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此之前,容瑾便对他死了一半的心,如今哭了一场,浑浑噩噩几日,她反倒撂开了此事,一心担忧着父亲,只是有时会梦见程宗纶。
而这一个多月,容清体谅朱氏操持家里家外,也按下与她置气的心思,一心温书、作画。
至于容筝,则忙着绣喜服,她向来心大,认为银子都出了,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
毫无预兆的,九月中旬,林潜风尘仆仆地回府了。
那时朱氏正午憩,忽闻得外头一阵吵闹声,她没好气地起身,正要呵斥,便见林潜大跨步走近屋来,他一身官服灰扑扑的,人也憔悴了不少,再配上大咧咧的一笑,令人莫名心疼。
朱氏眼眶立即红了,随手捞了个弹墨大迎枕往他身上扔,“你还晓得回来啊,说是走三个月,你瞧瞧如今都几个月了!”
“这……这不回来了么?”林潜接住迎枕,笑中隐含着愧疚,他张开双手要来抱朱氏,却被她一躲,“老夫老妻了你这是做什么?”说罢忙捂着鼻子,指着净房道:“快去洗了你这身臭汗,孙妈妈,孙妈妈,赶紧预备胰子帕子。”
于是乎,本还想说几句“夫人辛苦了”之类温存话的林潜,扑了个空,还被朱氏嫌弃地推出去沐浴了。
一沐浴完,林潜回府的消息便在府里传遍了,于是他不得不先去万寿堂拜见老母亲。
老太太这几日也着实担惊受怕,见着儿子,当即便老泪纵横,林潜不住自责自己不孝,让老太太忧心了。
林潜报喜不报忧,说官司摆平了,税也征上来了,老太太这才打心眼里高兴起来。
而后他回了春晖堂,半盏茶的功夫,新媳妇便来拜见。
林潜给了孙之微见面礼,又叮嘱了些企盼她与正则夫妻和睦,早日开枝散叶的话才罢。
随后二房和两个姨娘也来探望,林潜一番抚慰之后,众人才终于散了。
此时他已口干舌燥,只觉应付这些人比他日夜兼程赶回来还要疲累百倍。
朱氏于是将几个来探望父亲的儿女挥退了,安排林潜在春晖堂歇息。
足足酣睡了两个时辰,直至酉时末,林潜才终于醒了,已掌了灯,他反倒精神大振了。
朱氏命人将饭菜摆上春晖堂明间里的八仙桌,有酒酿清蒸鸭、老蚌怀珠、甲鱼炖万芳春元宵……都是林潜爱吃的。
他净了手坐过去,见一桌子佳肴,心头一暖,拉了朱氏过来同坐,情真意切地望着她,“这些日子夫人辛苦了,你也吃些,”说罢便将朱氏最爱的点心——红薯球调了个位放在她面前。
“你睡得死,也不好叫醒,大家便都先行用过了,”朱氏一脸肃色,左右瞥了一眼,侍菜的婢子们这便知趣地退下。
随后她敛袖亲自为林潜盛了饭,递给他道:“老爷,万寿堂里你说的可是真的?别是为了慰母亲的心,说了谎罢?”
林潜搁下碗筷,捋着络腮胡子,卖起了关子。待朱氏要用筷子敲他时,他才终于将征税一事的前因后果都告知了。
方才在万寿堂里,他说自己如何轻易便征得税银确实是为慰老母亲的心,不过结果是不差的,只是,过程一波三折。
初时,盐商们无论如何只愿缴纳二十万两,林潜于是下了死令。
盐商们欺负林潜是新来的,于是提高盐价,惹得百姓们怨声载道。
林潜心知不妥,两日后便立即改了政令,这才没酿成大祸。
直咧咧捅刀子不成,那便用软刀子。于是他请都尉、盐铁司转运使和知府等人喝了一顿小酒。
原先对他毕恭毕敬,却推一推动一动就是不办实事的几位“地头蛇”,忽而与林潜称兄道弟起来,还主动同他说起了其间门道。
意思便是:老哥,你以一人之力强压是不成的,得兄弟几个围堵包抄,缓缓施压,那些不听话的才能点头哈腰跪下来。只不过,我们兄弟几个手下也领着一班子人,要吃饭的呀,你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不是?
