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尔伦追踪地上稀稀拉拉的白毛绕着仓库走一圈,再也没法找到更多线索。
“嗯,我知道了。”
亲友送来身份确定的好消息,金发青年松开蓝牙,右手按在黑色圆帽的帽檐上,看着左手新鲜出炉的白毛分布图,试图还原当时情景,推测自家小狗突然发现主人们消失不见做了什么。
首先是这里。
他向前几步,走回兰波停靠车辆的位置。
据说当时这里有很多车,大雾出现后万籁俱静,那么附近是没有其他异能者的……唔,也不一定?家里的车被改造过,兴许兰波开太快,跑远了没注意后面有什么动静。考虑到附近没有火烧火燎之类的大型破坏痕迹,就不远处小巷那儿有滩血,可以订正一下,是没有能够迅速反应过来白雾不对劲,立马决定抱团取暖的强大异能者、啧,老毛病犯了,又在评估附近异能者的能力水平。
青年不太高兴地抿唇收敛思绪,抬头望向前方。高个子的好处这就来了,他的视线轻松越过一众头顶车顶,见烈焰将原先应该是仓库的地方焚作焦黑残渣,再往前,刺穿保安室的冰锥晶莹剔透,冬季苦寒,化得很慢,上面逐渐干涸的黑红血迹着实刺眼。
都能改建成室外停车场了,这片仓库区的地形自然较为开阔,即便偶有阻挡,视野方面还是可以勉强夸上一句一览无余。魏尔伦仿佛看到有人刚从浓雾制造的迷之异空间回来,就发现了这些以人力无法做到的诡异现象。
唯有异能者记得雾气的存在,普通人连自己与身边亲朋好友消失过一段时间都不清楚,只觉得上一秒还在高墙下言笑晏晏,下一秒便置身焦尸旁边,没当场心肺骤停背过气去,单纯扯着嗓子尖叫几声,还多亏了横滨对市民数十年如一日毫不藏私的历练。
周围的人被这一嚎吓出个哆嗦,纷纷回首困惑询问:“谁啊?叫得这么瘆人,是怎么了吗?”
倒霉蛋捂住抽痛的胸口,指着那尸块涕泗横流喊:“死人了!看那儿呐!”
于是第一声尖叫顺理成章诱发大范围恐慌,惊动远方的人也朝声源处张望。他们看清了,亦或距离太远,中途有仓库阻挡没看清,不过不要紧,仅仅需要保持住出于警惕的好奇心,打听打听那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越来越吵,迟早有人会把扭曲夸张过不知多少倍的“真相”告诉他们。
绝大部分能力低微的异能者到死也不明白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古怪力量是什么玩意,普通人就更别提了。可怜普通人才是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更可怜横滨这样的城市,发生什么它的居民都觉得不足为奇。区区神秘事件,管他背后的科学原理是什么呢,先想办法保住性命再说。
“快逃!”
“爸!等等我!”
“母亲还没回来!不能走!”
“滚啊!别碍事!”
这是横滨最后一个大型码头,临时停车场特别大,成千上万辆汽车混在成千上万的人群当中往那寥寥几个出入口涌去,灾难片也不过如此吧?极少部分人能够察觉到放任自流的危险,站出来想要维持秩序,然而寥寥数人的力量与满满当当的大型临时停车场比起来,实在太渺小了。
魏尔伦为跟上可恶的异世界同位体进度,在筹备高考的同时——还惦记你那熊猫饲养员的工作呐——他下了大力气博览群书。要看书肯定就避不开世界上那些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魏尔伦便在某本讲古代战争的书上学到过营啸的概念。
传统军队环境高度封闭,人员高度集中,军官欺压士兵,老兵欺压新兵,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等现象屡见不鲜。积压多时的矛盾日常全靠严苛的军法压制,一旦遇到战争,上至统帅下到士兵人人生死未卜,神经高度紧张,个个来到崩溃的边缘。
士兵度过一个踩着敌军尸体夹缝求生的白天,回来看到少了大半熟识同乡的营帐,夜晚难免会泄露出几分脆弱,一时间痛哭怒吼,或者睡觉时做恶梦惊叫,绝对没法说是有意为之吧?可这样情有可原的“无意”,若是长官没立即反应过来,用暴力镇压这些管控不住情绪的可怜人,等到大多数官兵被疯子从睡梦中吓醒,稀里糊涂以为遇到敌军突袭,脑子里那根弦“啪”一声断掉,条件反射逃跑自保,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时候的穷苦人家吃不上肉,晚上看不见东西。放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啊,士兵们哪里分得清是敌是友。他们敢停在原地,眯起眼睛一个问一个答,挨个分辨谁是谁吗?那是在逃命!
