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落梅那头,听了容瑾的话后她消沉了许久,原本还同婆子们犟嘴,后头索性连话也不说了。
四月下旬,容瑾换上了单薄的浅紫撒花烟罗裙,锦帐换成纱帐,门口也挂上了竹帘,夏蝉她们则将容瑾的春衫收拾出来,洗洗晒晒。
而天儿热起来,孕妇更难熬。
容筝眼下正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手脚肿起来,身上竟开始长红疹,一痒起来火辣辣的,她只得将条褥换了竹席,这才稍缓解些。
陈姨娘去探望她,顺带把府上的事儿同她说道了一说道,她如今脾性正是暴躁的时候,当即便不顾怀着孕,也不顾张之宪的阻拦,挺着大肚子坐轿去了林府……
“大姐姐回来了?”容瑾听得红袖来禀时,很是惊了一跳,“都六个月了,她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赶回来呢?万一磕碰着就不好了,”容瑾一道说着一道往外走,忽的她顿住了步子。
大姐能为何事大着肚子回娘家?只能是为陈姨娘“讨回公道”呗!
“我便不去探望了,”容瑾收回步子回了屋子。
然而怀了孕的容筝较先前更风风火火,不管不顾了,容瑾前脚才回屋,那头容筝撑着腰,已由姡泉和张之宪搀着,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四妹妹近来好生得意啊!”
容瑾远远听得容筝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真是她!
如今的容筝较原先胖了一圈儿,不仅是肚子,还有脸,看来像是浮肿,肿得原本那精致的唇和眼角眉梢都看不出了,甚至有些……敦厚。
容瑾险些不敢认,又看了两眼这才疾步上前去迎,“姐姐,眼下该是在府上好好修养才是,怎的挺着……”
啪——
一巴掌落在容瑾左脸上。
顿时倚梅院中所有人都惊呆了。
容瑾捂着脸,死死盯着容筝那扭曲的脸孔,又瞧一眼她的肚子,只能暗咬银牙,到底歇了打回去的心思。
“筝儿,你……”一旁的张之宪望望妻子,又望望小姨子,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凭什么打我家小姐!”雀儿顿时涨红了脸,鼓起眼瞪着容筝。
若不是容筝大着肚子,雀儿恐怕要撸袖子了。
容瑾捂着火辣辣的左脸,眼中怒火愈炽,一字一句质问:“姐姐一来便扇我巴掌,是甚么道理?”
“容瑾,你姐姐她……”
“相公不必打圆场,我今儿就是来教训她的!”容筝轻推开张之宪,冷眼与容瑾对视,“我原以为四妹妹是几个妹妹中最温柔乖顺的,不想竟是条毒蛇,我哥哥因着你和你的刁奴被打得奄奄一息,还得修养个把月才能下床,如今你又着手陷害我姨娘了,那药,哼!指不定是你自个儿下的呢!”
容瑾只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不仅左半张脸热,全身都热,她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若非眼前人怀着孕,她定要照着她的脸来一下子,不,是两下!
“枉我当初那般信任你,成婚时把自个儿的宝贝都送你了,还同你说体己话,我那时真是瞎了眼……”
因着容筝的大肚子,两边的奴婢都不敢去劝她,只有张之宪哄着劝着,“走罢,莫要再胡闹了!”
“我不走!”
“雀儿,把姐姐送我的东西都扔出去,红袖,关院门,无干的人请出去!”
“你还敢赶我,你……你……”容筝指着容瑾叫骂。
张之宪再听不下去,强行小心翼翼地把容筝抱起来,往院门口去……
而容瑾则走回鸿雁斋,把容筝送的那些个玩意儿都搜罗出来,往屋外扔,每一声破碎都落在院门外的容筝耳里。
可容瑾怒火难消,身子不由自主发颤,连齿缝都在颤。
说她忘恩负义,呸!也不知谁忘恩负义,当初火场中连沾湿的帕子都容瑾都先给容筝捂,后头容筝成婚时二姐三姐都没想去送嫁,是她去的,每回她们吵嘴也是她打圆场,难道还对不住容筝了?
还说什么自己成婚前送了她好多东西,可去你的罢,一些她自个儿带不走的玩意儿,也就那时候容瑾穷酸得很才觉着好,真当给了甚么恩惠呢?还说信任她同她说体己话,那也不过自己同其余妹妹都闹翻了,有话无处说才寻了她。
有些事,本想糊涂地过了,姐妹之间和和气气没甚么不好,可非得撕破脸,那好呀,那便把最后一块遮修布都扯下来!
