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佑皇帝此言一出,上官皇后整个人都惊呆了。她似乎没有想到,皇帝竟会站在卫盘那边,说他的话有可能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现在的局面对太子就很不利了。
皇帝面色铁青,沉声道:“太子胡闹了这些年也该够了!你不好好管束他,竟然还纵容他,难怪他会变本加厉!以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次能算小事吗,你让朕如何跟薛家交待?”
“薛家好大的胆子,竟敢问陛下要交待。小孩子不懂事,进宫后到处乱跑,失足掉进池子里也是有的……”上官皇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语气十分平静,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薛家是没这个胆子,可皇后敢把孩子的尸体还回去吗?”如果那个孩子不是薛妃的侄子,他的父亲薛珧又颇得皇帝的信任,上官皇后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神佑皇帝其实不会多过问。
总归是自己的嫡长子,小时候也算聪明伶俐,后来出了那样的事,皇帝也是真情实感难过了一段时间。正因为如此,面对卫益日后种种不靠谱的举动,皇帝多少也存了点纵容的心思。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卫益的表现越来越不像话,皇帝对他也就越来越失望了。
不过皇帝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发生过十年前那样的事之后,卫益竟然不长记性,而且变本加厉。他玩玩普通孩子也就是了,怎么连朝臣家的孩子也不放过,这不是故意惹火是什么。
皇后说得轻松,说孩子是失足落水的,她以为那是普通孩子,随便找个地儿埋了就得了。
果然,皇帝话音未落,已经不再哭闹的卫盘就接着道:“我看到太子哥哥杀人了,薛表哥身上全是伤全是血,太子哥哥看到我了,他就要杀我……”
卫盘长长一段话说出来,条理清晰思路明确,让偷听的君律十分惊讶。他怎么不记得神佑皇帝还有这么个聪明的小儿子了,前世卫盘去哪儿了,好像是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夭折了。
摇摇欲坠被两个内侍扶着才勉强站稳的卫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挣脱了扶着他的人,猛地扑过来,从措手不及的东宫侍卫手中抢走了卫盘,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小兔崽子,你去死吧!”卫益恶狠狠地说道,神情近乎狰狞。
许是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皇帝夫妇都震住了,良久无语。
君律神色凝重,低低道:“太子的状态不对劲,好像是……”其实君律知道卫益这是怎么了,他服用了五石散,还是他手下的方士改良过配方的,效果非常惊人,后患也是无穷。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自己知道这些,否则姜源深究起来,君律是解释不了的。
“他服了五石散。”姜源面无表情地用气声说道:“还是药效最强的那种,他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明明毫无起伏,君律却从姜源的语调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看来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姜源真的和卫益有过节,还是很深的不能化解的那种。
先前抱着卫盘的侍卫回过神,赶紧又去抢小皇子,太子要作死可别拉上他,皇帝夫妇都来了,他还想杀亲弟弟,是不是吃错药了。
卫益动作很快,很精准地就掐住了卫盘的脖子,掐地死死的。
好在他的体力之前就消耗地差不多了,这一下也就是“回光返照”,就是掐着卫盘脖子的双手也颤抖地厉害,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
就这样,卫盘很顺利地被抢了回来,没有受伤,但脖子上有明显的掐痕。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皇帝气得不想说话,更不想承认那个是他的儿子。
