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最忙碌的当属朱氏和姑太太,又得撑着笑脸迎客,一忽儿又有厨下的、库房里的、大厅的管事一茬一茬来讨主意,朱氏渴得嗓子冒烟却连口茶水也顾不上喝,幸而有姑太太撑着。
姑太太是老太太唯一的女儿,嫁了秦中尉,她这人肖似已故的林家老太爷,脾气秉性也与他一般无二。
当初老太太为她寻了一门顶好的婚事,可她看不上人家,非闹着要跟那时还只是一介穷书生的秦润禾。
老太太将她禁了足,她便拿剪子抵着脖子说要死在老太太面前,如此老太太才不得不准了她。
只是从此母女两个便生了嫌隙,老太太从不同旁人说起这个女儿,只当她死了。
姑太太的脾气也硬得很,除了年节或办红白喜事时会回一趟林家,其余时候都懒得过来。
然而她与朱氏的姑嫂关系却好的很,这回也是特地回来帮她的忙,毕竟家里好些年没办过这么大的喜事儿了,以往都是老太太主持,这回朱氏独挑大梁,虽有旧例可循,可到底有些力不从心。
“嫂子,这大热的天儿,要不您先去歇歇喝口茶?这儿有我顶着,”姑太太看朱氏热得满头大汗,还在同身边的两个妈妈交代事儿,很不忍心。
“不必了,也就是忙这一阵子了,”朱氏用帕子抹了抹额角的汗,指挥几个小厮去门前大道上疏通。
如此忙活了好一阵子,大差不差地安排下去了,又同几个上来贺喜的娘家远方亲戚客套了几句,把人领着入了坐,再问了一回迎亲队伍,如此终于能歇上一阵子了。
二人暂在内院国槐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了,两人的丫鬟在一旁打扇子,她们自个儿也甩着帕子扇风。
姑太太忍不住哼了一声,问道:“二嫂子呢?平日里一张嘴甜得很,真到用得着她的时候,人倒跑得没影儿了。”
“她说今儿头疼……”朱氏无所谓地道,她从来就没指望李氏能帮得上什么忙,那小家子气的模样,别在场面上给她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头疼个屁!”姑太太往地上啐了一口,她向来是个直来直往,有话直说的性子,当即便起身,四处瞟了眼,见这园子里少人走动,便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嫂子,这您也信?她那人就是又懒又蠢,不仅家里不帮衬着,二哥哥的公事她也敢插一手。”
“这话怎么讲?”朱氏不禁眯着眼望她。
姑太太扶了扶髻上的拔花红石榴荆枝筓,重挨着她坐下,道:“这事儿我也是听我家那个说的,前阵子一私盐案子便是经了廷尉衙门再上报的朝廷,据说与户部一个主事有莫大干系,此事明摆着是要闹大的,这时候谁要插手谁便死无葬身之地,偏偏二嫂子就眼皮子恁么浅,私下里见了那主事的夫人,收了一千两银子便允诺说服二哥哥帮她夫君伪造文书……”
“竟有这等事儿?”朱氏唬得眉心一跳,倏地站起身。
“可不么,就是年前的事儿,”姑太太用帕子掖了掖鼻尖,笑道:“幸好二哥哥还不是个糊涂的,不然咱家非得败在她手里不可!”
朱氏只觉头皮发麻,尾椎骨渐渐升起一股子凉意。
她和林潜生怕在官场上踏错一步,于是处处小心,时时提防,这二房倒好,为了几两银子什么都敢干,到时要出了事,阖家获罪,这不是连累人么?
忽而她又想起上个年节时,李氏在饭桌上唯唯诺诺,不敢对老太太多谄媚一个字,二叔子说话时她也一反常态的不敢插一句嘴,原来便是为的这事儿啊!
“去岁冬月起,家里风波不断,我便没留心西边院子的消息,若我早知道,定要好好斥她一番,我的话她向来听的,待到正则的婚事一了,我便就此事同她好好说说!”
“大嫂,如今最要紧的恐怕还不是这一件,是大哥哥那儿……”姑太太起身,眯着眼望向天上火球一般的烈阳,长叹一声。
朱氏的面色也渐渐晦暗,道:“两淮盐政就是个泥潭,他这一脚踏下去,也不知能不能干干净净地上岸!这回正则成婚,他不能回来喝喜酒,只捎了封信,看得我心里头一突一突的,这些日子我也心神不宁,总觉着会出什么事儿。”
“信上怎么说?”姑太太转过脸来,急切问道。
随后,朱氏便将信上内容一一告知了她。
原来林潜这一回去,除了巡盐外,还有一个差事儿,那便是筹措军饷。
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打起了仗,国库又空虚,那便得从盐商身上刮下一层银子来,称“捐饷。”
而牵扯上大批的银子,什么清水都能给搅混了。
姑太太听了大为震动,连连摇头道:“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桩事儿,还是与那私盐的案子相关,听说这私盐就来自扬州,这案子交给刑部之后润禾便没再过问了,我瞧他那忧心忡忡的模样,只怕还是个大案子呢!”
