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来”中女宾甚众,大多是林家本家,聚作几堆谈闲天,她们见着朱氏进门,都惊讶了一瞬,而后含笑着上前行礼问好。
邹氏愈加挤不上前,于是便拉了孙知微和容瑾等人,往东侧那人少的鸡翅木官帽椅上坐了。
邹氏先是赞了一番孙知微知书识礼,而后假作关切地问她道:“听闻正则明年要参加春闱?”
“正是,”孙知微微笑着颔首。
“唉,前年他还是同我家梧哥儿一同去春闱的呢,没想到我家梧哥儿上了,他反倒落了榜,我想着大嫂为则哥儿请的老师可是翰林院退下来的,则哥儿又是第二回考,怎会不中?思来想去啊,只有一点,那便是则哥儿入考场前没拜佛祖!”
又来了又来了,这人是口上不占点儿便宜心里不舒坦是不是?
容瑾真想拿团棉花把两耳堵上,可惜她是后辈,不能回长辈的嘴。
然而孙知微不负众望,她含着笑恭恭敬敬地回敬她:“多谢婶婶好意,只是求佛祖保佑只能保一时,便是这一回佛祖保佑我夫君高中了,往后没了庇佑,他被派去个穷乡僻壤做县令可怎办?端看他自个儿的能耐罢,若有真才实学,总能中,总能得重用的,佛祖我便不去求了。”
“呵呵,说得是,说得是,那便看他明年春闱能不能中罢!”邹氏眼一挑,撇撇嘴角。
这时,她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了容瑾。
上回在法华寺邹氏便留意到了这位年纪最小的林四小姐,那真是一颗隐在沙砾中的明珠,隐隐泛着光,连她这般护短的,也觉自己女儿的容貌比她不过。
而邹氏与程家二夫人魏氏是手帕交,程府好些事她都晓得,近来她便听闻了一件趣事。
容瑾被邹氏看得发毛,心知定有圈套等着她,于是捂着肚子,眉头一拧,一脸苦痛地拉着容清的手问:“二姐,你可知……可知厕轩在何处?”
容清立即会意,起身扶着容瑾,道:“妹妹怎的了?我领你去!”说罢便对邹氏道了句对不住,有模有样地搀着容瑾往大门口走。
“唉,神还是要拜的,听闻你们四姑娘与程将军府那哥儿八字不合,多拜拜神佛,才能化解煞气啊!”邹氏用帕子掖了掖鼻尖,似笑非笑地看向孙知微,“则哥儿媳妇,你说是不是啊?”
容瑾猛地一顿,扭头望向邹氏,却见一旁的孙知微不自然地干笑两声,说这儿风大,还得往里头坐。
容瑾瞬间明白了,程家那儿迟迟不来过纳吉礼,是因着二人八字不合,而连这婶婶都知晓了此事,想必是传开了,再瞧嫂子那模样,想是也知道的。
“二姐,你也知道么?”容瑾低下脑袋,心中似有什么轰然坍塌。
容清抿了抿唇,才颔首道:“我本想告诉你,可其中缘故我晓得不多,况且程家也没传话过来……”
容瑾只觉耳畔嗡嗡嗡的都是聒噪声,身子也发软,想靠着墙蹲下来,好好回想回想是哪儿出了差错。
可这世上最大的差错便是命运,什么差错也没有,两个情投意合之人便不得不擦肩而过。
“四妹妹,我扶你过去坐罢,”容清重又搀住了容瑾,却被容瑾轻轻拂开,她定了定神,道:“我想去外头走走。”
“其实,方才咱们走过游廊时,我恰好看见程二太太从右首的敞廊过来,程家的事她想必清楚,你不如问问她?”
程家二房夫人魏氏与方才那位邹氏是手帕交,两人十分要好,今儿自然过来了,眼下正在“锁清秋”里同几位夫人说话。
可这一切来得太猝不及防了,前一日她还盼望着程家过来下小定,今日便听闻这噩耗,一时间她反倒不敢去听真相。
“不了,不了,我只想走走,”容瑾婉拒了容清,直愣愣地走出门去……
寒风扑面,像无数根小钢针扎着脸,鼻头红了,吸一口,冷气深入肺腑,从里到外都透着冷。
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法华寺上那支签,大概真如那解签人说的,程宗纶不是她的归宿罢,否则成个婚怎能来来回回地这么折腾呢?将来便是嫁过去了,只怕还有一番磨难呢!
