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落在吧台找到了他,他半倚着高脚凳,在菜单上勾画,然后递给服务生,他低头看手机,两手打着字,像是在发短信。
她走过去,坐上他边上的凳子,招呼服务生上了两杯玛格丽特。
“学长,来杯玛格丽特?”她说。
沈峯一边回短信,一边说:“不了,谢谢。”
“你记不记得”
“地址不要搞错,记得要保温,”沈峯对着服务生吩咐,打断了她,然后转身,“五分钟到了,得守时,烈酒还是少喝得好。”
说罢他走了,吕落看他的背影,嵌在会所陆离的灯光里,白衬衫下肩膀挺阔。几年过去,她的视线仍旧焦灼在他身上。
玛格丽特很烈,她这些年却逢饮必点。
大学在辩论队,他们合作披荆斩棘拿到冠军,庆功宴上,他们作为两大功臣,在周围的起哄声中,共饮了一杯,玛格丽特。
他喝得见了底,留一口递给她。那一口,的口感她至今不忘。
那是大冒险的惩罚。却是对她的恩赐。
他们合作,便是天作之合,不是么?
二人前后脚回到包厢,少不得要被灌酒。
“沈总竟让美女落后边了,该罚,如此便两人份如何?”有人起哄,得到声援。
他们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搞定沈峯,今天他明显不在状态,除了小林,也没带别人,小林得开车,喝不了,这会儿一群人上去,白的洋的,一鼓作气,像是排演过似的,沈峯一个人怎么都招架不住一桌人。
两眼有些模糊的时候,沈峯看了眼短信,那头邵均回复:“我认为可以尝试更进一步了。”
他嘴角弯了弯,趴在了桌上。
“都说沈总酒桌将军,这就倒了?”
“美人在侧,酒不醉人人自醉嘛。”
“那既然沈总需要休息了,那咱们今儿个,就到这!”
小林接到消息赶紧进来寻人,路涛说:“小林得开车,沈总一个人坐后边成么,要不落落你照顾照顾沈总,妥帖送到了,再打车回。”
“是,怎么的都是女人细致些,醉酒不是病,闹心程度那也是不低。”
“是啊是啊。”
附和声中,吕落低眉站着,正要上去拍沈峯的脸,他手一抬,手机放耳边,静静听了会儿,似乎在打电话。
他说:“来接我。”
只说完三个字,手机便落在手边,包厢里静下来,电话那头有声音传来,“沈峯?”
女人的声音。
更静了。
小林赶紧拿起手机,那边问了什么,他说:“一号会所,对,等等等等,是已经起不来的那种醉,确实的,车子晃,不安全行,等您。”
尹桑挂断电话,翻了个白眼,敢情眼前这份热乎的外卖不是白吃的,这是工钱!
她衣服都没换,摸过钥匙出门。
同住快一周,尹桑感觉,沈峯并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他工作忙起来,早出晚归,她醒来很少能看见他,浅眠时也只是听见他开门出去的声音。晚上他的应酬排得满满当当,但她都能知道他在哪儿应酬,因为总会收到饭店的外卖。等她快入睡时他回到家,洗好澡就睡觉。若她有兴致,就转过去挑拨他,等他反客为主;若她没兴致,乏了,他也没什么动作。
一整周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这一通电话算是破天荒。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正好吃完晚饭,她还被人取笑了一翻。取笑她的,是店里的一个客人,这两天熟悉起来的。
一个温润的男人,与沈峯完全不同。想到这,尹桑嗤笑了一声,似乎不管身边出现什么人,入眼些的,都要和沈峯比较一翻。但比较也无用,她就是栽在他这颗不算繁茂没有荫蔽的树下了。
那男人在店里办了一张万元储值卡,是店里最高面值的储值卡,持卡消费打五折。一般常在咖啡厅消费的,要么白领,要么就是尹桑这样的文字工作者,相同点是,都会挑公司或者住宅楼下的咖啡厅,不会跑到五道营这种地方来。所以营业那么久了,也没有人办过这种高面值储值卡。
这事米瑞告诉她,她也就叹了声“wow”,也就没后续了。真正让她注意到那个男人,是他一直坐在同一个位置,而那个位置,是店里最不起眼的单人座,在角落里,光线暗淡。到咖啡厅来,不是谈事的,就是约下午茶的,少有独自来的。那个单人座一般都空着,正好尹桑自己用,她时常一坐就是一下午,码字,看片,或者发呆。腐竹陪着她。
被那个男人占用座位以后,尹桑便坐在边上靠窗的座位码字,有时候也翻翻微博,“热心网友”对她的指责潮没有消退,反而因为她的点赞,更盛了。她也就看看,懒得再回复。
昨天米瑞请假不在,店里少了人手,尹桑便当起了服务员。傍晚的时候那个男人来了,看到桌上摆着电脑,显然有人,他迟疑了一下。尹桑说:“先生若是需要那个位置,我给你腾。”
男人微笑,“不用麻烦,”他指边上,“坐这吧,都一样。”
他与往常一样,点了一杯美式,这回多点了一份巧克力松饼。
喜欢甜食,和精英的外表不是很搭,尹桑上咖啡,“慢用。”
他说:“这份松饼,是送你的,不知道能不能请你聊聊天?”
