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尔伦纵使疲惫到极致,也不会在不熟悉的地方陷入深度睡眠。他听到空调呼呼吹出暖风,他听到短笛落地发出清脆响声,他听到弟弟嘀嘀咕咕势要逃出豆子地狱。
阿尔在做噩梦,他想,我的噩梦也快粉墨登场了。
然而这次暗杀王没能等来供电所炸弹拉开横滨大爆炸的序幕,他来到的是一座沐浴暴雨的古老小镇。黑云压顶,天雷滚滚,街道偶有几个醉鬼脚步踉跄,在富含法国东北部独特风情的街道上冒雨高歌。
这里是夏尔维勒,一座常驻居民不到一万的城镇,是……原初实验体阿蒂尔兰波的故乡。
反叛的间谍在低调养伤期间并非什么都没做,魏尔伦绷紧肌肉,诧异捂住胸口,回头仰望塔楼尖顶。
人总是渴望知晓自己的来处,魏尔伦坚持人工异能生命体不是人,但他的确拥有类似的、甚至更加激进的心理需求。他永远不会忘记获得亲友赠予的“保罗魏尔伦”这个名字之前,自己叫“黑之十二”,是法国反政府异能研究员“牧神”研发的生物武器。
牧神本身便非常强大,还能利用指示式与特殊金属粉末操纵黑之十二,与之配合杀害多名政府要员,成为法国政府的心腹大患。
那年亲友收到指示,潜入对方秘密基地破坏金属粉发生装置,给了黑之十二摆脱控制的机会。实验体牢记创造者的大缺大德,当即反杀牧神,毁掉一半的实验设施,随后脱力昏厥,由亲友上交政府。间谍机构认为可以利用黑之十二的力量为法国夺取更大的利益,又把实验体送回亲友身边,命令他把它培养成合格的间谍。
要做间谍,当然不能再用“黑之十二”这个牧神给予的代号,人工生命很快得到了自己的新名字,“阿蒂尔兰波”。
亲友告诉他,组成“黑之十二”的字母变换顺序即为“兰波”,所以一开始会替他取这个名字。后来他们交换彼此真名,“阿蒂尔兰波”这个存在时间过于短暂的名字渐渐成为一段泛黄的往事。
事实真这样简单吗?
魏尔伦在那些实验室勉强有些收获,可以了解到目前的前沿科技无法凭空创造个活人躯体出来。他猜过,自己的样貌、性格、异能是否统统源于某个早已消逝的鲜活生命。兰波给他的名字,私下叮嘱他好好学的法国东北部方言,都成了不可言说的辗转反侧:是亲友希望自己能够更像从前的他,还是兰波知道了什么?
横滨大爆炸,亲友再也不可能解答他的疑问。可是事情变得奇怪了,在暗杀王隐入暗处疗养伤势的时候,竟然有人顶着他的名号掀起腥风血雨。
怎么会有人愿意模仿一个低劣的实验体?
消息传到南美洲已经是两年后了,隐居于此的魏尔伦起初异常错愕,下意识找到消息灵通的情报贩子追问细节。黑市的消息没给他预留多少思考时间,模仿者连惨死尸体旁边遗留的标志性白桦树枝都不肯错过,这大大激怒了几乎一生都只被允许表达这一点点自我的魏尔伦。
恶心的模仿者行踪飘忽不定,他当然要通过调查敌人过往推敲那个混球真正的行动目标,以便将来逮个正着。于是魏尔伦发觉模仿者最先活跃的时间在两年前,最先针对的是日本人,多是军政医疗财经方面的上流人士。
这个时间,这种人员构成,由不得魏尔伦不多加揣测。就在这时,他又打听到一件无论如何没法忽略的怪事,模仿者曾杀入日本秘密军事基地抢走一具幼童骸骨。
远东小国的一个军事基地覆灭就覆灭吧,具体丢了什么又何苦口口相传,传到魏尔伦身处南美洲都能听说这条消息?有人在背后推动?而且孩子的骸骨……弟弟幼小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魏尔伦顾不得迷雾重重,立刻潜入日本秘密调查,终于从半桶水响叮当的异能特务科专员口中得知,人工异能生命体果然全是人类的改良克隆体。
魏尔伦其实还好,不就是身体发肤无一处属于自己吗,他一早都知道啊?他只是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真有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家人,那个基因提供者。
至少要弄明白对方叫什么。
多年的揣测成真,哪怕清楚那个人兴许和弟弟的基因提供者一样,没能熬过惨无人道的实验化作白骨才会诞生能够忍耐非人改造的自己,金发青年依旧怀揣着莫名的心情回到欧洲,回到法国,回到当初的基地废墟,拿到莫名出现的实验笔记残片,发现实验体的基因提供者阿蒂尔兰波小小年纪便死在牧神的手术台上。
所以“牧神”会调换字母顺序给复制体取名黑之十二吗?该死!