她绕着“暗香来”走了一圈,身子寒冷如铁,跟着她后头的雀儿直打哆嗦,终于忍不住提醒容瑾:“小……小姐,小心着凉,还是回屋里去罢,”说罢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容瑾心疼雀儿,于是又走回“暗香来”,只是她并未去寻容清和嫂嫂说话,而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静静摩挲着手里的紫铜八角手炉,心里空空荡荡,发着愣。
一个长得好的姑娘,在哪儿都引人注目。
容瑾并不知,周围好些妇人都朝她看了过来,甚至有人打听起她是谁家的,想给她说亲呢!
“瑾丫头怎的一人坐在这儿,不过去说话?”这时,邹氏摇着那肥滚滚的身子,从人群中走过来了,就像一个大红薯。
容瑾望了眼邹氏,眉头一拢,淡淡起身行礼让坐,“婶婶您坐。”
邹氏一坐下,肚子上的肉往下垂,贴身的海棠红绣五福捧寿云锦袄便要崩开似的,她却浑然不觉,含着一脸油腻的笑,“听闻你与程家大郎要过小定了?”
容瑾心说与你何干,可她不好不应长辈的话,于是淡淡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有件事儿你恐怕不知,”邹氏笑眯眯的,也不顾容瑾神色难看,自顾自地将程宗纶与她八字相冲一事说了。
容瑾侧过头不搭理,只盼自己不言语,这个多管闲事的婶婶便会自行离去。
然而邹氏却当容瑾心伤至此,故意叹口气,意味深长地道:“瑾丫头莫灰心,程将军府的门是不好进的,婶婶我呀,恰认得扬州一个家里贩盐的哥儿,人生得好,又踏实肯干,府里银子堆积如山,只是……是个庶子,不过这没妨碍,那嫡子不上进……”
邹氏细数那公子的种种好处,容瑾却听得心头冒火,她与程家的婚事还没退呢,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婶婶便同她说起起旁的公子,怎么的,是笃定这婚事必退?还给她说个家里从商的庶子,来配她这个官家庶女,真瞎了心了!
一旁听得只言片语的妇人们都捂着帕子偷笑,邹氏却浑然不觉,容瑾于是含笑着打断道:“婶婶说的这男子天上有地上无的,怎不将眉姐姐嫁过去?”
方才在甬道里,容清已将这家人的情况都告知她了,邹氏有一子一女,女儿已然十九了,还待字闺中呢!
邹氏一听,猝然起身,急道:“这怎么成?我家眉儿是嫡女,怎能嫁个行商的人家?如此岂不失了身份?”
“这话说的,婶婶不就是如此么?”容瑾仍得体地笑着。
邹氏蹙了蹙眉,反应不及这话的意思,身旁几个看热闹的妇人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一红衣妇人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兰花指指着邹氏,“您这话可是打自个儿的脸了,您夫君不就是从商的?”
邹氏猛然醒悟,拔高声调,昂首对妇人道:“我夫君祖上可是做官的,便是商,也是儒商!”
这就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了!
一面靠着林潜这一支撑面子,提携自己出入官场的儿子,一面又处处贬低正则哥哥,还因她是庶女看不上她,难怪容清说路上遇见这婶婶也得绕道走了。
接着,邹氏同那几位妇人便唇枪舌剑地“打趣”起来了,容瑾趁此机会,赶紧脱了身……
正在此时,身形高大的乔氏被一群婆子簇拥着,急急忙忙走过来。
她一脸的不耐,锦帕重重甩着,问身旁一着镂金挑线铁锈红长袄的姑娘:“你母亲人呢?你可瞧见了?新娘子都接过来要拜堂了,她倒好,这档口还不去前厅,究竟是她娶儿媳妇还是我娶儿媳妇!”
“伯母,您别急,还没到时辰呢!定能寻着她!”那着红袄的小姐轻声安慰道。
容瑾从二人身旁走过,听见这话,料想她们是在寻邹氏,于是上前行礼,指着东侧那被好些妇人围着的邹氏道:“大伯母,方才我瞧见婶婶同几位夫人吵起来了,我听着声口不大好,您去瞧瞧罢。”
乔氏面色忽的一肃,疾风一般大步走了过去……
而跟在乔氏身边的那位小姐,步子忽而慢下来,回头望了容瑾几眼,目光意味不明。
接着邹氏便火急火燎地过去前厅了,只是酒席后半程容瑾便再未见过她了。
之后听孙知微说容瑾才晓得,这邹氏在儿子拜过堂后便被林家老太太召过去训了一顿,甚至连饭也没让她出来用。
吃席时,又有几个深知内情的本家媳妇,为了在朱氏面前排挤邹氏,将邹氏所以如此热衷为容瑾做媒的缘由抖落出来了。
原来邹氏打得一手好算盘,一则为笼络沈家,好让沈家将运盐的生意交给她家。二则她的女儿眉姐儿曾同程宗纶说过几回话,后头便死活嚷着要嫁给他,直守到十九,邹氏大概想帮女儿挖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