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这个房子,格局让江一龙眼睛一亮。
他们要的就是这种屋子。
“杨主任,小江,有什么问题,我也不能瞒着你们。讲在前面啊,这个房子唯一有点问题就是,供销社边上的泥巴路有点窄,进不得车。大概有百把米。”
杨主任大手一挥,豪迈之情溢于言表,“百把米的路算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们号召一下,大家出力。该挖的挖,该填的填,办法总比困难多!肖队长,你蛮有眼光哈。这周边渔村里第一个招商建厂的机会被你给抓住了。你们东湖村的贫困帽子马上就要摘了哦!”
“哈哈……借杨主任吉言。”肖红兵十分高兴。
他们都看向江一龙。
“一龙,就听你们的主意了!”
“杨主任,肖组长,那我们就定下来吧!”
“好!!”
几人哈哈大笑。
接着,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把各自考虑到的都提了。
江家出钱,由肖红兵动员村民们帮忙修补村路。杨主任带着谢翠娥到县里办理开厂的手续。江家人以船为家,在岸上没有户口,办手续的事情全都拜托在谢翠娥身上。
工商局的人一听说是几个渔民要开厂办手续,手脚都慢了些。
“杨主任,这个事情我们怕是不好管。洞庭湖上的渔民我也晓得,他们是水到哪里,家就在哪里。你说,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到哪里去找他?”
谢翠娥从布包里拿出保管的崭新的身份证和整整齐齐的户口本,笑着说:“他们跑得脱,我跑不脱吧?我是地地道道的岳阳人,我是有户口本的哦!”
杨主任也笑着接话,“领导们想想,我们东湖村要是能出个立得住的民营企业,那是好大的荣耀哦。莫说村上,就是县里也有光嘛。我杨云给你们打包票,慢说不得出什么事,一分一毫的税都不会少国家的,就说有个万一,我拖着他们砸锅卖铁都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你们要是不放心,我给你们写个担保书嘛。”
“好,好。”办工商执照,按章办事,也不是要故意为难她们。
“要是他们渔民来办,说实话,我这个章子怎么都盖不下去。我看这位女同志利利索索、大大方方,有几分企业家的气质,你杨主任又做了担保,那我就给你们办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真有个万一,我还得找你们哦。杨主任,你也是国家干部,你应该能够理解。”
“理解,理解。你们就当是小谢同志请了几位渔民做事嘛。那不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哦。”
几人说说笑笑,谢翠娥又会来事,悄悄地塞了几瓶白沙液,两条白沙烟,工商执照总算是办下来了。
江家三兄弟请杨主任取名字,杨主任立即脱口而出:就叫「兴龙渔业厂」。这个名字既带了三兄弟的名字“龙”,又谐音“兴隆”,寓意“生意兴隆”,江家三兄弟十分满意。
不过,江又信还是不痛快。
他总觉得厂子挂在谢翠娥名下,是拿江家的钱给谢翠娥办事,丢了江家的脸面。
他又担心万一谢翠娥与江一龙离婚,这厂子岂不是给谢翠娥做了嫁衣?在他心里,谢翠娥常年在外面五湖四海地跑,不是个安分过日子的。
周秀珍只能劝他,莫把人心想得那么坏。何况,他们一家子都是黑户,要不是娶了谢翠娥,他们厂子都开不成。
“开不成就不开咯!”江又信冷着脸丢下一句话。他本来就不赞成搞什么「一条龙」,开什么厂。
好在江家兄弟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时间在家听他的空话,否则说不定又会吵起来。
东湖村,铺到渔业厂的路已经拓宽,铺上了碎石子。崭新宽敞的马路虽然比不得柏油马路,但是比原先的小泥巴道强多了。大仓库前边的禾滩和右边的平房旁边本来就砌了围墙,只留了个门洞。江一龙打算到时候焊扇铁栅栏门。
开路的时候顺利,招人的时候麻烦来了。
肖红兵给江一龙介绍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中年妇女,一个圆脸蛋矮胖身材的叫刘姐,今年四十二。一个高高壮壮的叫张姐,今年三十八。
两人衣着简单,袖口高高挽起,手指粗粝但干净,一看就是经常做活计的人。一问,二人都在菜市场做过,是专门杀鱼的老手。
