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坊中,稀疏几道炊烟、袅袅腾起,在初阳橙色的光柱里,化作微尘。
浓浓的烟火气,却并不妨碍、弘道观古朴残破的观门,向俗世挥散出的那份超然。
之前围在弘道观附近的废墟,许多已经重新修缮起来,令道观规模仿佛又恢复了元气。杨朝夕看着一处处不小的改观,由衷替尉迟观主感到高兴。
观内演武场上,尉迟渊脸上神采奕奕,身体则更加干瘪。一头华发如雪,十指枯瘦如柴,正虎虎生风地、打着那套机变百出的“夺槊拳”。一旁的十余名道士,照例劈出刀斧、掼下枪矛,向岌岌可危的苍老身体,发出自己的“致命一击”。
方七斗看到,不禁技痒,随手将肩上包袱扔给杨朝夕,自己则在武器架上拣出一双木刀,默不作声地冲了上去。
方七斗的加入,令演武场上看似“势均力敌”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尉迟渊“叼、缠、甩、弹”架势虽在,方寸却乱了一下,被方七斗找到空门,一刀斩在手臂、另一刀戳中右腿。
尉迟渊抬眼一看,竟是身着常服的方七斗插手,不禁冷哼一声,手中力道和气劲完全放开。不过几息工夫,手持兵刃的道士们便被悉数震开,仅余方七斗一人,挥舞双刀,竭力抵挡。
而尉迟渊一双老拳越打越快,残影道道、密不透风,竟令方七斗沁出一头热汗来。
又过了数十息,方七斗渐渐难支,手中双刀都明显滞涩起来,头上微微蒸起薄雾。看在杨朝夕眼中,这是筑基大成阶段才会有的表征。但对于武技相角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大用。
果然“咻、咻”两声,方七斗双刀被尉迟渊一缠一甩、飞了出去。接着是胸口一声闷响,方七斗身体倒飞丈许、才落下地面,踉跄后退。
杨朝夕急忙抢上前去,单手撑住方七斗后腰,阻住了后倒之势,才避免了他四脚朝天的尴尬。
尉迟渊最后一拳打完、便收了拳势,一手抚须、一手背后,向二人信步走来。杨朝夕、方七斗连忙抱拳道:“前辈(师傅)安好!”
尉迟渊笑道:“冲灵子,一别五年,老道都有些认不出你了。观你神完气足、幽光内敛,该是筑基圆满了吧?真有些艳羡长源老弟的运气,竟能收到你这般灵根深厚、天资绝佳的弟子。”说道这里,微微转头,看向方七斗道,“传宗子,你有许久不曾回来了,军中诸事可好?”
方七斗抱拳行礼道:“军中平日操练、法度严苛,自没有观中这般从心所欲。但若操练不够严苛,战阵拼杀之时,兵募、将士的胜率、便要少掉几分。这一点,便是最蠢的兵募都能明白。
去年秋防,弟子亲率几十陌刀兵募,同仇敌忾、将士用命,斩杀吐蕃来犯之敌百余众。未曾辜负师傅殷殷嘱托!”
尉迟渊颔首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就是报国正途。自蓟州叛军开了衅端,虽被压制下去,但盛朝天威已然折损大半,周边跳梁之人便越发多起来。
自古雄邦,若无武功、何谈文治?初时我还担心你学文迂腐、不懂变通,上了沙场孤军迎战……如今看你统御有法、杀伐果断,却是不胜欣慰!”
方七斗埋头谦恭道:“师傅过誉!今日过来,一为看望您和师兄弟们,奉些香火资质,好叫观中多修缮几间靖室。二是关于近来洛阳两桩案子,杨师弟有些不明白的,须向您当面求教!”
杨朝夕也顺势抱拳道:“叨扰前辈了。昨日与道门前辈、师兄弟协助武侯铺,力战行尸,捉拿妖众,可谓一击全胜。虽破了两桩迷案,但尚有疑问想不明白,须前辈指点迷津。”
尉迟渊捋须微笑:“师侄过谦了,咱们去靖室说话。”
语毕,便引着二人,来到玄元殿左近的某处靖室,围着一方几案,依次在圆座上坐下来。
杨朝夕这才斟酌着词句,开口问道:“发现罗师姊浮尸洛水当晚,前辈便探查过她尸身,也是你第一个判定,罗师姊横死乃妖物所为。对这妖物,不知前辈还知道些什么?”
尉迟渊沉吟道:“我道门阴阳术法,是为超度阴魂,除非厉鬼作怪,轻易不去毁损阴魂。那日我以天眼通查探罗师侄尸身,发现三魂中的命魂、已被强行抽走。
而抽魂之法,不似道、释、巫三门,反而像妖族‘碎魄抽魂’的妖法。懂此妖法的、必是灵智颇高的妖物,如狐妖、鼠妖、虎妖、猿妖……”
自见到金瞳大汉身上伥鬼时,杨朝夕已经猜到是只虎妖,此时听到尉迟渊的推论、与他不谋而合,更印证了之前的判断。只不过钟九道最终收去的、只是虎妖的一道化身,若日后虎妖真身反扑,洛阳道门、公门之人,怕是难逃一劫。
想到此,杨朝夕回道:“前辈,小侄亦粗通望气法、天眼术。昨夜所见阴魂,皆绿中带灰,是阴魂中的‘伥鬼’。俗语讲‘为虎作伥’,那妖物十之八九便是虎妖。”
这时,观中当值的道士提了铜壶进来,为三人倒上烹煮好的茶汤。尉迟渊点头道:“师侄倒是为老道解开了一道疑惑。只是这虎妖法术厉害,我以辟邪司南探查时,便崩坏了磁勺。所以才广邀同道、一起捉妖,否则凭老道微末道行、鲁莽冲上,怕是要以身饲虎了。”
杨朝夕开始一点点抛出心中疑惑:“我所不解的,便是前辈如何知道,两次尸变均是虎妖操纵?”
