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便到了卢府,因着是卢家第一个孙儿,卢老太爷喜欢得很,故而满月宴场面十分盛大,京城里凡与卢家沾点儿亲的都请来了。
可卢府虽阔大,到底比不过程家有座园子,是以不仅大门口人挤人,院子里也是人挤人,甚至因着人多坐不下,在内院还开了几桌,不过那便是卢家近/亲的坐席了,容瑾她们只能在外院转转。
“这连个站脚的地儿都没有,还吃什么席!”老太太领着几个孙女儿被堵在游廊上,忍不住小声嘀咕。
还有好些客人都挤在正厅大院里,有小厮呵着腰在前头领路散人外加赔不是,容瑾几个倒没觉着不耐烦,挤在女眷堆里至少不必吹冷风。
还有些妇人在游廊上就谈起了闲天,命妇们你认得我我认得她,一会儿便圈出个圈子说起近来京城的新鲜事儿。
“诶,林家大郎入狱的事儿你可曾听闻?听说是得罪了周统领?”
“你说岔了罢,哪儿是得罪周统领,是得罪了徐家,得罪了贵妃娘娘!”
“快别说了!”一身子滚圆的妇人从暖兜里伸出手,拍了拍几个说得热络的,同时朝林老太太这儿努努嘴。
几个命妇往后一瞧,便见一个脸拉的老长的老太太,先是疑惑,再往后一瞧,是林家几姐妹。众人恍然大悟,假笑的,岔开话说天气的,装没看见的,也有两个大大方方向林老太太问了安。
把个老太太气得眉毛都歪了,怎么的?还认不得她这个长辈,反倒见了林家小辈的面儿才能认出她来?
是以待老太太被引入一间厢房,教程夫人一眼认出来时,她简直受宠若惊。
程夫人趋步上前来,喊了一声:“这是林家老夫人罢!您怎得空出门啦?”
“你是……程老夫人的二儿媳妇?”
“是大儿媳!”程夫人上前托住老太太的手道:“过道里人多,进去说话。”
她们两人热乎地说起话,容瑾等人待不住,离开宴又还有一个时辰,便走出去寻各自认识的姐妹玩耍了。
容瑾就认得知敏一个,可巧她今日没跟着来,她便只能百无聊赖地在穿花小径上瞎逛。
走过小径再往前是一片曲廊,东侧一排厢房是男客的坐席。容瑾远眺一眼,忽而望见那厢房前几个男子聚在一处说话,个个身形昂藏,螳臂蜂腰,一眼看过去,一身藏青色镶白狐毛领长袍的程宗纶实在点眼。
他双手背在身后,时不时开口说几句,自始至终神色肃穆。
容瑾只想转身跑走,可是双腿不听使唤,双眼也不听使唤,直直盯着他,她试图望望天,啊!天有什么好看的,一片灰白,她又调过视线看那开得热闹的腊梅,眼角余光却总是瞥见程宗纶。
可当她终于正大光明地去看他时,却正撞上他的视线,她险些吓得尖叫,抬腿便往后疾走,可她的一步才抵得上程宗纶的两步。
他会追上来么?也或许那不过随意的一瞥。
“四小姐,簪子掉了,”身后忽而传来男子的声音。
容瑾脚步一滞,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她伸手往发间探,一支赤金合合如意簪一支梅英采胜点珠步摇,是两支呀!
也或许她原本戴了三支罢,她记不得了,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这时人已经追上来了,她只得回头,微垂眼眸盈盈一福,“见过程公子。”
他低头看她,便见她密长的眼睫如蝶翼般扑扇着,一粒不知哪儿来的白絮在她眼睫上荡秋千。他一笑,将跑过来时随手摘下的一支腊梅递给她,“你簪子掉了。”
容瑾瞧一眼那支还沾着晶莹露珠的梅,突然便明白他所谓的簪子,不由小脸一红,道:“那不是我的簪子,许是旁人掉的罢。”
“可我分明看见它从你肩头落下来的,”程宗纶再递送过去。
“想是你看错了,”容瑾退后一步。
“那你方才一直看着我,这我可不会看错,”程宗纶一个爱舞枪弄棒的大老爷们,说话可不会拐弯抹角。
“我没有,”容瑾慌乱地抬起头,连连摆手,“你看错了,我……我只是恰好走到这儿来,然而恰好望见了你,恰好……”
程宗纶嘴角的笑意渐深,最后后竟哈哈大笑,那笑声爽朗不羁。容瑾觉着自己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小白兔,手足无措,也无处可逃。
更要命的是,这陷阱难道不是她自个儿跳下去的么?
