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从林潜那儿得知一切的症结在程夫人身上,便知是因着儿女的婚事她没给程夫人个满意的答复程夫人心里难受,是以不愿帮。
朱氏虽清高,最厌烦曲意逢迎,可这事关自己儿子和林家,她没法子,便决意备一份厚礼去探望程夫人,同她说明白。
可容清来看朱氏时却告诉她:“前几日祖母领我们姐妹几个去卢家的满月宴,不知说了什么惹得程夫人不高兴了,我看她是黑着脸走的,后来祖母还说让我去求程大公子呢!我可拉不下这个脸,最后还是让四妹妹去的。”
“什么?”朱氏不可置信地眯起眼,望着容清,“你说你祖母让你们姐妹去求程家大郎?”
“是,”容清声气儿弱下去,脸羞红了。
“这不是丢人现眼么?她是老糊涂了罢!”朱氏又好气又好笑,手重重一放,腕上的翡翠镯子与案角相碰,“当”的一声脆响。
容清惊了一跳,像从不认识似的看着朱氏。不怪她惊奇,实在是朱氏再厌烦老太太也从未在儿女面前说她半个不是,今儿竟然一反常态,可见心里是极愤怒的。
朱氏不能不愤怒,她是顶顶看不惯这做派的,她没曾想老太太平日里在府里还讲点儿规矩,在外头竟是这般乱来。不过细想想也是,她一个商户人家出身,丈夫又只做到光禄寺署正的六品小官,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会行事毫无章法。
京官们哪个不是有头脸的?往来之间最讲究个体面,让自家姑娘去求别家男子,又非亲非故的,说起来人家还以为林家从上到下都是没教养的呢!幸而这是程家,不像有些妇道人家爱嚼舌根,不然闹得众人皆知,往后她连门都不敢出了。
“让你们姐妹去求,亏她想的出,容清,”朱氏神情肃穆,告诫她:“往后你祖母再在外头做糊涂事儿,你可万不能依她!”
“是,女儿明白!”
“哼,此事你四妹妹便是朝着程宗纶跪下了也顶不了什么用,还得我去同程夫人说,”朱氏端起一杯芳香四溢的海棠花茶,深嗅了嗅,香气怡人。
这是香霏园特产的海棠,与武隆所产的雪锦茶一同碾碎了,再用去岁的雪水烹出来的,有凝神静气之效,朱氏缓缓啜了一口,顿时神清气爽,这便撂下那些烦心事,问起容清的功课来。
朱氏在府里时,对于课业,容清是一刻也不敢懈怠,可前些日子朱氏一走,她便想着休息两日再看。就像一支紧绷的弦,突然松开,体会了一把自由自在的快乐后便再也扯不紧了,于是这些日子,她一个字也没看。
朱氏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把个定窑白瓷茶碗往小几上重重一顿,“给我站起来!”
容清乖乖起身,垂头立在朱氏面前,朱氏抓住她的手掌,从一旁书案上抓了把戒尺往她手心一拍。
“啪”的一声,容清身子一颤,两滴眼泪夺眶而出,“吧嗒”一声落在地上,可她抿紧双唇,不敢哭出声。
“你哥哥如此,你又是如此,你们是朱家的外甥,若是连书都读不好,人家如何看你?”朱氏起身,恨铁不成钢地凝视着她,心疼又无奈。
“容清,你哥哥我是靠不上,他就不是块读书的料,考了三回了连个也没考上个进士,好不容易花银子走路子送进了禁军二十四卫,又惹出这么个祸事,娘也就只能指望你了!”
朱氏愈说容清抽噎得愈厉害,花枝乱颤,泪如雨下,纷纷落在栽绒毯上,融进去,湿了一片红牡丹。
“容清,你容貌算不得出众,若再没个才情加持,拉出去往那官家小姐里一站,泯然众人,可你外祖是翰林院学士,你爹是左佥都御史,你得戴得上这个高帽子,明白么?”朱氏苦口婆心,缓缓坐下来,看她手掌通红得厉害,朱氏也不禁红了眼,拉着她的左手轻揉。
“明白……我明白,”容清抽抽噎噎地回,拿手帕子把眼泪一抹,抬起通红却坚定的眼,道:“太太,我这就去看书。”
朱氏这才舒了口气,拉着她在身旁坐了,督促道:“时辰不早了,今儿早些歇息,从明儿开始,一刻也不能懈怠!”
容清郑重颔首,端端正正行礼告退。
……
次日,朱氏正苦恼着挑什么礼去程家时,突然门上有人递了帖子,是程家请林潜去醉香坊一聚。这时候请他,自然也请了徐御史,朱氏纳了闷儿了,程家不是不帮忙的么?怎突然改了主意,难道四丫头几句话有这么重的分量?
