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不惧众人质询的目光,淡然坐回了椅子上,声清气朗,“话说到这儿,府里的情况我也不得不明言了,头一宗是我的不是,近些年府上没出什么大岔子,是而庄子和商铺上我便少用了心思,去岁一查,才知道好些庄子上人员冗杂,庄头掌柜的监守自盗,好在如今都彻查清楚了。”
朱氏说这话时眼睛看向陈姨娘,陈姨娘帕子掖着鼻尖,略低下脑袋。因着出事的这些人都是她举荐的。
“大嫂,您自谦了,这家您管得好,这些年府里年年有余,譬如前年大旱,可敬上来的东西除却家用,结余也得有一二万两,”李氏笑得讨好。
朱氏轻轻颔首,语带嘲弄,“可见老二你是时时留意着账本的。”
李氏脸上的笑兜不住了。老太太抬起那松弛的眼皮子,嫌弃地瞥了李氏一眼,心道这半吊子看个账本也看不明白,怨不得二房被她弄得乌烟瘴气。
朱氏继续道:“老二所见余下来的一二万两,用于人情往来和祠堂供奉,如此一来却不剩多少了,有时甚至不够。而近些年的存银去岁都花出去了,一则是正则娶妻,修葺园子,剩下的便是买了两处庄子,是而库里存银才不够了。”
李氏和陈姨娘这下确实无话可说了,一个揪手帕子,一个默默饮茶,不敢看上首的老太太和朱氏。
府中男丁娶妻所有花费都由公中来出银子,而收到礼却是记在新婚夫妇名下的,是而办喜事公中有出无进。
在座无论是二房还是姨娘们都有儿子,这规矩惠及她们,自是没什么可置喙的。
至于修葺园子,反而是二房的听风院扩建得多,大房这儿不过将正则的几间屋子规整了一番,李氏也无话可说。
还有一点朱氏为着李氏的体面没说出口,这些年给二房擦屁股,公中也花出去不少银子,这一点李氏心知肚明。
最后便是买庄子,说到底是为公,谁还能说李氏不成?
一时间一室寂静,连老太太拨拉念珠的哔啵也闻不见了。
老太太低垂着眉眼,双唇直颤,本想斥朱氏把五六万两银子借给娘家亲戚,欺骗她说已归还,其实尚未销账。
可此时她什么也不能说,谁让儿子官场受阻,谁也靠不上,只能由着这朱氏比划手脚呢!
老太太见众人无言,抿了口茶定了定,拢着手道:“悠之是府里的顶梁柱,如今遇见难关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岂有不帮之理?况且只是暂时拿出些银子来,待年下账上有了银子,自当归还,你们几个究竟在磨蹭什么?”老太太说着,从袖间掏出一张银票,拍在紫檀木雕螭小几上,“老身出一万两!”
李氏猛地看向老太太,手上的定窑白瓷茶杯一抖,两滴茶水洒出来溅在腕子上,她忙用洋绉帕子擦了。
随即朱氏也从袖子里掏出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叠上去。
接着便该是李氏了,大家伙儿的目光都望过来,李氏尴尬得捂着帕子直咳嗽。
她袖子里就只有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这要放上去,瞧着不像样啊!
于是她站起身,陪着笑道:“娘,媳妇一时大意,出门时忘了捎上银票,这便遣人去拿。”
老太太登时拉下脸,念珠碰着几角,“那其余人先出。”
李氏脸红到脖子根,忙对身边婢子耳语了几句,那婢子立即去了。
而陈姨娘则冷眼瞧着她,抿唇忍笑,毕竟平日里这李氏没少朱氏,常常看不惯她们做妾的。
而容瑾则大觉痛快,这二婶婶上回对程夫人说她坏话,眼下自己倒成了笑柄了。
接下来真出银子时众人反倒爽快多了,尤其陈姨娘,她故意将八千两银子的银票揩平整了,命巧儿呈上去。这八千两中含了正铎的三千两。
其实自从朱氏言明银子只是暂时应急,来日自当归还时,陈姨娘便决意把八千两都送上了,至于后来的追问,不过想当着众人的面挑出李氏的错处罢了。
接着梅姨娘也拿出了一千两,她不比陈姨娘是贵妾,陈姨娘家里从商,是带着丰厚嫁妆嫁过来的。
而她这一千两则是自个儿省吃俭用,加上林潜时不时的一个赏赐积攒起来的,是以,她只能拿出这么多。
原本孩子们是不必出的,可随后孙知微拿出了五千两,容清则呈上一千两。
既然如此,其余几个姐妹也只好跟上。