江一龙和谢翠娥都很满意。原先他们打算把在杨主任家腌鱼的马姐请过来,但是这边离马姐家有些远,来回有些不方便,她又不放心家里,只得作罢。
谢翠娥这些日子跟着杨主任学了不少开公司,签合同,如何管理团队,带领工厂的知识。杨主任搞不懂的,她就请老伴许工出马。许工脾气斯文儒雅,每一点、每一句搣开了、揉碎了,讲得细致入微、透透彻彻。
杨主任打趣说许工啰嗦,谢翠娥却不觉得。她听得很认真,笔记写了一页又一页。她像一条扔进知识海洋里的干海带,不断汲取养分,渐渐变得柔软、舒展。海带还是海带,却又闪烁着饱满莹润的光芒。
许工都一次次地夸她,“看不出来,小谢同志才小学毕业,领悟力却相当不错。若是当初继续读书深造,考个大学也是有可能的。”
“许老师过奖了,都是老师教得好。”谢翠娥有些不好意思,心底也划过一丝遗憾。当初家里穷,父母身体又不好,能读完小学,认得几个字,她已经很满意了。
眼下谢翠娥正打算拿出两张务工合同给刘姐和张姐签字,渔业厂门口来了五六个男男女女。
这几人江一龙认得。就是这几天一起修路的人。只不过,当初这帮人笑容满面。
此刻笑容消失,个个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江老板,你们这就不厚道了啦!修路做苦力的事情喊我们。这上工挣大钱的事情就把我们丢一边哦?”一个男人给江一龙递了根烟,打算来个先礼后兵。
江一龙晓得几个人是找麻烦来了,这个贺贵明当初在修路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在东湖村算是个“地头蛇”一样的人物。只是不晓得他今天来又有什么事情。
江一龙装傻陪笑,“贺哥这是什么讲法咧?我们这小厂子还没开门,挣什么大钱哦?到时候还要麻烦哥哥几个照顾照顾。”
“好说,好说。”贺贵明顺杆子就爬,“既然这样子,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库房和边上这块地是我们东湖村公家地,虽然你从肖队长那里租了这个库房,这块地,那点子钱起什么作用咯?你如果想在这里站稳脚,哥哥就劝你一句。你看我们几个,你给安排安排个工作。反正你厂子里要请人,我们几个熟人不好啊?”
江一龙扫了一眼几个男男女女。
有人拿了条凳子堵在了大门口,有人抽着烟眼珠子四处转,还有人听了贺贵明的话连连点头。总之,没把江一龙放在眼里。
江一龙却知道这个事情答应不得,先不说厂子才开始,要不了这么多工人,就是要也不可以答应他。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明天就有王贵明,后天就有刘贵明带人上门闹。向来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之前打交道的,都是和杨主任相关的村民,个个对他们都挺好。
现在轮到自己开厂,真是走一步遇到一个坑。
这事要是被自己父亲知道,肯定又是要借题发挥!
江一龙只得笑了笑,“贺哥真的是太看得起我们了,我这个小厂子哪请得起这么多人哦。讲实在的,我现在连两个人养不养得起都不晓得。”
“江老板莫谦虚,我们东湖村人杰地灵,你肯定发财。现在请不起这么多人,就分开请嘛。”
一个女人接话,“我没意见。先请我做半年看看。不请我,你运货车就莫想从我屋门前过。”
另一个女人赶紧说:“那我也要来上班,不然我码头挖烂,你的鱼莫想上岸。”
“不请我,你这臭水从我屋旁边的水渠过,我不得肯。”
“哪个不晓得鱼腥味最臭咯?不请我,我也不得同意。”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不可开交。
江一龙心里那个气,早晓得这些人也是不讲道理的,他也不会选这里开厂。没想到这些人灵泛,等自己都准备妥当了,他们才来闹事。就是要现在这个局面,把自己逼得骑虎难下。
正在这时候,铁门外肖红兵背着手走了进来,“吵什么?吵什么?!”
江一龙顿时像见了救星,“肖队长……”
肖红兵抬了抬手,面朝贺贵明几人,板着脸说:“「兴龙渔业厂」是我好不容易请进来的民营企业。现在还处于起步阶段,你们这么快就上门来吵,是不是没把我肖红兵放在眼里啊?”
“肖队长,话不是这样讲喽,我们也只是跟他打商量……”贺贵明笑着递上了烟。
肖红兵斜了他一眼,手都不伸。
“贺贵明,我还不晓得你的花花肠子,你现在拉帮结派喊人来闹,有什么好处啊?好,就按你的,请了你们几个,你们哪个会剖鱼,哪个会熏鱼啊?”
