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的夺嫡之争, 皇子之间拼命揭老底的有之,没有把柄故意陷害也要上的亦有, 可皇帝亲自出手对付儿子, 还是对自己来说算不上有太大威胁的儿子,那就不多见了。
通常来说, 随着皇帝的日益老迈, 最容易和他产生矛盾的是培养多年名正言顺年富力强的储君,尤其是有丰富的监国理政经验的那种, 简直是分分钟就能接班,一点压力都没有。
雄才大略如兴祖皇帝,晚年时和还是太子的仁宗皇帝关系就颇有些紧张,换成神佑皇帝这种小心眼的, 那就更不用说了, 像成祖皇帝那种主动传位的奇葩, 古往今来就他一个,算是孤例。
可卫盛不是仁宗皇帝, 他能带给神佑皇帝的压力,也远不如当年的仁宗皇帝。
仁宗皇帝是兴祖皇帝的嫡长子, 身份再是名正言顺不过了, 他十岁元服正式入主东宫,十几岁开始听政, 二十几岁开始监国——不是挂着名头不管事的那种,而是兴祖皇帝出门巡游,好几个月都不回宫, 朝中事务全丢给他的那种——说得夸张点,就是兴祖皇帝在外发生了什么意外,满朝文武都不带着急的,还有太子殿下呢,朝上的事乱不了,天下的局面更乱不了。
像这种出身资历经验实绩都不缺的皇太子当上二三十年,无论他本人是如何的小心谨慎,太子丨党的势力都小不了,而一旦皇帝垂垂老矣,看到正值盛年的儿子心生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
卫盛的出身固然不算低,可他前面还有个当了二十多年皇太子的卫益。尽管卫益从来没有被人看好过,可由于他的存在,他的弟弟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是普通皇子,谁也挣脱不出来。
潜移默化是种很可怕的力量,像仁宗皇帝、睿宗皇帝那种生来就是嫡长子又自小被立为储君精心培养的皇太子,长年累月在世人心中刷出的存在感可不容小觑,谁都知道他们就是未来的皇帝。
因而到了他们登基为帝的时候,大部分人的感受都是理应如此顺理成章,不是他才奇怪呢。
卫盛就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了,这不单是因为他至今尚未登上储君的宝座,而是包括前太子卫益在内,神佑皇帝似乎就没有对哪个儿子进行过专门的帝王教育,他好像在忌讳着什么似的。
虽然军功在手,可卫盛的名望到底不足,也没有其他政绩拿得出手,压过弟弟们一头不成问题,要给神佑皇帝造成实际威胁,目前来看几乎是不可能的,皇帝三十多年的经营,岂能轻易动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姜源像是在问君律,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眼中满是惊愕之色。
君律的分析很有道理,除了皇帝本人出手,谁还有那个本事陷害如今的卫盛,而且是做得不露丝毫痕迹。姜源想不通的地方在于,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对卫盛的忌惮有这么深吗。
都说卫盛功高震主,可姜源始终觉得,以卫盛目前的功绩,远没到“震主”的时候,皇帝给他的一切,明明是随时可以收回去的,他有什么必要,非要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
因为从小出入宫闱的缘故,姜源对自家皇帝舅舅的性情还是比较了解的。
神佑皇帝是个薄情的人,不到必要时刻,他不会无情。说得简单点,在对他没有威胁的时候,皇帝对身边的人还是不错的,可他要是察觉到了对自己的不利,翻脸也是非常迅速的。
先帝驾崩的时候,安康长公主和安宁长公主还很年幼,皇帝长兄若父,对双胞胎妹妹千娇百宠,就跟养女儿似的把人养大了,亲自挑了最好的夫婿,办了最盛大的婚礼,兄妹情深谁人不赞。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对异姓王的忌惮越来越深,连带着对两位长公主也就冷淡了不少。
不过冷淡归冷淡,皇帝的主要目的是削异姓王的权,并没有把人赶尽杀绝的意思。
妹妹尚且如此,亲儿子不是真的犯下谋反重罪,皇帝至于这样吗。卫益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皇帝尽管很不满,可还是给了他足够的哀荣。卫盎爱胡闹爱美色,什么女人都敢往府里拉,包括有夫之妇,皇帝从来就不在乎。卫盏最夸张,说是祸国殃民都不过分,皇帝也只是把他贬为庶人,好歹是留了条命下来。
