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易州出发的时候, 君律做好了路途足够艰难的思想准备。
因为不管他打出的旗号如何光明正大, 可在蠢蠢欲动的各路诸侯看来,他就是他们未来的对手。
在大衍皇朝统治的四百多年时间里,世家贵族发展到了极致, 他们的势力从渝京到各州郡,无处不在。
卫家的历代皇帝不是没想过打压这样的情况, 但是没有用, 旧的去了,新的也就来了,用着搞不好还不如原来顺手,简直就是白折腾。
永安王府姜家和长宁王府姬家是天下世族之首, 太丨祖皇帝开国的时候说了, 与姜不疑、姬源共享天下。
如今, 腐朽的帝国披着昔日的荣光走向没落,被亲舅舅当成傀儡的小皇帝还要向永安王和长宁王求助,这不是姜姬两家世代能人辈出就能解释的。
更深沉的原因君律很早就知道了, 不是他自己想到的, 而是无意中看到了成祖皇帝和孝成皇后的书信。
那时君律还是卫盈的皇后,后宫没有其他妃嫔, 卫央又有乳母照顾,君律每天的闲暇时间大把,就从藏书楼翻出了不少好东西。
尽管出身于全天下读书人最向往的琅琊君家,可君律本人并不是很爱读书,尤其是各家经典, 他几乎都不爱看,反而是各种闲书杂书,他看起来兴致十足。
成祖皇帝夫夫的书信君律是在一本山川志里发现的,可能是当年整理的人出现了疏忽,漏掉了这几封。
君律纯粹是抱着好奇的想法打开信的,因为成祖皇帝和孝成皇后是大衍皇朝最有名的恩爱夫夫,也是结局最美好的,君律那会儿刚进宫,还带着点要沾喜气的想法。
史书记载,成祖皇帝是个爱出门的,每年能有半年在外头飘着,期间国事全由太子监国。只要情况允许,成祖皇帝肯定会带上孝成皇后,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比如君律看到的这几封信,就是成祖皇帝单独视察瀚州时写给孝成皇后的。
除了意料中的日常琐事秀恩爱,君律意外地发现,成祖皇帝竟然提到了他对世家的看法。
在成祖皇帝看来,世家是必须用的,关键就是怎么用,因为不用他们也没有别人可以替代。
君律当时还有点不服气,可在看到从世宗年间兴科举到现在将近三百年的时间,绝大多数进士都是出自世家,他就明白成祖皇帝的意思了。
几乎所有的资源都在世家手头,不是他们的子弟出头,还能是谁,偶尔寒门贵子,也会被世家抢去当女婿的,回头就是新的世家了。
君家倒是自称寒门,因为他们几乎不出仕,也没有贵族头衔,可在成祖皇帝看来,他们其实也是世家。
君律掐指算了算,成祖皇帝就是从瀚州回来,就正式把三皇子卫谨过继给了君家,昭阳侯从此变成了昭阳王。
因为只是书信,成祖皇帝不过顺带提了几句,并没有提到如何解决世家的问题。
君律当时也不在意,看过就算了,并不放在心上。
倒是重生以后,想起成祖皇帝的高见,君律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神佑皇帝对三家异姓王的打压,也许并不完全是出于对功高震主的担忧,他是做给全天下的世家看的。
但是君律觉得,神佑皇帝的方向完全错了,打压没问题,可你得有代替他们的人选呀。
到了成祖皇帝后期和睿宗皇帝时期,君律明显可以感觉到,他们在尽可能地挤压世家的生存空间,并把更多的资源,尤其是教育资源倾向所谓的寒门。
可惜睿宗皇帝之后,由于世家的反抗力度不断增强,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君律明白成祖皇帝的意思,他是要与世家争利,用不太明显的方式,培养可以和世家相抗衡的人才,可惜他的后人,好像不明白这点,又回到了原先的路子。
如今的各路诸侯,多是各地的世家,要不就是孟凌山那样,原是镇守一方的将领。
君律很好奇,会不会有人因为不服气,路上跳出来找自己的麻烦。他不怕麻烦,可他不想浪费时间。
事实证明,君律高估了很多人的胆识,他们就这么一路观望着,目送君律进入了雍州的地界。
“真他娘的邪门了,一路探头探脑不断,就没一个够胆的。”迎战准备做好了,却没人跟他打,范犇觉得很不过瘾。
“范兄莫急,都已经到雍州了,你要想打,机会多得是,就怕你嫌烦。”孟凌山慢条斯理地回道。
“人多怕什么?来一个老子杀一个,来两个老子砍一双!谁还怕了谁不成?”范犇眼睛瞪得像铜铃。
孟凌山无奈地叹了口气,感概道:“你家闺女可真会长,脾气像你,模样可不像,啧啧……”
“姓孟的,你这话啥意思?”范犇想了想,有点没想明白。
孟凌山不理他,范犇又去问君律。君律瞧着这两位的日常嘴仗,不得不当起了和事佬:“孟将军夸文姬长得漂亮,像嫂夫人。”要是范文姬长得像范犇,许寅可就悲催了。
