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弥天,流银泄地。客房内瞬间无声,落针可闻。
杨朝夕顿觉一股血气、从下丹田猛地涌起。经中丹田、直抵上丹田,接着顺小周天的路径折转下来。
血气过睛明穴后,猛然一滞!接着两股热流顺着鼻孔,汩汩流出……
流鼻血了!
杨朝夕大窘,待要去擦拭时,却见一只柔荑玉手在他眼前一挥,那两道鼻血竟调转方向、往那木盆飞去,注入井水中。井水复又变得血红,那浑圆之处、自然也消隐在了浑浊血水里。
又过数息,杨朝夕鼻血已然止住,头脑大感晕眩!小蛮面上潮红之色已全然褪去,木盆中的血水再度变得清澈。只是盆底,沉淀着薄薄一层粉色尘泥,便是她体内毒素被“纯阳之血”消解后的渣滓。
小蛮绽开双眸,第一眼竟看到柳晓暮双腿交叠、端坐在月牙凳上。心中大惊,就要单膝跪下:“恭迎……”
“不必多礼!我与你父辈是旧识,你还是叫我一声姑姑罢!”柳晓暮挥手打断她,抢先说道。
小蛮瞥了眼六尺外的杨朝夕,心道:圣姑一定是不愿暴露彼此身份,所以才制止自己以“圣姑”相称。她这样做,必有她的道理,我只需配合好她、不露破绽即可。
于是小蛮恭顺地点点头:“姑姑安好!您也认识杨少侠?”
柳晓暮颔首笑道:“山中游历,偶然相识,是我新结识的一位道友。小蛮,你身上催情毒已除尽,不宜再泡在冷水中、以免染上风寒。”
“阿嚏!阿嚏……”似是回应柳晓暮所言,小蛮忽然后背发寒、面门一僵,竟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柳晓暮秀眉微蹙,转过头看向杨朝夕,似笑非笑道:“你还杵在这里干嘛?没看够是吗?小蛮要更衣了……”
杨朝夕本欲问那“潮音钟”之事,却被柳晓暮一句反问,生生将话憋了回去。只好满脸通红,落荒而逃。屏风内响起一阵“咯咯咯”的轻笑声。
过得许久,屏风内私语渐歇。杨朝夕虽独坐在馆舍狭小的院落中,然耳力所及,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客房内的动静。
或许是柳晓暮刻了什么阵法,使得两人交谈之声、变得模糊不清。杨朝夕听了半晌、一无所获,索性当真仰起头来,看着月中残缺的一抹蟾宫桂影发呆。
“吱呀——”声起,柳晓暮脚下无声、轻盈走来:“小蛮睡下了。小道士倒也挺会挑选馆舍!此处客房清幽、闹中取静,在这喧嚷的洛阳城中,殊为难得。”
柳晓暮说完,竟从怀中摸出四枚小巧的蒲纹青玉圭,合掌奉在手中,口诵咒曰:
天地乾坤,万炁为根。阴阳五行,显化众神。四方为眼,青玉为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杨朝夕从石墩上起身、看着神神道道的月下倩影,又奇道:“晓暮姑姑,你这是作什么?”
柳晓暮却不理他。待咒语诵完,清叱道:“疾!”
话音方落,四枚青玉圭电射而出!
“叮叮叮叮”,一连四声脆响,四枚玉圭竟稳稳立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奇异波动流转、瞬间撑起一方无形
的屏障。狭小院落四周,原本“戚戚”作响的虫鸣,顿时偃旗息鼓。
杨朝夕不禁赞道:“好奇妙的障音之法!方才你在房中所用,难道也是这……”
杨朝夕一时忘形、竟脱口而出,忙捂住自己嘴巴。然而,为时已晚。
柳晓暮柳眉倒竖,柔荑玉手疾如光电、从绢袖中射出,直接扭住了他的耳朵:“你这小道士!果然在偷听我二人说话!看来不好好打你一顿、这偷窥偷听的毛病,便不能根除……”
杨朝夕耳根剧痛、感觉快被这刁蛮的妖修拽下来了,忙讨饶道:“痛痛痛!姑姑快松手!下次不敢了……只是小道修行十余年,这目力耳力、俱是敏锐非常。想要装听不到,却也难上加难……
就比如现下北面‘天字叁號’客房,那一男两女的靡靡之声,我想不去听,却也做不到。”
柳晓暮松开手,脸上也泛起一抹绮红,啐道:“哪来的狗男女!呸!搅人清净!”
说罢,红光一闪、形如鬼魅,柳晓暮已然从‘天字叁號’客房的纱窗窜入。不过两息,那房中的喘息和娇呼声戛然而止,显然是被她动了手脚。
顷刻,柳晓暮又闪回院落中,拍拍手道:“这下清净多了。小道士,方才在房中见你欲言又止,却是有何疑问要问?”