卫盛论起私德,比他的兄弟们可要像话多了,皇帝到底是不满意他哪点,非要置人于死地。
“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自己。”君律冷冷哼了声,笑得一脸嘲讽。
“我的意思是说……”姜源微微蹙眉,片刻方道:“二表兄对皇上的威胁,似乎没到那样的程度。”皇帝真要打压卫盛,解了他的兵权,从此不再启用就是了,何必做得这么绝。
“对皇上或许是没有,可是对十皇子呢?”君律用肯定的语气说着问句。
姜源猛然怔住了,愣了一瞬呐呐道:“安贵卿……不就是个替身吗?”一个替身的儿子,皇帝为何如此真情实感,为了给他铺平道路,甚至不惜亲手除掉一个能干而且曾经也算喜欢的儿子。
姜源话一出口就抬手捂住了嘴,神色略显无措,他好像说错话了。
安贵卿是苏昱的替身,这事儿旁人不知道,三家异姓王都是清楚的,不过碍于君律的感受,他们向来略过这点不提,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了,不必说出来。
姜源一时嘴快,话说完了就感觉到了不妥,他愣愣地看着君律,低声道:“阿律,我……”
君律并不在意,反而笑道:“所以说,皇上还是为了自己。”
求而不得之于神佑皇帝是一种很新鲜很难得的体验,年轻时候的他出于自我感动或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在强迫苏昱服了素云丹之后,还是放他出了宫。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一人高居庙堂之上,一人畅游江湖之中。
看着孑然一身的苏昱,皇帝有种莫名的满足感,你以为自己真的就能逃开吗。
君浦的出现是个意外,他触动了皇帝心里隐藏极深的嫉妒和愤怒。皇帝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的草率和冲动。他为什么要放苏昱走,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应该把他留下的。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把苏昱和君浦分开了。
堂堂帝王至尊,难道还能强抢民夫,他还要不要脸了。
本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想法,皇帝派人给苏昱下了蛊,来自朱夏的蛊术。
这也是君焕怀疑了皇帝很多年,却迟迟找不到证据的原因。谁能想到,天丨朝上国的帝王,竟然信奉来自南疆小国的巫蛊之术,还在暗中养了不少巫师。
君律前世当过七年的皇后,皇帝的这个爱好他当然知道。而且君律还知道,要不是神佑皇帝乱吃药,以他的寿数,搞不好还能多活两年。
由于人手和力量有限,君律打探到的线索非常有限,若非他前世得知不少宫廷秘辛,这些凌乱的线索根本就连不起来,因此他几乎没对姜源说起过这些事。
确定皇帝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之前,君律就对大衍皇朝很失望了。在皇帝露出对卫盛的杀心之后,他更是最后一丝期待也没了。
卫家的这些皇子,也就卫盛身上还有几分先祖遗风了,可皇帝容不下的恰恰就是这个儿子。他难道忘了,舒翰还活着,只要不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铁勒骑兵的实力永远不容小觑。
苏昱死了,皇帝并未得到解脱,他开始四处寻找像他的人,似乎想要证明什么。
然后,皇帝找到了安贵卿。在神佑皇帝的眼中,安贵卿应该是很像苏昱的,以至于皇帝对待他如此小心,既要给予不错的待遇,又不能太显眼,免得成了后宫的靶子。
薛妃就是皇帝给安贵卿立的挡箭牌,帮他挡住了宫中大部分的风风雨雨。
君律见过安贵卿,觉得他一点也不像苏昱,起码是不像君浦告诉他的那个苏昱。
想到苏昱在皇帝心目中就是安贵卿那样的人,君律莫名想笑,皇帝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苏昱,他不是爱上了苏昱,他是爱上了自己求而不得的爱情。
十皇子受宠的原因并不难猜,他长得像安贵卿,自然也像苏昱,比苏昱的亲生儿子君律更像。
