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年,春夏。
大喜。
或许这个消息在从前不算什么太大的惊喜,但在此时此刻、它的确是大喜了。
边疆传来急报,匈奴大军来犯,征北将军卫青率领大军出征、以三路骑兵而胜匈奴近万大军,此次前来进犯的匈奴将军当场被擒获,如今卫青卫将军已经押着归长安城来了。
长安城中的黔首们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前些日子的那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急报中不是说,匈奴人大举进犯,汉军无力抵抗、不当心的时候中了敌人的陷阱,所以大军有陷落的危险,甚至要求援么?
怎么仅仅是几天的时间过去,就变成了我军大发神威,将这匈奴人给抓住了?
人们开始不断的猜测。
有些时候,若是一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把真相告诉你,那么关于这件事情的讨论或许就会戛然而止,因为人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就不需要再讨论了。
而不讨论,这件事情就会逐渐的冷却下来。
若是想要一件事情极速的传遍整个长安城,甚至传遍整个天下,应当怎么做呢?
让民众们不断的猜。
顺带散播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
长安城,酒肆当中
一名说书人站在酒肆当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那店家也没有理会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让他开始。
这是一些嘴皮子讨巧的人谋生的本事,也是这些酒肆揽客的手段。
说书人站在酒肆前,一张嘴便神神秘秘的说起来了最近长安城内最热闹的事情——卫青大破敌军。
“话说这卫青啊,其实在从军之前却只是一个马奴,也就是养马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群中瞬间有人开始反驳起来了:“怎么可能!你这臭说书的,怎么敢如此污蔑卫青将军??!!”
人群当中有些许游侠儿,当即从腰间抽出长剑,脸上带着愤怒的神色。
他怒视着面前的说书人神色愤怒,阳光照耀在他手中长剑上,泛出点点寒光,而此时周围赫然有人认出了他来。
“竟然是荆先生!”
“没错!是荆先生!”
人群当中不断的有人认出荆从的身份,甚至还有人在一旁为人们介绍着这位。
“这可是大游侠!曾经以一己之力,消灭了一個县城外所有的马贼!”
“就是就是,荆大侠杀的就是我们县城外的那些山贼啊!”
认出荆从身份的人中,自然是有被荆从救过的,当即跪伏在地上,脸上带着满满的感动和泪水,他们为荆从的行为而感动怆然。
天下游侠很多,但真正为民请命的人却并不是很多。
荆从此时脸上的愤怒之色被周围的黔首所压下去了一些,但他的眼睛中依旧是充斥着愤怒。
他凝视着远处的说书先生:“荆某算什么大侠?”
荆从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我们这些游侠儿以武犯禁,有些时候朝廷甚至都想要围剿了我们,一部分人甚至打着游侠的名义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的脸上带着敬仰:“我这一生,都想从军,为国效命,如同卫青将军一样,上战场,杀匈奴!”
荆从说到这里,指着那说书先生:“可今日,竟然听到有人污蔑卫青将军,说其只是一个马奴!荆从如何能忍?”
“今日,就算是触犯汉法,也要给卫青将军讨一个公道!”
那说书先生却是不慌不忙,脸上带着恭敬的神色:“哎哟,这位先生,您可真的是误会了,这一点我可是有实证的。”
他得意的说道:“我认识的一个人,曾在平阳长公主府为仆,他曾经见过这个卫青,那个时候卫青的的确确就是给长公主养马的,这一点我怎么敢说谎?”
荆从以及众多黔首听着这个消息,脸上都带着惊骇。
这事儿扯上了皇室,就没有那么简单能够结束了。
荆从的眼睛中闪烁着凝重:“莫非你说的是真的?可”
说书先生却是神色一肃:“昔日,那陈胜吴广二人起义的时候,曾说出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语,今时今日难道先生已经忘记了么?”
“昔年,高皇帝也不过是沛县的一个亭长,因入了咸阳学宫,后为沛公,建立了我巍巍大汉。”
他上前一步,怒视着荆从,此时的他仿佛是来了勇气和底气一样:“马奴又能如何?”
“难道马奴便不能够成为将军吗?”
“便不能够上场杀敌么?”
“你岂敢小看天下英雄!”
荆从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顿时涌现出了羞愧难当,他当即躬身:“正是如先生所说的一般,是荆某孟浪了。”
那说书先生这才笑着,继续为这在场的众人讲起了“一介马奴,得到天子信赖,由慧眼识英雄的天子亲自选拔出来,得以重用,继而在这次匈奴叩边的战争中,为国杀敌,收为疆土的故事”。
这样子出身黔首、甚至是贫民的人,成为了将军、甚至日后有可能封侯的故事,最得底层黔首们的喜爱。
因为所有人都会做同一个梦。
我会不会是下一个卫青?
至于卫青是当今天子后宫中卫子夫夫人的亲弟弟?
这个微不足道的消息,就不太适合在这个时候流传了,而等到卫青再次立下汗马功劳,真正的成为大汉柱石的时候,一个天子因为风流而得到了贤才的故事就在再次悄然出现。
那个时候出现的卫青就不是卫子夫的弟弟。
那个时候出现在故事里的,就是卫青的姐姐,卫子夫。
别看这两句话好像没有什么区别的样子,但实际上区别很大。
他们的重点,一个在卫子夫,一个在卫青。
若这个故事的重点在卫子夫,那么就是当今天子的“昏庸”、“任用宠幸女子的弟弟”、是“放任外戚”势力横行。
可若故事的重点在卫青,那么这个故事就是当今天子“千古一帝”“帝王心术”,以卫子夫而收拢卫青的心,这同样是对卫青的宠幸!
