大伙还是从她的眼神、语气里头,猜出了一些。
正聊得开心,沈峯忽然眉头一蹙,拍拍老人的手,起身,“抱歉,我离开一下。”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消失在堂屋门口,外头传来“当当当”的下楼声,很急促。
小林趴在栏杆上喊:“老板——”
沈峯在底下说:“你呆着,待会儿联系。”
“沈总怎么了?”
吕落也摇头,“不清楚。”刚才,提到什么了么?
刚才老人家说,她孙女,在北京工作。这有什么问题么,村支书不是也说过?
沈峯在村子里跑,小孩子见他面孔陌生,也跟在他后头跑。半路还碰到了折返的村支书,还没打上招呼,沈峯的影子就飘过去了,身后跟着一排瓜娃子。
村支书:“沈老板尿急?”
尹桑从未说过她还有亲人,沈峯只知道,她有个外婆,已经去世,父母都已亡故,所以他不确定,这个伊妹,究竟是不是她的奶奶。他知道她老家,在这个县城,却不知道,是辖区里的哪个乡镇,哪个寨子。
山里头走出去,确实难,但这十里八乡,在北京上学的,也定然不会只有尹桑一个,但就是,直觉是她。
还有那一声呼痛,也是直觉,他对声音不敏感,也不知是怎么的,就觉得,心口一滞。
至少他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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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桑嗅着熟悉的臭味,醒了。以前外婆也用这种草,熏她起床。
真够臭的,多久没闻过了,竟有些怀念。
手指头已经被包扎好了,裹得跟阿嬷熏的丰肠一样粗,山里头没有规整的医用布料,用的是自己织的彩布,医婆秀手,打了个漂亮的结,尹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观察指头,然后说,“谢谢阿婆,很好看。”
医婆哭笑不得。刚才踩板不专心的达配,也破涕为笑,打糍粑被砸的大有人在,但从没见过,晕过去的,达配自责又担忧,紧张极了,问她,“你疼不疼啊,对不住啊,刚才那个男人,太好看了。”
众人皆笑,医婆说:“起来跟我去拿药。”
“桑桑!”陌生的男声,字正腔圆。人群静了。
沈峯拨开人群,看到了半躺在地上的尹桑,有人扶着她,是那个他刚才看见的圆脸。
尹桑脑袋有短暂的停机,晕过去之前,她听到的声音,真是吕落的?
他蹲下来,抓着她的手左右看,他皱了眉,“谁包的?”
语气很急,语调也高,人群还是静,没有人说话,都盯着他看。
他往上望了一圈,一个达配竟紧张地拍起胸脯来,他无语,盯着尹桑,“谁包的?”
她这会儿已经回过神。脑子转了一圈,想想这世界真像马克思说的,都是普遍联系的。
尹桑说:“不好看吗?”
他左右端详,“布料卫生吗,消过毒吗,透气性够吗,扎这么多圈,血液能循环吗?”
这一通讯问,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尹桑有些不爽,医婆是这一带的名医,多少外头西医没法治的毛病,过她手,都好齐全了,沈峯是什么江湖庸医,敢指手画脚。
她往后靠,离他更远了些,淡淡说:“你懂个屁。”
人群里,有人抽气。
沈峯眉头都快拧成一条线了,扭头又问人,“这里最近的医院多远?”
有人讷讷地说:“镇上有,十几公里路。”
沈峯摸手机给小林打电话,通了,“拿车钥匙下来给我,”末了,加了一句,“别声张。”
老人家该担心。
尹桑静静看他,他把手机揣兜里,看了一眼扶着尹桑的达配,“让我来。”
“啊?啊,好,”说完又反应过来,吞吞吐吐说,“先,先问,你是谁?”
苗家女儿,摸个小手,那就得负责的,虽然这个男人,看着不像是会占人便宜的主,她也还是得给姐妹把把关。
沈峯哭笑不得,“我是她丈夫!”
达配瞬间就抽了手,尹桑险些摔到地上,沈峯眼急手快接住了。达配后知后觉连连抱歉。
沈峯把她抱起来走出草棚,围着的人散开了,都盯着沈峯的背影瞧。
“他比门还高,都要弯腰走。”
“哇,尹桑居然结婚了?”
“那个男人好看啊。”
“尹桑也好看啊。”
“是啊,都是城市里的人。”
尹桑盯着他的下巴:“我告诉你,乡镇医院还不如医婆的药馆子!还有,我伤了手,不是脚。”
“尹桑,你如果不说话,还挺好看的,”沈峯低头,“还有,你是晕过去的吧?晕血多能耐?你现在真的能走?”
血婴事件以后,她开始晕血,见血腿软无力,不过她似乎没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过,“你怎么知道?”她脱口而出。
沈峯鼻息里哼出一气,“我知道的事很多,你懂个屁。”
他学她说话,她从未听他说过脏话,一时有些好笑,又憋着。小林赶来,气喘吁吁,看见沈峯抱着尹桑,惊呼,“太太!?”
草棚门口,又是一阵笑。
“开车门。”沈峯说。
小林反应了一会儿,“啊,噢,好。”
把她放到副驾驶座,沈峯说:“林子,你回去盯着,如果老人家不同意,看着他们点儿。”
几个搞艺术的,加几个铜臭商人,哄一个乡野老人,再简单不过了。
小林说:“好。”
车子还没启动,尹桑就拍他,认真打着商量,“哎,在这我是地主,说阿婆靠谱不是吹的,真不用去医院,我说你”
“尹桑,”他打断,“我不叫哎。”
她皱眉。
“我是你老公。”
“噢,确实是。”
“那重新叫一遍。”
尹桑侧过脸瞧他,“你神经啊?”
沈峯说:“不去医院,等会儿去医婆那里给你拿药。”
尹桑说:“那下车啊,我的糍粑还没收呢,该硬了。”
沈峯侧过身,眼神正经:“上车来,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给你上一上家教。”
神经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