砍死这头拦路虎,白发苍苍的父母才能等回儿子;剁掉那条挡道狗,哭瞎了眼的妻子才能盼到丈夫;劈开这块绊脚石,懵懂无知的孩子才能见到父亲。
他们是乡下老家的顶梁柱,必须活下来,反正晚上看不见,看不见,也就不会知道死不瞑目的同乡是不是自己杀的。
可以说停车场正是爆发了一次营啸。
连续暴乱三个月,横滨已经没有正常人,这是绷到极致的弦;惨烈诡异的凶案现场,这是杀到面前逃不脱的噩梦;志愿者无法立刻联系志同道合的陌生伙伴,统筹规划开导疏散的任务,这勉强算无力制止的长官;大伙或多或少都注意到神秘力量的存在,偏偏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不可以得到控制,别去滥杀无辜,这是某些群体故意为之的夜盲症以及不可名状的“敌军”;众人失去理智,拼尽全力排除万难也要逃出生天,哪怕“万难”包括了众多同样无辜的陌生人,这是暮色中看不清脸的同袍。
如今志愿者们喊哑了嗓子,底线一退再退,都不奢求大家礼让行人、给走丢的伤员幼崽留存一份净土,竭尽全力只艰辛维持停车场困兽的最后一点理智。
不过在最初,志愿者都还满脸懵,没搞明白这是怎么了,情况能混乱到什么程度,沿路找来那十几辆至今冒着黑烟的报废车就是证据。
兰波说自己发觉有异能者来袭,便径直往停车场出口奔去,没有绕行仓库。路线既定,腿脚不便,退回墙根转圈是想就近躲避,所以这里就是她回到现实世界的地方,即行动。
魏尔伦屈指轻抵下巴,踱步到左边最后一处发现白毛的位置,抬头找到一处能够拍到这里的摄像头,又去右边记下另一个摄像头编号。掉毛不厉害,他找的狗毛时有时无,那么两点之间的一小段弧线也不能立即排除,幸而都在两个摄像头的监控范围内。
插句题外话,看来这个仓库存放着相当重要的东西啊,算上后面那两个,居然足足用上了四个监控摄像头。
青年谨慎斟酌,这好像也不算题外话。
摄像头是菲兹杰拉德财团开发的新产品,可以远程输送视频信号。保安室碎得不能再碎了,没法指望,估计要去找这个组织的人“拿”数据。
菲兹杰拉德最近在女儿的鼓励下熬过丧妻之痛,重整旗鼓,靠财团获得重大突破的芯片再造商业帝国。富豪先生大力宣扬这段感天动地父女情,很是为之后推出的系列产品造了波势。他觉得生意就是生活,生活也是生意,这态度跟魏尔伦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也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社会性死亡的年轻暗杀王迫切渴望将自己杀人工具的一面割舍掉,哪怕是在帮助家人,只要之后意识到稍稍动用了一点过去习得的能力,他就浑身不痛快。
然而有些事多叫人不痛快,他也会去做。
现在这些物证说不清小狗是从哪边开始转的,也就说不清狗狗最后停在哪里,去往何方。魏尔伦看这红砖仓库大门紧闭,墙体处处严丝合缝,几个透气用的气窗太高,便也失去了大胆假设的价值。
毕竟自家人不会送小狗进气窗,滞留停车场的异能者遭遇飞来横祸,有幸活下来也没有精力专门止步把狗塞进去。
如果我是……
金发青年站定沉思,就是不太自在。他确实不自在,谁没事幻想自己是狗啊,都是业务不熟造成的,建议以后多练练(?)。瞧,家里几只大长腿人类至今没一个想起,小短腿狗狗毫无防备从后座掉到地面会受伤的问题。