尉迟渊沉吟良久,才道:“尸变须三魂齐聚、才会发生,那虎妖抽走了命魂,本来罗师侄的尸身、是决计不会尸变。但有一晚,却突然尸变,必定是虎妖潜入、将那一道命魂放了回来。
幸好那张武侯,也懂些克制尸变之法,将罗师侄尸身强行留下了。否则尸变为僵后,一旦逃遁,必殃及生人。”
杨朝夕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那么前辈又如何断定,昨夜虎妖必会再来?必会操纵尸变、引走罗柔尸身?若虎妖不来、我等道门中人岂不是扑了空?”
尉迟渊苦笑道:“自然不能断定。但那尸身多日不曾入殓下葬,停放久了、便会迅速腐坏,所以要操纵尸变,宜早不宜迟。若是虎妖不肯善罢甘休,必然会尽快操纵第二次尸变。所以才提前与张武侯约定,布了个‘请君入瓮’之局。
虎妖若来,便竭尽道门之能、捉回镇住,即便不能灭杀,废去它一身妖法、也算为民除害。若是不来,倒也少了一番拼斗,待尸身下葬腐化后,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杨朝夕不无遗憾道:“可是那虎妖竟驱来伥鬼行尸、妖僧妖道,战力不输我等,最终被它逃脱。倘若它日后报复,只怕是防不胜防。”
尉迟渊槌案道:“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妖修向来忌惮我人族道修,以虎妖残暴谨慎的性情、必不会轻启衅端。可一旦动手,却是不死不休。”
杨朝夕又问道:“那虎妖先将罗师姊尸身抛入洛水,又以尸变之法、引回尸身,岂不是多此一举?这又是为何?”
尉迟渊叹了口气:“我亦觉得费解。可要解开这其中因由,怕是只能等到虎妖被捉回来、再行讯问了。”
尽管关于虎妖的线索,只摸清了一些,不过已比武侯铺强了太多。况且公门之人,也不管抓鬼捉妖的事情。
杨朝夕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的一些猜测说了出来:“前辈,不瞒你说,昨日我已拜访过张武侯。结合方师兄、佟观主他们告知我的案情,加上凶徒的招供,我总觉得从罗师姊遇害、到案件告破,巧合太多、疑点重重。似乎背后有一股势力,迫不及待将证据和凶徒送上来,好叫武侯铺很快将案子破开、揭过此事。”
方七斗听着两人问答,喝了半天茶汤,偶尔点点头,始终未置一词。陡然听杨朝夕提到自己,才咳了一声,沉声道:“公门那边,所料不错的话,已经准备结案了。此案若有内情,便是公门之人想要刻意掩盖些什么。”
尉迟渊深吸了口气:“之前的‘女子失踪案’虽闹得满城风雨,但一个月前、其实已草草结案。若非陈府三小姐莫名失踪,‘女子失踪案’怕早成了糊涂冤案,扔进案牍库里了。如今两桩棘手案子,却能在短短几日中、便接连告破。若说当中没有猫腻,便是粗使的民夫,也断然不会相信……”
杨朝夕却不知“女子失踪案”的前情,此时听尉迟渊提起,更印证了心中猜想:“还有一点,这股势力期间还别有用心、将一部分物证引向祆祠,似乎想要嫁祸。但被张武侯识破,才避免了不良卫与祆教的冲突。”
方七斗也道:“此招‘祸水东引’看似拙劣,可若公门之人草率判断、认定祆教有嫌疑,那么此时,恐怕不光是不良卫会与祆教教众动手,我道门也必会群情激愤、加入其中。其用计之歹毒、事后想想,仍叫人不寒而栗。”
尉迟渊目光凝重道:“公门与祆教,自来井水不犯河水,不会轻起冲突。倒是我道门若轻信了物证所指、与祆教争斗起来,那才是真的一发不可收拾。这个结果,有两方势力乐见其成:一个是太微宫,另一个便是释门。所以罗师侄之事,可以确信是针对道门所为。”
杨朝夕心道:都说人老成精,果然在洛阳呆久的老道士、对这些明里暗里的龃龉,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只是不论太微宫、还是释门,都是不可轻视的存在。自己若要探查,须得万分小心。
一念及此,心中已有计较,于是抬头道:“前辈所言极是!若要暗中探查,如今已理出三条脉络:
一是虎妖的下落,可以揪出幕后之人;二是祆教祆祠,可旁敲侧击、查明物证是何人所放,了解祆教与哪些势力不睦;三是河道疏浚之事,究竟有什么隐秘,要那般遮遮掩掩、大费周折。”
尉迟渊颔首道:“此中必有凶险。冲灵子,你既执意追查此事,老道便不劝你了。若果真查到什么惊天内幕、难以自保,我弘道观可为你提供庇护。”
方七斗也正色道:“若是对上人多势众,你也可来洛城行营找我。‘洛中七侠’的兵募、全是战阵上杀过人、见过血的,只要敢闯行营,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杨朝夕站起身来,抱拳行礼道:“前辈、方师兄高义!小子初入江湖,便得二位提点襄助,此等恩情,没齿难忘。他日有召,必涌泉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