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任国梁体内冒出,此刻他竟然成为了一口涌动的泉水。
男人张着嘴,却没能说出只言片语。他大睁着双眼,渐渐停止了动弹,如同岸边一条无法瞑目的死鱼,没了声息。
任国梁……这、这是……死了?
还、还是……方素梅……杀的?
因恐惧自发形成的泪水模糊了任冬苒的视线,可任国梁淌在血泊中的画面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确实在心底暗暗诅咒过无数次,希望任国梁不得好死……可他现在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她面前,她却反而更害怕了。
多年萦绕在半空的童年阴影一时散去,等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天光大亮。
血液流淌的声音似乎放大了无数倍,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声,淋在她的耳蜗。
任秋时似乎是这个屋子里唯一冷静的活人,他先后搀扶起泪眼朦胧的妹妹和瘫坐在地的母亲,甚至能够在清理完自己脸上的血迹后冷静地递给她们一人一条温热的湿毛巾。
他倒了两杯温水,然后挨个塞到对方手里,声音不见波澜:“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先擦擦脸,然后喝点水冷静一下吧。”
先前还暗潮涌动的三人忽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任冬苒下意识地捧起杯子喝了口水,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勉强让她扯回了几分神智。
她擦了擦面颊的泪痕,对上了任秋时安抚的眼神。
任冬苒出门之前,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行竟然会发生命案。
她生前最怕的就是恐怖灵异,现在自己变成鬼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呢……
结果现在任国梁的尸体就直挺挺地躺在玄关,而她甚至没有抬头朝那边望一眼的勇气。
任秋时的掌心温暖干燥,他握上了二人仍在发颤的双手,声音坚定,带着能够抚慰人心的力量:“大家都冷静一下。望好处想,他死了,其实对我们都有好处,”他对上方素梅惊魂未定的黑眸,“至少……我们不用再忍受那个人的暴力和勒索了,不是吗?”
儿子的话似乎并没有起到作用,泪水夺眶而出,方素梅反而捂住脸哭了起来:“我、我、我居然杀人了……我没想杀他的……”
“妈,放轻松。他当时根本就是想要杀了你,你这属于正当防卫,不用负刑事责任的。”
方素梅猛地抬起头,抽噎着问:“真、真的吗?”
任秋时点点头:“当然,更何况我还保留了他一直以来家暴的证据。放心吧,到时候我会找律师朋友帮您辩护的,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
他的安抚稍稍起到了作用,对面两人看起来神智清醒了不少。时间有限,任秋时不想在“任国梁之死”上花费太多口舌,他直入正题,问起自己觉得奇怪的地方:“好了,先不说这些了,等白天我们一起去警局吧。不过,妈,之前他说什么‘忍受我这个儿子也就算了’是为什么啊?”
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方素梅肩膀颤了颤,垂下眼帘。任冬苒本以为她会就此沉默避开这个话题,没想到她竟然开口解释了:“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她哆哆嗦嗦地重复着,抬起头飞快地瞥了眼他的神色,又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男人,最后深呼吸一口,下定决心一般,只是声音略微仍然有些发颤:“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方素梅的话如同平地乍起惊雷,任冬苒下意识地和哥哥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诧异。
什、什么?任秋时并不是任国梁的儿子?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和任秋时,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短短几瞬之间,冲击接踵而至,任冬苒一时无法分辨自己现在到底是何种情绪,只是呆坐在原地,愣愣地听方素梅讲完了二人所不知晓的陈年旧事。
方素梅在一个小县城长大,父母都是农民,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她从小成绩就名列前茅,接连担任班长、学生会长,高中时一直被老师视作冲击重点大学的好苗子。更不用提她生得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相比当时大多灰不溜秋的同龄人,身上总是带着股鲜活的机灵劲儿,邻里间谁见了都要夸上两句。
和大多数人预想得一样,她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眼看着就要顺利地通过考试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她却在此时和一名同班男生坠入爱河。
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本不应变成什么罪名降下神罚在她身上……但很显然,方素梅的父母并不这么认为。
在他们看来,她作为家中长女,本就肩负着好好读书给父母争气、然后努力赚钱反哺家庭的重任,可她居然有心思谈恋爱?她怎么能谈恋爱?她有什么资格?她怎么敢的!
年少时结出的蓓蕾终究未能等到盛放,炎炎夏日过早地将花瓣晒干,变成一道道再也无法抚平的褶皱,刻在她的眉梢与额角。
父母的阻挠没能让她退缩,邻里的闲话更不可能改变她的意志。
方素梅一贯优秀,那时的她天不怕地不怕,自信又自负地和男友约定好要考上同一所外地的大学,准备一起在那座遥远的城市开启属于彼此的崭新生活。
和他们口中种种“早恋”惊天骇地的危害截然不同,方素梅的高考成绩依旧出色。但她的男友却发挥失常,没法够上二人既定的目标。
没关系,方素梅想,她也不是一定要上那所大学。只要两个人能够在一起,无论具体是在哪里……她都可以接受。
十八岁的少女嘴角带笑,她以为自己已经取得了抗争的胜利,却没想到那便是她自由的结束。
最终,男友的父母不满意儿子的成绩,决定将他送到外地复读,而她的父母则在填报志愿的最后关头,将她的第一志愿强制改成了本市的一所师范院校。
方素梅骄傲地活了整整十八年,那是她头一回体会到受人掣肘的滋味。
她当然不可能服从父母的安排。
她和男友约好私奔,二人趁着夜色逃到了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