范犇闻言得意上了,骄傲道:“那当然,我媳妇儿年轻时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孟凌山默默转过头去,权当没有听到,他不想对范犇的审美提出任何看法。
尽管渝京已经失陷,可雍州的大部分州郡,舒翰还是没有拿下来。因为有姬宁在凤台关牵制,舒翰攻下渝京就不敢再往南走,大衍皇朝的地盘太大了,他一口是吞不下来的。
“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比起略显失望的范犇,孟凌山对一路走来几乎没有减员可是很满意的。
“先在凤舞山安营扎寨,派人打探清楚城里的情况再说。”君律从小在渝京生活,孟凌山以前在讲武堂读过书,范犇也跟着君律在城里待了两三年,各种人脉都是有的。
“不知道王爷王妃怎么样了?”孟凌山是君澜的学生,对他们的关注程度并不亚于君律。
君律轻轻摇了摇头:“暂时没有消息。”他随即补充道:“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想找君澜的不止君律一个人,舒翰更想,可他几乎翻遍了整个渝京城,愣是没有他的下落。
“启禀大单于,都找过了,还是没有看到昭阳王。”舒翰每天都在催促,底下人的日子不太好过。
“那就继续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舒翰略显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
来人战战兢兢退下了,左贤王苏纳尔不解道:“你干嘛非找昭阳王不可,他都致仕好几年了。”
说起舒翰和苏纳尔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复杂,算母亲的话,他们是异父兄弟,可算父亲的话,那就是叔侄了,完全不在中原人的理解范畴。
“因为他是昭阳王,我不找他我找谁,你忘了是谁在我们的神山祭祀天地侮辱我们的神灵吗?”一百多年过去了,铁勒人对昭阳桓侯的恨意,超过了所有的中原人。
毕竟其他人只是打败他们,胜负乃兵家常事,只有昭阳桓侯,他是插在所有铁勒人心底最深的一根刺。
苏纳尔不吭声了,找昭阳桓侯算账是不可能了,他们能找的只有他的后人。
苏纳尔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他闷了会儿,突然道:“昭阳王虽然不见踪影,另一个姓君的倒是主动找来了。”
那年君律跟随卫盛出征,由于路线不同,没跟苏纳尔打过交道,可他的名字,苏纳尔是很熟悉的。
“他来得正好,我们之间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只有打赢了君律,他才是真正坐稳了渝京。
君律在凤舞山扎营的第三天,君澜主动派人联系他了,说是他和谢王妃都没事,让君律不用担心。
君律闻讯长出口气,只觉胸口一块大石,终于是落了地。
君澜不仅是派人来报平安的,他还给君律带来了城里的最新情况。
铁勒骑兵的战斗力毋庸置疑,但他们有个最大的劣势,那就是人数不够,控制范围有限。
因而君律此战的意义非同小可,赢了就是告诉天下人,铁勒人并非不可战胜,舒翰除了败退而去,别无选择。
可君律要是输了,一切就会进入舒翰的节奏,因为其他人会更不敢跟他对抗的。
“依照王爷这么说,那个大单于是在赌博了?”范犇瞪大眼睛问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君律点点头,“赌赢了就是天下,至少是中原的半壁江山,输了也不会失去什么,换我也会赌的。”
于是范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满脸写着“原来还能这样玩”几个大字。
舒翰的确在赌,而且在他自己看来,胜算还是非常大的,他攻占渝京有些日子了,君律还是第一个打上门的,可见敌人虽多,却不怎么可怕。
渝京的战事一触即发,江南的局面更是云诡波谲。
“你说阿律要是真的赶走了舒翰,皇上会兑现承诺吗?这是不是太儿戏了?”前些日子,姜辰姬羽见到了卫盘,却被他的话给吓着了。
小皇帝说了,尽管渝京不是在他手中弄丢的,可身为卫氏子孙,他无力光复国都,那就是最大的过错,死后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