门口渐渐传来唢呐声,一向镇定的朱氏只觉耳边嗡嗡直响,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她身子一仰……
姑太太唬得瞪大了眼,立即伸手托住她,幸而还有几个丫鬟婆子眼疾手快,众人一齐将朱氏接住了,她这才没一脑袋栽下去。
“大嫂,大嫂!”姑太太急声叫唤。
这时候,从月门处姗姗来迟的李氏和容与恰也瞧见这一幕,都慌忙跑过来……
“大嫂!”
“大伯母!”
这时仪门处又有个婆子急急跑来禀报:“夫人,新娘子接过来了,要拜堂了!”
婢子们使劲儿掐朱氏的人中,她才幽幽转醒,醒来后头一句便是:“快去迎人,快!”
姑太太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心叹幸好大嫂没吓坏,还晓得正则大婚才是眼下的要紧事。
于是她忙与几个婢子一齐将人扶起来,与她大步往仪门处走去,走之前还冷冷瞥了一眼李氏,笑得讥诮,道:“二嫂子,若头不疼了,便抬抬您的贵手搭把手,自家人办喜事儿,总不好杵在一旁干看罢?”
李氏顿时拉长了脸,然而这小姑子脾气暴得很,她不敢顶嘴,只好忍着不忿跟去了大堂。
接着便是新郎新娘行拜堂礼……
行完拜堂礼才至午时一刻,较他们预计的早了半个时辰,于是又上了一回点心,众人吃着点心乐呵呵地说着话。
女客一共二十席,都安排在萱宁堂中,多数宾客已入席了,容瑾姊妹几个自然在一桌。
由于方才容清与白柳吵嘴时容瑾当了逃兵,便很是愧疚地过去扯了扯容清的袖子,附在耳畔悄声问她:“二姐,方才你可还好?”
本以为容清会冷笑一声说那样一个登徒子自不在话下,可是不曾想她竟是羞赧一笑,道:“是我误会白家公子了,他并非外界传闻的那样。”
容瑾不禁张开口成“哦”字形,诧异道:“二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绝不是满腹淫邪的浪荡子,反倒颇有才情,见解也独到,只是……”容清柳叶眉轻蹙,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
容瑾心道不好,二姐姐该不会被那白家公子攫了魂魄罢?
还待再问,忽见知敏从另一桌过来,她满脸的不忿,将容瑾拉到一旁悄声问:“容瑾,你瞧瞧眼下站在我娘身边儿的可是你婶婶?”
容瑾打眼望过去,只见与她隔着五桌的斜对面,被几个妇人簇拥着的那一桌,一身宝蓝色银纹芙蓉百花度蝶斜襟褙子的二婶婶满面谄笑,正同程夫人和程二夫人说着什么。
“怎的了?”容瑾不解。
“你二婶婶说话也忒难听了些,先是当着我娘的面说你姨娘是个没读过书的,连带着你也没规矩,还说……”知敏踌躇了下。
“快说!”
“还说你八字硬,克父母,自小被养在市井小巷,玩野了,没一点儿规矩……”知敏见容瑾面色愈来愈沉,说到后头声气儿也弱下去了,“她还一个劲儿将她那女儿往我哥哥面前凑……”
容瑾的火气登时就上来了,锦袖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容筝与张之宪会面才回来,路过容瑾身旁时便听见这一句,她不禁也望了李氏和林容与一眼,冷哼一声道:“人家的婶婶都是说自家侄女的好话,咱们的婶婶倒好,什么都往外倒!四妹妹,也就是你了,性子软得这样才会被婶婶欺负,若是我,现下便走过去,把容与的那些好事儿都抖落出来,看谁强得过谁!”
容瑾不想么?可是今儿是正则哥哥的昏礼,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的,她怎能搅了?
况且容筝怕什么,她有她姨娘和老夫人撑着,而容瑾有什么呢?她背后什么也没有,别人轻轻一推,她便跌下去了。
惹不起躲得起,容瑾只能铁青着脸,举步往后门走……
容筝见她走得极快,心道她该不会躲一边儿哭去了罢?
容筝虽不大喜欢容瑾,可因着今日的相处,她总觉着自己不跟过去看看不合适,况且今后还得利用她与容清争个高低呢!
于是她也立即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