不过他还是认真思考着,抿抿唇,蹲下用五只竖起来叠在一块都没那么高的小矮子视角往周边瞧。
到现在,浓雾消失了二十分钟,争吵声、哭闹声、喇叭声、寻找走失人员声仍然没停过,吵得魏尔伦头疼。狗狗听力极好,肯定更受不了,发现仓库不行,大概就停在原地寻找新的目标。
马路上没有粘着白色绒毛的血迹,也对,巴掌大的小狗哪里敢跟飞驰轰鸣的庞然大物抗衡?考虑到防火等因素,仓库两两相距少说三十米,沾水的车辙印与挥舞亮色衬衫哑声提醒车主不要随意穿行的志愿者,足够证明这些路曾经有多受欢迎。毛团子胆小,没有大狗带着的话,基本可以排除她冒险前往其他仓库的选项,那么能去的地方、嘶!
魏尔伦轻咬舌尖,无比盼望自家崽能跟有责任心的同族跑了,有阿尔、中也,一群狗浪迹天涯有多难找都没关系,这万一钻进事发时没开走的车……
之前提到过,兰波选的停车位恰巧远离其他强大异能者,附近没有发生仓库倒塌、汽车侧翻的事故,普通人不存在受伤的可能,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就想办法开车逃了,目前根本没有车停在原地。
他阴差阳错忽略掉小狗蹦不上车子的问题,哈哈,怎么可能上不去嘛,这不弯腰侧身小心别碰到头就能做到的事情吗?
:?!
既然狗狗钻车离开停车场的可能性微存,魏尔伦等不下去了。
想想阿尔、中也两个人,虽说能开灵视的没法绕过“近大远小”的原理,在保持速度的同时精准辩认每一只狗的体型大小;能认一认的没法承受住据说会烧眼睛的魔力,一次最多五秒够什么啊,但是!懂的都懂,自古以来只有“但是”后面的话重要,前面吹得多天花乱坠都可以总结成一个字,那就是“略”。
魏尔伦阴恻恻露出险恶的眼神。
找个空仓库,把停车场所有乱跑的狗关进去,它们就没法撒野乱跑,扰乱视听了。哼,别人家的狗怎么想跟他有什么关系?尽管狗狗比人可爱,那也必须排到自家后面去。
毛茸茸爱好者折叠收起记录白毛落痕位置的草稿,垂眸打开手机连通的公共频道,打字告知众人自己的打算。中原中也听到ai语音转述的内容,搓掉胳膊上因为那笨蛋机械音转述生出的鸡皮疙瘩,跟阿尔畅想秘密基地建成后第一场球赛的盛况之余,还抽空代表他俩回了一句“收到”。
……
喂,原来那个时候,阿尔格尔就已经紧张到完全听不进别人在说什么了吗?那他是怎么跟中也聊起来的?
别问,问就是一起生活七年的含金量,不必看到兄弟张嘴都能脑补出对方想说的内容,然后毫无破绽地对答如流。
“这就是默契呀!”阿蒂尔感叹。
黑毛青年劝了又劝忍无可忍,故技重施,当着保罗的面给他水下了安眠药。伤员终于不安地睡下休息,他则人在家中坐,活从天上来。四个摄像头的视频呢,魏尔伦独自一帧一帧地检查可疑目标(比如观望自家崽的大狗啊,再比如途中多看了几眼哪辆车之类),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如今家里谁比较闲?他的亲友啊!
这下其实也正中阿蒂尔的心意,是重要的家人,谁家家人生死不明还能没心没肺窝家里躲懒?至于魏尔伦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取的视频资料,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