林潜向来正直,明面上能办的事儿绝不走暗路子,不过为官二十年,他也绝不是迂腐之人,于是立即捎信回府要银子。
凑集的四五万两银子都花出去了,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围堵包抄”,虽延迟了一个月,可税终究征上来了。
以往来的巡盐御史都是大包大揽回去的,唯独林潜,税银险些都没凑齐,盐商们没掏孝敬银子,他自个儿贴了四五万两,当官当到这份上,十分悲惨。
而皇帝却仍有不满,责备他办事儿不利索,拖拉到如今。
不过林潜倒是十分庆幸,只要这顶乌纱保住了,他今后有的是机会大展身手,且下回再巡盐,他也有经验了,总不能年年走背运罢?
随后,林潜又拉着朱氏的手大大感激了一番。
因着若不是朱氏在京中奔走,只怕他还尚未收上税来,圣上便撤换了他,如此他无功而返,必要被同僚耻笑。且新去扬州的两位钦差大臣也不曾寻他的麻烦,其中也有银子的功劳。
总之,朱氏的每一锭银子都用在了点子上,林潜才能全身而退,最后林潜拉着朱氏的手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二人虽老夫老妻了,可小别胜新婚,自是折腾了一夜不提。
因圣上准了林潜三日的假,次日午膳时一家子齐聚,其乐融融,过年似的。
午饭前,几姐妹齐去拜见过父亲了,可姊妹众多,容瑾没说几句话,于是午饭后,她便又独自去了。
秋禾斋次间,林潜正在泡脚,他背靠着太师椅,半阖眼皮子几乎睡过去了。
有婢子一旁伺候着往木桶里掺热水,滚滚白气一蓬一蓬升腾起来。
林潜有个喜好——泡脚,无论春夏秋冬,他一日不泡便不得劲儿。
他泡脚也讲究,用的得是崖柏新做的木桶,闻上去得有清新的木香味,至多用三回便得换新的。
不过泡脚用的水和药材倒是常年没变,玉泉的水和当年太医院院判何大人给的一个草药方子。若不用这规制,他的脚便不受用,泡完之后精气神上不来。
容瑾听婢子梅香说林潜在里头泡脚,不好打搅,便在廊下看猫儿打架。
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容瑾才见梅香提桶出门,于是她打帘进去,便林潜老神在在的模样,正淡淡抿着茶,精神头较方才饭桌上要好上许多。
“四丫头怎的过来了?”林潜示意她坐。
容瑾在他下首的玫瑰椅上坐了,千言万语涌到口边,又不知从何问起,便只道:“我来看看您好不好,您在扬州可没吃苦罢?”
林潜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道:“为父能吃什么苦?往年巡关时才是苦,风沙飞扬,去一趟满面都起褶子,扬州膏粱之地,富庶繁华比京城亦不差,能吃什么苦?你们几个都被太太一番话唬住了。”
容瑾连连颔首,从婢子手中接过茶,“是吓得够呛的,女儿夜里压根睡不着,总梦见您被官兵抓走。”
林潜笑,轻吹茶叶,心道容瑾真是个小丫头,梦里的事怎能当真?忽而他又想起自己这回忙着公事,忘了带些扬州土仪给几个女儿,很是遗憾。
带不回来便用说的,而后,他便从琼花说到蟹粉狮子头,天南海北一通侃,还说来年定要带着一家子南下,住上个把月。
容瑾连连颔首附和,屋中书香混着用来熏蚊虫的艾草香,清爽中透着温醇,闻着十分舒适,不知不觉便过了小半个时辰。
“有一沈姓的盐商,家财万贯,为父南下这几月便住在沈园,沈园抵得上两个林府这般阔大,仆妇甚众……”林潜捋着络腮胡子缓缓说着,似是十分向往,旋即想起什么,又唉叹一声道:“那沈家一个十二岁的哥儿便能开赌坊,还经营得有声有色,可瞧你正铎哥哥,几个铺子交到他手里,无一个不赔的!”
十二岁的哥儿?开赌坊,沈姓盐商之后?
容瑾一个激灵,难道是那沈阔?
想他在程家寿宴上与自己兄长打架,闹得人仰马翻,后在卢家还用弹弓弹程夫人,如此顽劣的哥儿,十二岁要开赌坊,也不是不能够。
横竖他府里有银子任他挥霍,只是小小年纪便赌钱,这哥儿必定要被养坏了。
沈阔人虽顽劣,可帮了她不少忙,容瑾心叹可惜了!
而秋禾斋外,容辞端着一盘她亲手做的绿豆酥,欢喜地过来了。
一走近却听得屋内父女二人笑语连连,一瞬间,她变了脸色。
婢子清影请容辞进去,她却转身便走,抓起霁红彩碟中的绿豆糕,不住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