未央宫中
方才人流中说话的“荆从”、说书的先生、以及那些附和荆从,证明他身份的黔首们,都跪伏在大殿之上,大殿之外还有人陆续的正在走来。
一众人跪伏在大殿上,等候着天子的命令。
是的。
这些人,无论是唱白脸的还是红脸的,甚至是“围观群众”中的一部分都是绣衣使者中的人,他们奉命前去散播卫青的身份,并且将之公之于众。
待到人全部回来了之后,刘彻才是摆了摆手,他正在看手中的一卷书。
“下去吧。”
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记得把事情都做的好一些,别出现什么意外。”
“诺”
当所有人都退去了之后,刘彻才放下手中的书籍,眼睛中带着些许的凝肃。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手做的对不对,但提前将卫青的身份散出去,引起长安城中所有人的“注意”,这样无论朝堂中对此事是一个怎么样子的看法,刘彻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
当然,这些绣衣使者散布的一些话中,有些当真是皇帝的想法。
比如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些人当然是不能够只由出身豪门世家的人来担任,毕竟若是长此以往,天子手中的权柄岂不是会渐渐的丢失?
丢失权柄对于皇帝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这句话涉及到了皇帝?
有涉及到么?
他说王侯将相,哪一点跟皇帝有关?
皇帝乃是皇,王侯将相具都是皇帝册封的,只要皇帝乐意,可以批量制造的。
刘彻的嘴角挑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他将手中的书卷放在桌子上:“是时候了,是时候将这一切都给改变了。”
他的手中拿着一本“陈子语录”,这其中记载着当年陈野的一言一行,当初陈慎在记载这些的时候,将一些看起来有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也记录在其中。
后来被始皇帝统一天下之后,其实想要将这本书进行焚烧,但最后不知道是看在陈氏的面子上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最后也是没有将这书焚烧销毁,甚至还继续放任这本书的流传。
而刘彻则是看到了这本书当中的“野望”。
他将陈野的“野望”稍加改变,变得更加像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了,那就是“皇权之下人人平等”,“皇权之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彻将皇帝摘了出来,放在所有人的头顶,然后利用陈野的“语录”。
他的心中对自己的设想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
这般想着,他的嘴角带着些许笑容。
这世上的诸多学说,都应当为皇帝所用,都应当为他所服务,无论是儒家还是政治学,无论是陈氏还是其他的高门显贵,亦或者是这天下人。
刘彻站了起来,此时他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
身后的阳光照射进来,仿佛要将这漆黑的一切都给照亮一样,阳光打在刘彻的脸上,他的脸颊一半在阳光之下,另外一半则是在这阴影当中。
这就是大汉天子。
刘彻。
卫青出身于平阳长公主府上,原本是一个马奴的消息,迅速在这长安城之中流传着,不管是黔首还是那些豪贵们全都知道了。
而宫中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人们开始讨论,这件事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因为有之前荆从与那说书先生的一系列对话,人们对“马奴”这个身份倒也是没有那么的抵触了。
而建元二年,夏六月的时候,则是发生了另外的一件大事。
平阳长公主在某次宴会上,许是喝醉了酒,被人询问的时候,承认了卫青的马奴身份,但却并不是全部承认了。
在醉酒当中,平阳长公主告诉了所有人真相。
卫青原本是出身于一个从军之家,也的的确确最开始是黔首,之后父母病故,年少的卫青为了埋葬自己的父母,只能够卖身到了长公主府为奴。
然则,长公主有感于卫青的孝心,就没有将卫青记入奴籍当中。
只是让卫青养马。
这活计还是卫青自己要求的,说是“既然卖身为奴,如何能够平白无故的收长公主的钱财?”
所以要求了一份比较脏累的活。
说到动情处,长公主甚至落下泪水来,脸上带着的是满满的激动,她甚至是高声说道,卫青一心为国,此次更是立下汗马功劳,自己当以公主之躯,为卫青亲自牵马!
日后若有人再提及卫青乃是长公主府的一个马奴,那么便是与长公主府为敌,与刘氏为敌!
这道流言一出,更是凭空为这喧嚣的烈焰上泼了一勺油。
因为这件事情虽然公主府力挺卫青了,但公主府同样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卫青从前当真是马奴!
谁都能够看出来,长公主的澄清也好,最后的牵马也好,不过是想要掩盖卫青身上的那些过往。
可人们不仅没有泄气,反而更是激动了。
天下间不少真正有本事的人都在兴奋的看着长安城的方向,他们想要为国效力,想要为天子效力!
因为他们发现了,现在和先皇时期、甚至文皇帝时期都不同了,只要是真的有本事,哪怕是马奴都可以得到天子的信赖和重用!
那他们呢?
他们的身份还是国人、是良籍。
他们岂不是比卫青的身份还要高一点?
一瞬间,天下沸腾了。
绛侯府
周亚夫叹了口气,轻声的说道:“陛下当真是好算计啊,与先皇截然不同。”
是的,的确是不同。
先皇仁慈,虽然有些许算计,但不至于这么狠。
“思变、思变啊”
周亚夫叹了口气:“难道,该是退的时候了?”
建元二年,夏末。
一场大雨将长安城洗刷了个干净,像是在欢迎卫青的到来一样。
而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更是让黔首们激动。
天子表示,为卫青牵马这种事情,如何能够让自己的阿姐来?
他会亲自为卫青牵马!
长安城外,百官静候,天子亲自站在最前方等待。
当卫青的军队到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少年天子站在城门口的这一幕,他即刻翻身下马。
而刘彻则是大笑着按住了卫青,牵过他身下马匹的缰绳。
他望着远处,大笑着,声音中带着些许肆无忌惮。
“卫将军。”
“此次虽然大胜,但匈奴的行径却令朕愤怒。”
“朕只想问你一句。”
“寇可往,朕可往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