朱氏品出不对来,想来此次卢家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而容瑾今日身子也大好了,听闻此消息时,她也大吃了一惊,难道说程宗纶说服了他娘?
想起程夫人,容瑾现下都打寒颤,这样一个人要说服起来十分不易,即便如此程宗纶也做到了,那是否表明,他很在意她的请求,他愿意尽他所能满足她的请求?
容瑾乐开了花儿,又想起当日筵席上的点点滴滴,竟然大白天的蒙着被子偷笑,她忽而无比期待自己及笄的那一日。她不想要什么贵重礼物,只盼望能与他一见,若能再说上几句话,那便更好了。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腊月中旬时,正则回来了。
其实他在牢里没吃什么苦,可精神却萎靡了。先头两日,人一波一波地去瞧他,容瑾想着大哥哥不喜热闹的,便与她们错开了,过了两日才去。
可一进白苏斋,容瑾便闻见一阵刺鼻的酒味儿,浓重得好像这屋子在酒水里泡过了一般。
容瑾用帕子捂着嘴进门,便见屋里没一个伺候的丫鬟,凌乱的罗汉榻上,半躺着个只着白绸中衣的男子,墨绿色大迎枕盖在脸上,右手勾着个酒壶,将落未落的。
容瑾大吃一惊,正要走上前,忽而“乓”的一声,酒壶摔碎在地,酒水碎片四溅。
“哥——”
“别来烦我!”林正则紧了紧盖住脸的迎枕。
“正则哥哥,我是容瑾啊,我来看你了,”容瑾不敢再往前迈进,只朝前探着脑袋温声细语地说话。
罗汉榻上的人不动了,一滩软泥似的。
她走过去坐在一旁绣墩上,看着那个满身疲惫的大哥哥,看得心里泛酸,紧跟着眼睛也酸了。
她还记得林正则来徐家巷接她的那时候,她一开门见着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立在门口,惊艳得说不出话,讪讪问他:“你……你找谁?”
“我妹妹,”他说这话时笑意温暖,那时容瑾便想:若我是他妹妹便好了。
没成想自己真是他妹妹,他真像待妹妹一般待她。
那时候的正则哥哥虽然不爱笑,可也精神气十足的,这十几日牢狱便将他折磨成这般了么?
容瑾低估了他在狱中的遭遇,她以为大哥哥有爹爹和外祖罩着,便是在狱中也无人敢拿他怎么样,若早知他会如此痛苦,当日即便祖母不让她去求程宗纶她也会自愿去求的,就是跪下来也成,只要能让大哥哥早出来一日。
“正则哥哥,是……是我……没帮得上你,你在狱中受苦了罢!”容瑾强忍泪意,却仍抑制不住抽噎。
而后她又从架子床上寻了个墨绿的凫绒毯来给他盖上,屋里虽烧地龙,可就穿件中衣躺在榻上也会冻着。
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埋在妆蟒绣堆里的人肩头微动,似乎低笑了两声,顿了一会儿才说话,言语间裹着浓重的鼻音,“与你何干,都是我不中用,考了三年没考上,好不容易在禁军谋了个职,却又弄砸了,还得父亲和太太来给收拾烂摊子,这就是林家嫡子啊!指望不上的林家嫡子!”说罢他竟呵呵呵地大笑起来。
就在容瑾来之前,太太才刚来不久,她语重心长地同正则说了好些话,却一句也没斥责他,更不再提考取功名,而是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女子,想给他娶媳妇了。
林正则宁可听她斥他没出息,斥他不用功,斥他尽惹事!而不是劝他娶媳妇。
因为两年前他才加冠那时朱氏便同他说了,一个男子,功名未立,何以成家?女子只会令他分心,是以让他近些年先以学业为主,可如今却劝他娶妻生子,其意不言而喻。
“正则哥哥,你……你想开些,你想想你揍的那些人,都是该揍的,你不是在惹事儿,惹事儿坏规矩的是他们,哥哥,你没错儿!”容瑾眼泪一抹,一番话说得中气十足。
然而榻上那人连头发丝儿也没动一下。
“至于考了三年没考上进氏,普天下多得是呢!哥哥再坚持一回,指不定下回就榜上有名了!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是以,这是上天在磨砺哥哥你呢,哥哥别气馁!”容瑾将绣墩儿搬得离他近些,这回还试探着推了推他的右肩。
林正则腾地坐起身,由于他身条儿太长,娇小的容瑾只觉一座山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