她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来一份松饼。尤其喜欢巧克力味的。
一份松饼请她聊天,如果说这是搭讪未免也太低端了些。尹桑看他两秒,他眼神清亮。
就是个无聊想要聊天的人。店里也不忙,她挑眉,在他对面坐下了。
一聊就是一晚上。等他离开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
尹桑觉得很意外,这么多年似乎都没说过这么多话。男人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刚开始她并不多言,只是听他说,没有什么主题,天马行空什么都说,细节小至她店内的装饰,从一些细枝末节,猜测着她的喜好。
如果换个人,尹桑大概会觉得唐突而令人反感,但那个男人没有。话语间,没有给人他妄图揣测你的感觉,好像他只是在做一个打发时间的游戏,所有猜测都点到为止,也不期待尹桑的肯定,即便她否定了,他也只是笑笑说,“oh,又猜错了。”
这个游戏之所以能进行下去,很大一部分原因还在于——他说得都对。
尹桑觉得慌乱的同时,又隐隐期待,下一个。
一种心事被人了解,又尽数埋进树洞的感觉。张扬又内敛。
他离开后尹桑查了会员信息,知道了他的名字,邵均。
今天他又来了,还是傍晚,尹桑碰见他的时候他正逗着腐竹,看见她,抬头说:“这只猫很像你。”
她皱眉,“这只笨猫么?”
“是状态,看起来很懒,实际上并不。”
尹桑来了兴趣,“实际上呢?”
“实际上,不仅懒,还懒散。”
“”尹桑笑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地又聊了起来,到饭点的时候邵均点了简餐,“一起吃点么?”
尹桑看看手机,耸耸肩,“还不饿。”
他不再客套,自己一个人吃。尹桑拿着pad刷微博,听见对面的人撂了餐具,擦擦嘴说:“你皱眉头,有不合心意的事情?”
他说不合心意,没说不高兴的事情。尹桑点点头。
“然而你感觉这些事情并不是什么事情。”
点头。
她看着他,莫名地,突然很期待他给她分析,或者下一个结论,但他没有,他只是笑笑说:“挺好的。”
她还在思考,这个“挺好”的含义的时候,手机响了,外卖下一分钟便送到她手上。
邵均取笑说:“你在我面前吃外卖?我好歹是顾客。”
自己家的东西不吃,点别家的,若是别的客人,大概要质疑咖啡店的卫生情况了。
尹桑说:“如果你连续吃了几个月,你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绍均点点头表示理解,看了看菜色,“外卖如今也做得这么精致了么?”
尹桑嚼一口饭,是香米,她满意地点点头。她吃饭对菜品要求不高,只是不吃香菇,别的来者不拒,但对米饭要求高,若是米饭不好吃,她干脆就只吃菜。
快吃完的时候又来了电话,她看到号码迟疑了一会儿才接。
沈峯的声音迷糊,伴随着嘈杂的人声。
来接我。
还大爷上了,尹桑说:“我没车。”
没有回应了,咔嗒一声,大概是手机掉了,接着就换了个人。小林声音焦急但清醒,尹桑说,“你还可以开车吧?”
小林又说了一通,听那声音都快哭了。尹桑扶额,正这时候,听到了一道女声,很轻,但离得很近——
“学长慢点。”
她认得这个声音。
那头小林还在叽叽咕咕,尹桑说:“你等着我。”
她出门打上了车,才想起来好像忘记和邵均道声别,真够不礼貌的。
一路畅通,尹桑到达会所门口,也就二十分钟。
沈峯的车她认得,这会儿小林就站在车边,和几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在说话,她走近了,便听见是一些酒桌客套话,桌上没说完,转移到外边来了。
小林看见她来,拨开人群,“来了,人来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众人看着尹桑从路边走近。她今天没有化妆,长直的头发束起,颈脖修长,她出来得急,连外套都没穿,修身针织裙,尽显身段,下面穿一双翻毛雪地靴,脚踝纤细。
太过随意的打扮。但面容清纯,身段妖气,这搭配最是吸引人眼球。
尹桑似乎没瞧见一众人似的,直直问小林,“人呢?”
短短两个字。就是有一些人,从声音就能听出来,那股冷淡劲儿。
小林说:“扶上车了,太”太。
“老婆——”
车里的某人探出脑袋,迷迷糊糊出声。
沈峯支着窗框,眼睛都没睁,声音不大,语调很低,还有些拖沓。
听着像撒娇。
尹桑瞥一眼他,夜风吹着他微红的脸,他鼻息里,呼出白气。
她吩咐小林,“那赶紧走吧。”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好嘞,”小林钻进车里,跟路边的众人道别,“那我们先走了,回头老板醒了,再约谈。”
愣怔的人众里头,总还算有清醒的,“等会儿林助,吕小姐去给沈总拿东西了,说是落在他们聊天的吧台上,呐,来了。”
吕落从大门跑过来,还喘着粗气,敲车窗。
小林降下了前面的车窗,吕落弯腰往后头瞧,“学长?”
没回应。
“还没醒么?”吕落没瞧见什么,自言自语,然后把东西递给小林,“那麻烦林助了。”
递东西的时候手往里头探,她的脑袋也靠近车窗,这下子可以看到沈峯的脑袋,搁在一个女人的肩膀上,女人头部隐在暗处,没看清,小林接过东西,她便不好再张望。
等车子绝尘而去,身后有人在谈论,车上那个女人。
“沈总竟已经结婚了?”
“不一定吧,现在别说小情侣了,就是一夜关系,也老婆长老公短的。”
“也是,沈家要是有喜事儿,怎么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过那女的,啧啧啧,沈总艳福不浅。”
“有财有貌,多的是人倒贴吧。”
“诶,说什么呢?”
声音弱下去,吕落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那最后一句话,说的就是她。
他管一个女人叫老婆?那个女人,很漂亮?
沈峯这个人,她说不上能够看透他,也算是有所了解。他这个人,似乎永远不会对谁青睐有加,即便是当时,她打了最漂亮的四辩,把队友的所有失误填补,将比赛结果翻盘,他也只是说:“干得不错。”
这都已经算是难能可贵。当时在辩论队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沈峯待她不同寻常。她差点,也要这样以为。
那么一个能被他叫做老婆的女人,是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