容筝则是在出银子的时候也绝不向容清认输,她亲自呈上去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外加一锭银子,返回座位时捏着柳叶珍珠耳坠子,漫不经心瞥一眼容清。
容清则全然不接招,淡淡抿着她的茶。
一拳打在棉花上,容筝气得坐回位子,把个白瓷杯盘弄得叮当作响。
老太太瞥见了,故意和颜悦色对容筝道:“筝儿果然是个孝顺孩子,”一句话说得朱氏和容清都变了脸色。
而容瑾带来的一张六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包二十两的银子,正预备拿出来呢,朱氏却上前制止了,道:“三丫头四丫头自个儿都没多少银子,文姐儿和庄姐儿也才八九岁,不必了,便到此为止罢。”
此言一出,原本拿出银票的容辞起身应了个是,把银票收了回去。
容瑾虽然有心为父亲出一份力,可朱氏都发话了,三姐姐也退下了,她若再贸然献银子上去,反而让人下不来台,况且她份实在微不足道,是以她也乖乖收好了银票,预备私下里给太太。
看客们的目光这会儿都落在李氏身上。
于李氏而言,每一双眼都是一对刺,往她身上扎口子,她不敢抬眼,怕对上朱氏冷傲的神色,只能低着脑袋揪着帕子,等啊等。
终于去拿银票的婢子回来了,李氏慌忙接过那张五千两的银票,与自己袖子里的二千两一起,不舍得似的捋了又捋,这才终于送了上去。
满室无人不在忍笑,朱氏这般不苟言笑的也有些忍不住。
她常觉着陈姨娘小家子气,眼下才发觉李氏才是最小家子气的,都已明言待府里宽裕了便会归还的银子,她还心疼什么呢?
当初要收银子帮人家办事时,手脚快得什么似的,眼下自食恶果要往外掏了,便舍不得。说句不好听的,一家子人,包括了二房那宝贝儿子在内只出七千两,不是一般的小器。
“这七千两是只您自己的呢?还是也包括了言哥儿?”陈姨娘故意含着笑看向李氏。言哥儿是李氏的儿子,已然十七了。
李氏窘得一张老脸羞红,她微掀眼皮子觑众人一眼,见人人都在笑,一时间她心中的怒火也滚滚燃烧起来。
可是老太太和朱氏她不敢针对,陈姨娘今儿出的银子比她多,她实不好说什么,只能长叹一声,说起了这些年林仲在往赌场里送了多少银子,在官场上又用了多少银子,一桩桩一件件地掰着指头数。
老太太听得眉头愈来愈蹙,眼神锐利得简直能杀人。
然而李氏这人是个贱骨头,当日正则的喜宴上为了能与程夫人搭上话,故意说容瑾的不是来取乐。
眼下当着长辈和孩子们的面,她自然能把西院的事儿自个儿抖落出来,不识大体,毫无分寸。
她仍说得起劲儿,老太太终于忍不住,“砰”的一声拍在紫檀木几上,把个海棠冻石蕉叶杯都震翻了。
老太太指着李氏:“你不舍得银子便罢了,还在你嫂子和孩子们面前编排什么?”
“娘啊!”李氏一脸的泪,哀嚎一声,“媳妇哪儿是舍不得银子,媳妇就是不平!”她拍着自己的胸脯,“我们二房的日子过的苦哇!我压箱底的银子都拿出来了,还比不得一个姨娘随手一挥,况且……”她怨毒的目光忽而对准容瑾,“原本这银子压根不必出的,都是这个小扫把星,她一回来便阖家不宁,连大哥都出事了,是她,都是她,是她八字克我们!”
这李氏是发觉自己斗不过其他人,心里又憋着气,所以挑了个最软的柿子捏。
容瑾愣住,一时反应不及。
一旁的容清却是面色冷下来,声口虽尽量温和,却仍掩不住寒意,“二婶婶,四妹妹回府前府里已做过一场法事,慧觉大师还说四妹妹过了十四岁这八字便不碍的。”
容筝更是嘴下不饶人,她高声讽刺道:“叔叔好赌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难道这也是四妹妹克的?”
容瑾受宠若惊,向两位姐姐投去感激的眼神,她着实想不到,两位姐姐居然会公然为她说话。
而一旁看戏的容辞见容清忽而为容瑾顶撞二婶婶,再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屡屡去墨韵堂总能碰见容瑾和容清在一处,偏容清还因先前的事不愿见她,一时间,无数肮脏的想法涌入脑海。
是容瑾挑唆二姐姐不同她亲近的么?一定是,一定是的!
她恨恨盯着容瑾,握着扶手的手一个用力,指甲抠进木头里,显出几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