杨朝夕咽了口唾沫,心情尚未从她方才暴然出手中平复下来。打了一番腹稿、才徐徐道:“姑姑,今夜照看小蛮姑娘时,我在她衫裙中发现一只‘潮音钟’,与你那只、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很好奇,你和小蛮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柳晓暮似是陷入沉思,旋即淡然道:“我与小蛮,十多年前便认识了。她本是天竺国行商之女,那时还只有四岁,随爹娘去大食国贩卖香料。谁料途中遭遇沙匪,商队被屠戮殆尽。沙匪头目见她是个美人坯子,想献给疏勒、碎叶的王族,好换几枚金币,才留了她一条性命。
然而西域亦有观相望气的能人异士,偶然在市集上见到头插草标的小蛮,顿时看出了她不凡之处,便出重金将她买回。然后教以胡音汉话、授以胡汉两俗,一直养到成人,才叫她跟着驼队,来中原谋生。我与她义父认识,曾教过她一些术法,若论关系,算是她的姑姑。”
杨朝夕一时默然,未曾想如此明丽聪慧的女子,竟有这般多舛的身世。自己虽自幼丧父,但比之她而言、却要幸运得多。
半晌,杨朝夕才道:“所以你给了她一只‘潮音钟’,以便她有危难时,好向你求救?”
“确是如此。不过她虽身世坎坷、却很有主见,极少用这‘潮音钟’找我……不像某个小道士,一遇见芝麻绿豆大的麻烦,就抱着陶埙吹上一阵,指望我帮他把一切障碍扫平。”柳晓暮爽快认下,末尾还不忘损他一句。
杨朝夕被她言有所指地一番贬损,双颊顿时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鼠穴钻进去。
柳晓暮见他闭口不言,以为是生了闷气,便岔开话头道:“你左手受伤了?”
“嗯,一点皮外伤……不劳姑姑费心。”杨朝夕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柳晓暮展颜一笑、将他左手抓来,一股阴元之气涌入掌心、将创口包裹,生出阵阵微凉
之感。不过十息,手心创口处的痛感、便已荡然无存。
杨朝夕扯开绢纱,见左手已完好如初,心中想要感谢一番,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又没叫你治,干嘛装好人?”
柳晓暮撇撇嘴,不由嘟囔了一句“狗上轿子——不识抬举”。旋即又想到一桩事情:“小道士!你可知小蛮身上有何不凡之处?猜对有奖赏哦!”
“有何不凡?不会是倾城之貌吧?难道……”杨朝夕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旋即脑中闪出一个惊诧的答案、试探道,“难道她也是‘天选之子’?”
“猜对了!小道士果然有几分急智。我决定也送你一枚‘潮音钟’,这样你就不用羡慕小蛮、然后去动坏心思了。”柳晓暮笑道,同时又不忘开一句玩笑。
“我几时有过坏心思?晓暮姑姑,你怎可如此恶意揣测于我!”杨朝夕顿时火冒三丈。
柳晓暮自今夜赶来后,不是故意捉弄、便是明嘲暗讽,弄得他几度窘迫万分。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此时又被她一句暗讽,顿时炸毛。
“嚯!小道士好大的脾气。咯咯!那么‘潮音钟’我便不给了,想必你也未必稀罕。”柳晓暮已从怀中将“潮音钟”取了出来,嘴上说着不给,玉手却早捏着“潮音钟”,在他面门前百般逗弄。
“啪!”杨朝夕陡然挥臂劈手、抓住了那只“潮音钟”,想要蛮力夺下。却发现那“潮音钟”宛如生根一般,牢牢定在那柔弱无骨的玉手中。任他如何生拉硬拽,依旧不动分毫。
“啧啧!嘴上说不过别人,便乱发脾气;别人不肯给的东西,便发狠去夺。你娘亲是这般教你的吗?”柳晓暮丝毫不怒、笑容玩味。
“我……我娘亲说,叫我离妖女远一些!”杨朝夕已经出离了愤怒。听她提到自己娘亲,仿佛被伤口撒盐一般、顿时怒不可遏,没来由地、便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柳晓暮闻言,竟然错愕了一瞬、眸光都黯淡了下来。但半息后,便又恢复如常、嫣然笑道:“哦?既然尊亲有令、杨少侠又是个大孝子,那么我这妖女、便先走一步咯!”
话语未落,柳晓暮笑颜渐淡,连同身形一道、凭空消失。
四周的无形屏障瞬间不见,四枚青玉圭电射而起、合成一股青光,追向半空的一抹红光。不到一息,便已无影无踪。
杨朝夕一身怒意迅速消散,浑身仿佛失了力气,颓然坐在地上。心中才渐渐缓过劲来,不禁百般自责:
杨朝夕啊杨朝夕!是你召晓暮姑姑过来祛毒,现在又三言两语将她激走。她纵然性情古怪一些,也是你自己认下的道友。俗话说“恶语伤人六月寒”,你口不择言、发了通邪火,自己倒是气顺了。但她一只妖修,你一吹陶埙、她便召之即来,又因你一句话、便匆匆而别。将心比心之下,此刻她心中是哪般滋味、你又顾及到了多少?
他将手肘撑在方才坐过的石墩上、想要站起身来。却听“咣”的一声,手肘似乎推倒了什么,一件东西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定睛一看,却是方才他出手抢夺的那只“潮音钟”。
夜雾渐起,月影朦胧,他将“潮音钟”捧在手上,呆立良久,胸中愧意、顿时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