可为了能推卫盉上位,并保证他不受到来自兄长的威胁,神佑皇帝竟然要亲自出手除掉卫盛,这还是超过了君律的想象,皇帝是不是太疯狂了。
的确,以卫盛的军功威胁皇帝是不可能的,可要是底下的小皇子上了,没有两把刷子的确压不住他。
都说立储要立嫡立长立贤,现在嫡没了,卫盛是长,皇帝真要立贤也可以,只要小皇子足够聪明能干,可从现实来看,只有尚未进学的卫盘有可能够得着贤字,卫盉肯定是算不上的。
嫡长贤都不是,那就是因爱立储了,堪称帝王大忌。
闻及此言,姜源颓然道:“我们是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没有站队卫盛是一回事,看着他立下赫赫战功,却被皇帝如此猜忌,姜源心底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做得越多,他或许死得越快。”都是被皇帝猜忌的人,他们能做什么。
可就是这样,君律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不看在和卫盛同僚一场的份上,他也得为了卫央考虑。
蓄兵谋反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可要是涉案的人是皇子,牵连对象反而不会太广。皇亲国戚的关系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把卫盛的九族砍光了,卫氏宗室也就没人了。
再说卫盛的罪名分明就是莫须有,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可以说服皇帝的理由,向卫盎那样贬为庶人迁往他乡也是有先例。
理由君律已经想到了,那就是舒翰,砍了卫盛不要紧,下次凤台关再有难,谁来救急。武安侯霍博守城算是合格的,可你要他做得更多,那就超出他的能力了。
至于长宁王姬羽,他年龄长于卫盛,可经验还不如他。况且两人互相牵制,不比某人独占鳌头更好控制,这也是太丨祖皇帝当初设立东城和西城两大营的初衷。
可这个话让谁去说,倒是有点难住君律了,必须是个和卫盛没有关系,最好是有点对立的人才行。不然以神佑皇帝的性子,准以为是卫盛胁迫他,那样事情就没有回转的可能了。
“皇上这么快就做出决定,宫里的那些个娘娘们,可没少吹枕头风。”上官皇后和潘妃不用多说,这两位和卫盛就是不共戴天,郭侍君和安贵卿多半也有份,再有就是薛妃了。
上官皇后恨卫盛是自来有之,潘妃则是卫盏被贬的缘故了,郭侍君、安贵卿和薛妃都有儿子,在坑卫盛这件事上,应该是不谋而合的。
皇帝原就对卫盛不满,再听了后宫这些说法,态度怎么可能不坚决。
姜源的话提醒了君律,他突然站起来,两手一拍道:“就是她了。阿源,多谢你提醒我。”
“我提醒你什么了?”姜源一脸纳闷,浑然不明白君律的意思。
君律凑过去,小声在姜源耳畔低语了几句,姜源迟疑道:“这样做有用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不试怎么知道成不成。”要是皇帝执意要卫盛的命,他就只有想办法把卫央偷出来了。
天牢里,卫央安静地跪坐在卫盛身旁,淡定的表现全然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有的。
卫央不是这个时候才变得安静的,看到皇帝派来的人从秦王丨府搜出了整整齐齐的五百套盔甲,他就皱着小眉头没有说过话了。
卫家的皇帝为什么都是这样不讲道理,以前那个混蛋用这一招陷害云哥哥一家人,现在的老混蛋又陷害他父王……
他们以前就是这样吗,还是当了皇帝就变成了这样?
想起那匹失控的小马,卫央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下,下意识往卫盛身边靠了靠。
卫盛不明所以,长手一伸直接把儿子捞到了怀里。
“父王别难过,我们不要他了。”卫盛不知道,卫央说的他,其实是指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晚上失眠了,快天亮才睡着,昨天睡了一整天,今天算是清醒过来了,作者菌以前都是坚持裸睡的,现在睡觉把睡衣穿得整整齐齐,钥匙钱包手机全放床头柜上,感觉是时刻做好逃命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