名字的由来,循着模仿者有意无意留下的痕迹溯源追到夏尔维勒,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深深刺痛了金发青年的自尊心。不过尊严这种东西重要,也可以没那么重要。
乔装过的魏尔伦急切来到河岸边徘徊,磨房卷起潺潺水声,老眼昏花的帮佣随着跳跃的晶莹液珠慢条斯理擦擦圆框眼镜,跟旅行者讲起脆弱的缆绳,沉睡的浮尸,以及搬离磨坊家破人亡的兰波们。
“兰波?”
叽叽喳喳闹腾个没完的自由记者摆弄起脖子上的相机,老太太很是疑心这年轻孩子有大城市医生嚷嚷的那个、那个多动症,眯眼望向那闪闪发光的崭新机器。年轻人答应为她和工作了一辈子的磨坊拍照留念,到时候回到乡下老家,老太也能不时拿出来回忆从前美好的岁月。
但是兰波一家的事不可以,即便这件事在镇上不是秘密,说出去还能换来一张清晰照片,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故人憔悴的亡灵低声啜泣,老人垂下松弛的眼皮含糊其辞。魏尔伦歪歪脑袋,秉持人设骂骂咧咧给老人家拍了照愤然离去。精英间谍想要的情报没有套不出来的道理,小镇居民不是一条心,他终究买通年迈赌鬼,听到了兰波们的遭遇。
夜半三更,老头获得飞来横财大喜过望,赶紧抓起钞票小跑回去给庄家送钱。金发青年坐在兰波家的旧居楼下阶梯静默良久,起身去郊外林立的野坟,寻找那个没有资格葬入教堂墓地的坟头。
墓碑贴有女人年轻时的照片,蔚蓝的眼睛与魏尔伦经常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双如出一辙,他很轻易就认出了她。青年没有摘下人皮面具,默默摘帽为她致礼,祈祷灵魂没有看破伪装的能力,女士仅仅以为自己是一位滥好心的多事路人。
到此为止吧。
魏尔伦戴好抓在手里疑似染上体温的黑帽,决绝离开墓地。风带走荒野小道仅剩的温暖,暗杀王独自踏上用杀戮夺回名号的旅程。他打定主意不会回来,这座小镇实际跟自己毫无关系,退一万步讲,即便兰波夫妇活着,迫切盼望可以找回走丢的儿子,他们想找的那个人也并非自己。
出于可怜的自尊,魏尔伦从未幻想卑劣盗取基因提供者在父母心中的位置。夏尔维勒小镇于他,只是一场开始得唐突、结束得仓促的走马观花。
为什么会梦到这里?梦到这座镇子如此破败的模样?
大雨挡不住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他抬头眺望静静伫立灯塔尖顶的灰色信鸽。
很难想象有一天能用“傲慢”这个词来形容鸽子的眼神,不过这只脚上绑环的信鸽,喙不断渗出血珠,眼球不正常外凸,丝毫不在乎羽翼湿透的高位猎食者打量着他,随意一眼,便带给暗杀王前所未有的压迫力。
雨水扑面而来,心脏怦怦直跳,魏尔伦勉强保持理智,没有轻率发动攻击。他已经发现鸽子观察的是自己胸前阿尔编织的领带,那条领带理应与其他见面礼妥善保存在熊猫屋的保险柜,它出现在这里,鸽子又盯着它瞧……联系到九尾村的变故,叛逆劳德率先错开视线让出主动权,借此向真正的一家之主表达敬意。
人鱼神没想针对来自未来的家庭成员,单纯接收信物蕴含的信息忘记收敛气场。稍稍耽搁了一点时间,不会耽搁祂的安排。信鸽咳出一口血,振翅飞向远方。
魏尔伦压力骤减,冷汗混杂雨水黏在身上很不痛快,重力震荡除掉水渍,恢复干爽的他咬牙揣摩,红光笼罩全身,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大雨如注,鸽子所过之处留下的血雾几乎立时融入雨珠滚滚落下。呕出一坨黑红内脏,信鸽悠然俯冲滑翔,滑入一条幽闭小巷。
黑猫团成一团躲在空调外机吃的没抢到,一点雨水没少沾。它的四肢愈发沉重,意识不断沉入深渊。“啪嗒”,耳朵微微抖动,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水泥地上。“咕”,猫费劲睁眼,瞳孔忽的收缩,一只瘦巴巴的鸽子?
