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一场大雨,将夏日的喧嚣闷热冲刷一净,几株缠绕朱红廊柱的矮牵牛吸足了水,饱满娇滴,于凉爽秋风中舒展了身子。
再过三日林家又有一场昏宴,是为容筝预备的。
如今府中上下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原先正则昏礼上用过的红灯笼、红绸子和桌椅碗筷等,都从库房搬了出来,挂的挂,粘的粘,又派上了用场。
头一个女儿出嫁便捡了正则的旧东西,陈姨娘恼怒得很,跑去万寿堂里哭,说自己是个妾,带累女儿也被人看不起。
老太太素来看重容筝,于是大方拿出自己的体己,吩咐底下人置办东西,将府里装点得焕然一新。
而朱氏也不是有意,而是真没闲钱了,于是用这法子倒逼陈姨娘出银子。
陈姨娘才去,老太太便将朱氏传入万寿堂,大大讥讽了一顿。
朱氏吃软不吃硬,她原给容筝预备的嫁妆便砍了一半,幸而老太太凑了许多,而陈姨娘也将自己的嫁妆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容筝,如此才没让容筝在富贵的夫家面前跌份子。
容筝全然不理这些杂事,在翠微居里,将自个儿绣了两个月才绣好的喜服试了又试,改了又改,到昏礼前一日才总算定下来。
而后她便收拾起自己房里的东西……
她自己用惯了的金丝楠木子孙宝桶一整套、表姐送的彩绘出行图夹纻胎漆奁、甚至盥洗用的银盆,她都想带到夫家去。可惜陈姨娘已为她备了新的,说是新娘子不能用旧东西。
她无法,便将她幼年最爱把玩的黑漆口范葫芦、银蔑造的蝈蝈笼子等一股脑儿全搬去了鸿雁斋。
容瑾见两丫鬟抬上个金丝竹篾编的大篓筐,吃了一惊。
容筝上前,指着篓筐,骄傲道:“四妹妹,这儿大多是叔叔伯伯们送的礼,好些都没用过的,我带不走,便送你了!”
“送给我?”容瑾指着自己,受宠若惊,立即撒丫子跑过去翻篓筐……
好家伙!双面虎皮拨浪鼓、青玉凤蝠纹如意、还有彩绘出行图夹纻胎漆奁……
金玉有之,平常器物亦有之。
容瑾两眼放光,险些没淌下涎水。想她被养在外头十四年,便较姐姐们少收了十四年的礼,真是大大的遗憾!
“多谢大姐姐!”容瑾朝容筝做了个深揖,惹得容筝捂着嘴咯咯笑……
稍后容瑾便让雀儿将一箩筐物件清出来,能摆的便摆,能用的也拿出来使,其余的便锁在柜子里。
容瑾望着被点缀得满满当当的摆台,心里乐开了花,想着若是每位姐姐出嫁都能送她些东西,那待到她出嫁时,岂不成了个小富婆?
想着想着她竟呵呵傻笑起来……
其实容瑾自个儿也准备了礼物——一副绣了一个半月的百子千孙图,预备明日与二姐三姐一同送过去。
次日四更天,府里便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容瑾再睡不着,挨到天明后,先去请过安,再同容清容辞带着礼物过去翠微居。
一路上容清只同容瑾说话,身后的容辞恨得咬牙切齿,怨毒的目光几要洞穿容瑾。
容瑾不住示意容清同容辞说几句话,容清却听不懂似的,不接茬儿。
于是到了翠微居,容辞恼得连场面话也不想说了,将一正红色锦盒放下便走。
而容清,若不是碍于礼节,她才不愿来贺容筝,于是自顾自说了两句,也不及容筝回答便将锦盒交给婢子,快步离去了,屋里只剩下一个容瑾。
屋里装点得大红大紫,糊窗用的是妃红色绡纱,其上张贴鎏金双喜字,桌帷用的绣花边红地牡丹的大红缎子,龙凤双喜的大红烛,帐幔、棉被亦以彩线绣了交颈鸳鸯,甚至花几上一斗彩团花春瓶中插的也是曙红的芙蓉。
容瑾眼前只有一片红,几乎是盲的,甚至看不清新娘子坐在哪儿。
容筝坐在黄花梨雕并蒂莲三屏镜台前,指节分明的玉手搭在扶手上,婢子姡泉正蹲身为她涂蔻丹。
因着容清容辞的敷衍态度,镜中人拉下脸,可从铜镜中望见呆呆的容瑾,她不由扑哧一笑。
容瑾调转视线望过去,顿时面露惊艳之色,“喜服一上身,大姐姐真真明艳大气!”