“剖鱼哪个不晓得咯……”有人轻声嘀咕。
肖红兵瞪了她一眼,“你以为是你屋里炖个鱼汤,杀条鱼半个钟头哦!就你们那磨洋工,这厂子一天熏的几条鱼?熏不出鱼,做不出生意,厂子门一关,你们又上得了几天班?”
“做人嘛,目光要放长远。江家兄弟的这个厂子能选到我们村里,对于我们双方都是一种缘分和机遇。要是厂子发展得好,到时候生意越做越大,创造出更多的岗位,让你们到厂里打工,或者从厂子里批发点产品去城里卖、你们自己做点小生意,不比给人打零工强啊?贺贵明,你这么有本事,到时候也跟江老板学着开个厂,自己当老板,不比现在东搞西搞舒服?”
肖红兵一边给村民们画饼,一边也是把这话说给江一龙听,希望江一龙以后别忘记带着村民们致富。
村民们一听这话,心底也活络开了。肖红兵的话没错,江家是渔民出生,手头有钱也有限,把他们都请了肯定是不现实的。要是把人家逼走,无疑杀鸡取卵,对他们来说捞不到一点好处。更何况肖红兵站在江家这边,要是自己闹得狠了,保不住他不会以大队长的身份给自己穿小鞋。
贺贵明没那么好忽悠,正想再鼓动几句,谢翠娥笑意盈盈地问:“听说贺师傅骑摩托车哦?”
“会啊!”说起这个贺贵明又挺直了腰杆。他是东湖村唯一有摩托车的人。
其实贺家祖上也富过。贺贵明爷爷是地主,他们家经历了土改、文革,到八十年代初好不容易摘了“黑五类”的帽子,贺贵明算是体会了人生百态。
贺贵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前几年独自在城市里闯荡,没人晓得他在做什么,只晓得五年前他老母亲病重,他骑了辆崭新的摩托车回了东湖村。后来娶妻生子,给老母亲送终,再也没有出去过。
现在那辆摩托车虽然有些旧了,贺贵明依然天天把它擦得油光发亮。逢镇上赶集的日子,贺贵明就骑摩托出去送客,一个月也能挣不少。
“太好了。我们到时候进出东湖村可能要多麻烦贺师傅了。”
谢翠娥的话让贺贵明心里打起了算盘。江家不止人要进出东湖村,货也要进出,到时候自己的摩托车就是稳稳当当的生意。
“进出送货,那必须包在我身上啊!”
想通了这个关节,贺贵明心里舒坦,也不想闹了。
肖红兵连哄带劝将村民们送出了大门。
之后,他感觉不好意思。
“一龙啊,刚才的事,也是我之前考虑不周。贺贵明那个家伙,虽然爱挑事,不过人本性还是不坏,能团结的话,你尽量还是团结一下。不过今天要不是小谢急急忙忙去喊我,我还不晓得他们背后搞这么大的鬼。”
谢翠娥笑着说:“哎呀,好事多磨嘛。肖队长这样支持我们,我们就放心了!我们也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站稳脚跟,争取尽自己的努力,带着大家一起发家致富!”
“好,好!你们有这份心,我就觉得有希望!”
刘姐和张姐终于放下心来签合同,不过她们名字都不会写,只能按个手印。
江一龙看着白底红线上工工整整的合同条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谢翠娥会写字,会唱歌,会算数,连有学问的许工都夸她聪明。她就是天上的明月,是耀眼的太阳,而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名字都不会写,说是地上的泥都不为过。
以前梁小芳也会写字,会唱歌,还会念诗,论学历比谢翠娥还高。但是,他那时候虽然仰望她,却并没有现在这么自卑。那些歌、那些诗,都是传说中有学问的人才会的,他不会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但是,谢翠娥的知识现在扎扎实实地展现在自己眼前,她的每一笔字,每一个数都是生活的一部分,都是他们这个小渔业厂的支柱,都是他们未来新生活的基石。
“老公,想学写字不?”谢翠娥歪着头问。
江一龙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哎呀,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学什么写字哦?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
“我现在只想好好打鱼,好好经营厂子,到时候,送我的崽去读书,去上高中,去上大学!”江一龙目光灼灼。
他眼里的火渐渐燃烧成一根火柴,一个火把,总有一天足以燎原,点亮他自己、他子孙后代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