黑猫舔舔嘴唇,探出利爪蠢蠢欲动,长尾扫过润湿的砖墙。
它无法理解长翅膀的小羽毛为什么大雨天要到处溜达,更没法想象这具吸饱雨水的沉重身体是怎么做到从天而降,它只知道天寒地冻肠胃空空,食物送上门没有不吃的道理。
闪电撕裂夜空,雷鸣震耳欲聋,魏尔伦悬浮巷子深处,重重咽了口唾沫。
黑猫抬眼对上鸽子瞳孔翻入颅内露出的纯粹眼白,毫无征兆地,鸟儿软软倒下绝了气息,猫走出空调下方小小的干燥区域,转头冲没入阴影的人类咧嘴吐舌。
是我哦,神明甩甩尾巴好心提醒,全然不理脚下信鸽化作的脓水,也没管身后突然坠下的空调机箱。
魏尔伦温驯低头。
像是侧腰深可见骨的咬伤压根不存在,黑猫舒展肢体冲出小巷,路过一栋栋没来及修理的战损房屋,穿越小半个夏尔维勒,直奔某栋魏尔伦相当熟悉的居民楼。
此时楼房的北面尚未被爬山虎占据,天台楼顶加装的铁皮小屋挤兑了植物的生存空间,在暴雨天沉浸式体验什么叫如雷灌顶。猫咪没有走室内的楼梯,找到楼房外面的紧急逃生梯一阶一阶往上蹦。啊,肠子掉出来了,黑猫想了想,停下脚步随便一爪子给塞回去。
居民楼用材简陋,隔音效果并不好,依稀可以听到几个男人厉声命令开门的叫喊。魏尔伦脸色惨白,收回凝视那个窗口的目光,极有眼色地撕下一小块黑色衬衫,恭敬上前帮大猫包扎伤口。
凉凉的舌头舔过青年手背,魏尔伦头皮发麻,硬是克制本能没有立马抽手躲避。神明自觉从未来记忆学到的礼数十分周全,高高兴兴猛摇尾巴,缩起一条后腿继续往上蹦。
“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撞进来了!”
粗野的吼叫声穿透薄薄的门板,安妮条件反射般茫然往前走了一步。
必须赶紧开门,他知道我怠慢了他的朋友会打我,还会打……唔。
女人瘦到完全是皮包骨头,面部和裸露的肩膀后背四肢生满铜红斑块,化脓的新伤覆着旧伤,脏病晚期导致的骨痛眼痛叫她无力快步疾行,也没法看清脚下的路。
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安妮缓缓低头,原来是踩到了一只人手。
手?
形容枯槁的妇人吓了一跳,努力瞪大眼睛,佝偻着背,试图辨认地上那个发出“嗬嗬”气音的人是不是她可爱的宝贝。
不是,那是我的丈夫。
她痴痴笑了,躯体轻微晃动,一下没拿稳血迹斑驳的小刀。
哦,不能没有这个,我还要靠它去找、找谁?是谁不见了?
女人忍痛扶着油腻的木桌缓缓蹲下,指尖多次徒劳划过血泊,尝试抓住刀柄。
“阿蒂尔?”安妮兰波竭力挤出虚弱的声音,“来帮帮妈妈,妈妈杀掉爸爸了,不会让他……”
她忽然愣住,对了,是阿蒂尔不见了,她的丈夫昨天趁她重病昏迷,把阿蒂尔卖掉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