今儿也就是她怀着孩子,不敢激怒怕她动了胎气,不然非得抽回去不可。
“小……小姐,”雀儿进门来,见容瑾左脸坟起一片,顿时便红了眼眶。
容瑾扔东西扔得累了,便瘫软地坐在玫瑰椅里,看着满室狼藉,她却无比冷静,“嫁出去的女儿了,还来掌我的嘴,哼,回头爹爹定会把账都算在陈姨娘身上,说她教女无方,到时便有好戏看了!”
容瑾想着,眼下也确实不能再等了,趁热乎把那下药一事解决了,这回绝对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姐,小姐……沈家那小公子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见您,眼下正在前厅呢!”
来得正好,沈阔在赌场上混的,黑的白的都该有交情,既然林家无人敢审那秦家大郎,就莫怪她下黑手了!
“我现下便去,”容瑾瞧了眼菱花镜中微肿的左脸,轻抚了抚,微疼,不过顾不得了,她立即用浅紫色洋绉帕子捂住了红肿处,疾步赶去前厅。
沈阔已在正厅等好一会儿,右手不住盘弄着扶手,直把黄花梨木盘得光致致的。
以至于容瑾一进门,他便禁不住站起身迎上去,“祖宗哟,你可算来了!”
“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容瑾自始至终微低着脑袋,一手还摁着帕子。
“你做什么遮遮掩掩的?”沈阔抬手将帕子一抽。
容瑾轻嘶一声,用手紧紧捂住了脸。
沈阔凑近一瞧,好家伙,嫩豆腐似的脸上被划拉了几下,那指印直延伸到耳际。
“你怎的了?”沈阔声口骤然深沉,这时候连礼数也不顾了,伸手便要去拉开她挡脸的手,容瑾扭过身去,他力气大,便把人掰过来,沉声道:“松手!”
既然都看见了,容瑾也不怕跌脸了,索性放下手昂起头“瞧罢瞧罢,让你瞧个够!”
看见那鲜红的指印子,沈阔双目如罩寒霜,他双手叉腰,怒骂道:“真他娘的,哪个狗东西干的,大爷我非卸了他一条胳膊不可!”
沈阔自小身边鱼龙混杂,下九流的话都会几句,被逼急了什么都说得出口。
容瑾不由好笑,从他手中扯过帕子,继续捂着脸道:“我都没急,你急甚么?”说罢便往旁侧圈椅里坐了,还指了指他的位子,“你也坐。”
“人家扇你一耳光你不急?”沈阔拳头紧握,身子绷直,直直盯着容瑾,“你是个傻子么?林四小姐?你不急,你不急我急!你直说是谁干的,我替你出头,明面上我扳不倒他,背地里我也得让他摔个大跟头!”
“你先坐,”容瑾高声道。
“我偏不坐,你不说我就不坐!”
容瑾本是极严肃的神色,一听这话终于掌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接着便捂着帕子笑得一发不可收拾,“我怎觉着你这样子是在耍无赖呢!”
可是笑着笑着牵疼了左脸,渐渐的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来了。
她险些被府中人下了媚药,祖母命她不可再追究了,爹爹也有袒护陈姨娘的心思,唯一站在她身边的朱氏也不是为了她,只是为了自己,最后还是个外人要为她出头,真可笑呵!
眼泪一落,沈阔便惊呆了,老老实实在座位上端正坐了,“你别哭啊,我坐还不成嘛。”
这下,容瑾的眼泪更掉豆子般掉个不停,不过她不好在外人面前落泪,于是忙用帕子揩了,偏过头去,“我不碍的,那打我耳光的我也惩治她了,你不必为我出头。”
“那你直说呀,哭什么呢?”沈阔手足无措地望着容瑾。
这是头一回有女子在他面前落泪,真真要把他的心都哭化了,他已全然忘了自个儿是干嘛来的,想安慰又不知怎么安慰,只得道:“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直说,你直说便是,不要掉眼泪。”
帮忙?
容瑾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看向沈阔,陡然记起自己来的目的,这便吸了吸鼻子,道:“还真有一件事儿我要求你,只是不知你敢不敢做。”
声口带着鼻音,有一番别样的娇柔,与她往日故作沉稳的说话声截然不同,以至令沈阔生出错觉,仿佛此刻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眼下一个弱女子有求于他,他于是潇洒地一摆手,“说罢,不是要我的命便都好说。”
“你常年混迹赌坊,可认识道上的人?我这儿有一件事,明的做不成……”容瑾凑过去,细声嘀咕起来。
她的纱裙极薄,凑过去时那片秀美的锁骨朦朦胧胧,落了沈阔的眼,他瞬间心如擂鼓,而后竟生出摸上一摸的心思,可意识到自己如此龌龊,他立即调开了视线……
幸而进门时容瑾已遣退了奴婢,不然他们俩凑在一处说话的样子,非得让人误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