容筝咧嘴一笑,转身面对容瑾,故意问:“如何明艳,你倒是说说!”大喜的日子她只想听吉祥话。
容瑾将她一通打量,只见她面上胭脂极重,面色极白,形容极艳。她着一身蹙金刺五凤遍地洒金喜袍,内搭水红色织金牡丹裙,领口及衣襟处以金线蟹爪菊压边,红玉八宝攒珠水红腰封掐出一段水蛇腰,往下抽出一段逶迤在地的彩凤尾裙摆。
容瑾不得不承认,四姐妹中,要单论艳,容筝当仁不让,怨不得张之宪对她一见钟情。
于是容瑾赞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容筝抿着唇笑,牡丹吐蕊凤冠上嵌的明珠簌簌发颤,流苏摇摆,她忍着不敢大笑,生怕才戴好的凤冠又给抖下来。
张家是南边人,按他们的习俗是上午接亲,午饭在女方府上用,接了人回府后便拜堂成亲。
容瑾被安排去送亲,今儿她也忙得很,待容筝装扮完毕,她便牵着容筝的手送去林府大堂隆安堂。
容筝一一拜见过府里各位长辈。老太太、林潜和陈姨娘拉着她殷殷叮嘱,太太只淡淡说了两句,陈姨娘直抹眼泪,林潜也眼含热泪,容筝则欢喜大过离别之愁,哭不出来,只得捂着眼睛哼唧……
接着是张之宪过来接亲,与容瑾一同拜过岳父母。
一套礼节下来,容瑾已累得腰酸背疼,见眼下没她什么事,这便赶紧往鸿雁斋去,只想着好好躺一躺。
回廊上,衣香鬓影,人声嘈杂,容瑾隐约听见路过的婢子小声嘀咕:“方才我没瞧错罢,孙妈妈为何要逼着二小姐回秋繁院?大喜的日子难道不许二小姐上桌用饭?”
“你懂什么?这是不许二小姐见不该见的人。”
“谁不该见呀?”
……
声音渐渐远去,容瑾步子一顿,立即赶往秋繁院。
容瑾自是知道朱氏不许容清见什么人,原先她还当爹爹回府后,太太与他商量商量便能定了这门婚事,毕竟两家门当户对,二人又两情相悦,如今看来是要棒打鸳鸯了!
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可近来与容清走得愈发近了,姐妹之情渐深。且上回容清绝食,还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屈从太太,那决绝之态,容瑾想起来便起细栗。
一进秋繁院,容瑾便见墨韵堂前四五个婆子和一众小丫鬟肃立。
她们见了容瑾倒没阻拦,任由着她去了墨韵堂。
彩线络盘花帘子半卷,容瑾一眼便望见玫瑰圈椅里端坐着的容清,她身子一动不动,神色冰冷,简直同冰雕没两样。
“二姐?”容瑾试探着喊了一声。
容清和知书齐齐望过来,知书知趣地退出去沏茶了,容清眼中闪过希冀,立即起身迎上前,急急拉了她的手来坐下,“四妹妹,外头的人你瞧见了罢?”
容瑾轻轻颔首,她盯着容清,才发觉她今儿上了个桃花妆,两颊的胭脂也较平日浓,脸色白里透红,更添几分俏丽。
容清重重吐出一口气,像忍着怒气似的,“我算是明白了,太太压根没打算同意这门亲事,可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目不错珠盯着容瑾,握着她的手更为用力,“四妹妹,我不能一辈子都教她拿捏着,我要做自己的主,你明白么?”
容瑾郑重颔首,她明白,她太明白了,她也想为自己的婚事做主,可是不能!
“我代替姐姐去见他,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容瑾直截了当地问。
容清原本还不好意思开口,听见容瑾主动提起,她暗松了口气。
似是想起什么,她目光悠远,起身缓缓踱到支摘窗前,淡道:“你便说我被禁足了,这辈子恐怕不能再向他讨教画技,请他另觅良人。”
容瑾接茶盏的手险些没稳住,疑惑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容清这是在试探白柳,于是她接话道:“若他听从了,那便罢了,若他契而不舍,非姐姐不可,那便告诉他姐姐也在等他,请他再着侯夫人上门一趟,是也不是?”
“不,无论他是何态度,你都告诉他,我等着他,”容清嘴角一抹笑,自嘲,又有几分悲凉。
容清心里也没底,她深知白柳那人,说他好色不至于,可说浪荡却是一点儿没冤枉他。
他灵气逼人,且骄傲疏狂,不受世俗约束,容清自觉抓不住他。
甚至他所谓喜欢也是浅的,他说要娶她,更可能是家里逼得紧,而容清又是他所见女子中最理解他,包容他的。
容清让容瑾去试探,不过想知道他真正的态度,可无论他什么态度,她都会像飞蛾扑火一般,明知会死,仍扑过去。
容瑾怔住了,想劝她,可又不知从何劝起。自己的姐妹要往火坑里跳,且她自己也明知那是火坑,如此她该怎么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