“程公子对姑娘都是如此么?随意摘朵花儿,就说是人家掉的,然后借此搭话?”
程宗纶在心里大呼冤枉,这花儿是他早先摘的,一直没丢,方才看她走得太急要追不上了这才谎称掉了簪子来喊住她,这花儿不过顺带用来圆个谎的罢了。
“四姑娘是觉着程某举止轻浮?”程宗纶神情严肃,他们习武之人嘴皮子可不如文官伶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您误会了,”容瑾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心头暗笑,面上却绷着,“程公子,让人瞧见我同你单独说话,于你于我都不好,我还是先走一步了,”说罢再是一福。
“别急着走,光天化日的就说几句话有什么要紧!”程宗纶叫住她,“我程宗纶是个有话直说的爽快性子,只想问你上回你险些从楼梯上摔下来,我伸手扶你你不让,后来问你表字你又不说,可我看四小姐同知敏说话不拘小节,为何唯独对我避之不及?难道是厌恶程某?”程宗纶面容真挚,不像与她说笑。
容瑾一时无言,若不是程宗纶问,她还没发觉她自己在程宗纶面前如此拘谨,简直不像她自己。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镇定地回视他,“我不是厌恶你,只是听闻你与我二姐……”容瑾顿了一顿,道:“我避嫌罢了,也请程公子避嫌,莫要再认错人了,我只是林家的四小姐,不是嫡小姐,”说罢她福了一福,转身往回走。
说到底,她还是介意,介意那一句“认错人了。”
程宗纶抓了抓脑袋,心道自己没认错人啊!他要找的就是林家四小姐林容瑾,至于二小姐,他已同程夫人言明自己对她无意。
此时,容瑾已到了小径尽头,两只腿踩了风火轮似的拾阶上了游廊,呼呼往女客的厢房那儿疾行。
一路上她用冰凉的小手拍打红扑扑的脸蛋儿降热,然而一点儿用没有,一走回厢房里,姐姐们见了都问:“四妹妹,你这脸怎的了?”
“可能是吹了冷风,”容瑾嘿嘿笑了两句。
“这北风是够大的,吹多了脸上干疼,妹妹回头去我那儿拿一瓶玉红膏涂一涂,平日里出门再戴顶雪帽,”容清道。
容辞看向容瑾,故作惊讶道:“四妹妹原先没回府时从不用养颜膏涂脸么?”
容瑾不想跟容辞抢她的二姐,应付两句便走到老太太身边了。
老太太一身黑褐色青金线绣五福捧寿福纹长袍,面色阴沉坐在盖暗红色绣富贵花开围子的八仙桌前,就连怀中抱着的也是颜色深沉的紫铜手炉,如一座山沉沉压下来,与周围花团锦簇的人群格格不入,人家是来赴宴的,她像是来哭丧。
旁人不敢搭理她,容瑾也不敢上前了,只在一旁支藤杌子上静静坐着。
“方才那程夫人看着和善,怎的一托她在徐家面前替正则美言几句她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又不让她出银子,不过几句话的事儿,她却说什么爱莫能助,林程两家不是走得很近么?是上回给程老太太贺寿的礼薄了?”老太太悄声问钱妈妈。
“这不能够啊,奴婢听闻太太备的是一支千年老山参,极难得的。”
“那是为的什么,可真是奇了!”老太太费解地眯起眼,望向北边席上言笑晏晏的程夫人。
其实寿宴上程夫人特地为程宗纶和容清引见,还是在诸位命妇面前,这意思够明显的了。而后她又在朱氏面前对朱家林家和容清好一顿捧,连带着对自己儿子今后的仕途打算都一一说了,就差把颗心捧出来表真诚了。
可那时朱氏却是不咸不淡地回道:“清儿才及笄不久,想再留个一两年,况且她的终生大事我一人说了不算,得问过我家老爷和老太太。”
于是今儿程夫人才过来与林老太太说话。
可林老太太哪晓得她是抱了这心思来的,想着今儿要求她帮忙不如先施以恩惠,于是一上来她便问程夫人:“听闻你家大郎幼年体弱,如今可还在吃药啊?恰好我听说拐子巷有一位从宫里退下来的名医……”
程府最忌讳提程宗纶幼年体弱这茬儿,程夫人当即脸色大变,心道这老太太莫不是看不上她家宗纶才故意拿这话来堵她?看来两个孩子的事儿成不了了,所以后头老太太再提起要帮林家和徐家搭线一事时她便扔下一句“爱莫能助”便一摇一摆地离去了。
直到现在老太太也没明白自己说错那句话得罪了人家,在老太太的唉声叹气中,容清却激动地朝容瑾招手,“四妹妹,前头在摆棋局,咱们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