上官皇后愣了愣,轻轻地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天的事都是有人算计好的,他们等不及了。他们不仅想让卫益腾出太子的位置,还想要她让出皇后的位置。
不然乳母抱着十四皇子回去就好了,怎么会到长信宫来。还有薛家那个孩子,上官皇后不信是卫益主动派人把他抓来的,他没有那么傻,会做出这种主动授人把柄的事。
上官皇后想到的事,君律也想到了,但他不会像上官皇后那样觉得卫益是无辜的。
是有人算计了卫益不假,搞不好还不是一撮人,就目前而言,薛家和姜家看起来都有嫌疑,便是不是主谋,起码也是浑水摸了鱼的。
可要不是卫益自己立身不正,薛家的小公子来了东宫又如何,派人送回去不就好了。人是卫益玩死的,这事做不得假,更没有人强迫他。
卫益要杀卫盘更是真的,当着皇帝的面也是如此,他就是力有不逮没能成功。
“父皇!你早就想废掉我了不是吗?”卫益嘶声力竭地吼道,状若癫狂。
“孽子!闭嘴!”皇帝怒极,顿时有种这个儿子白养了的感觉。他什么时候想过要废太子了,从来没有的事,若他真有这样的想法,就凭卫益做过的那些事,他们母子能安安稳稳待到今天。
神佑皇帝自认为是个很感恩的人,他和上官皇后的婚事是他想方设法跟先帝求来的。
因为那个时候皇帝就明白了,先帝不是睿宗皇帝的亲子,他又急迫地想要向世人证明,他对睿宗皇帝一系是如何的厚待。
上官皇后是睿宗皇帝的外孙女,再没有比让她进宫为后更适合的方式了。
上官皇后过于强硬的性格并不符合神佑皇帝的审美口味,哪怕她年轻时的容颜倾国倾城,艳压后宫所有妃子。皇帝更喜欢性情温柔和顺的女子,美貌即可,不需要美得锋芒毕露。
但是卫益一出生,皇帝还是破例提前册封了太子。
后来卫益被人下毒,身体彻底毁了,根本负担不起太子的职责,他也没有动过废太子的心思。
反而是卫益自己,这些年来的心思越来越偏执,行为举止也越来越不规矩。
皇帝忍了又忍,总觉得儿子身体都那样了,些许小事就由着他好了。
可卫益越来越过分,今天更是直接撞到了他的枪口上,皇帝感觉自己忍不了了。
皇帝想起很多年前,他的妹妹对他说过:“为人父母爱护子女乃是情理之中,可一味地宠溺纵容未必就是好事。皇兄一心护着太子,想法固然是好的,可结果如何,未必就如皇兄所料了。”
皇帝当时特别生气,气得大半年没有搭理长公主,兄妹两人近乎决裂。
然而如今再想起来,皇帝却不得不承认,长公主的话是对的,他的太子是彻底废了。
皇帝父子势同水火地吵了起来,上官皇后默然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周围的侍卫内侍个个垂首看地,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来过这里。他们知道了这么多的皇家秘辛,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还是提前开溜的那几个比较聪明,好歹躲开了最惊险的场面。
若不是姜源的表情严肃地都不像他了,君律看戏能看得更开心更投入。
可惜皇帝父子刚吵了没几句,卫益就脸色苍白口吐鲜血向后仰去,忙坏了身边一众人。
卫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天真道:“太子哥哥要死了吗?”吓得抱着他的人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帝后二人都在这里,这样的话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事实上,皇帝根本没有在意小儿子说了什么,他叫人把卫盘送回薛妃那里了,又冷冷地对上官皇后说:“皇后把这里都收拾了吧,这是最后一次,你知道朕的耐心是有限的。”
上官皇后默然应下,默然目送皇帝离开,从头到尾没有开口。
见神佑皇帝就这么走了,姜源用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他竟然还能忍……”
在姜源原先的计划里,他是打算让皇帝看到太子服食五石散后神智全无的样子。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不巧有人插了一脚,皇帝看到的画面比他预计的更加惊悚。
可就是这样了,皇帝还是什么都没对太子做,他还让上官皇后亲自收拾残局。
甭管卫益多不像话,上官皇后对他都是没话说的,等她清过场,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人之将死,不忍还能怎么着?”卫家不是没有废太子的皇帝,可那都是在太子先有不轨行为的前提下,卫益顶着太子的头衔,却连自己的詹事府都没有,他能惹出多大的事儿。
若是因为私德废储,那就对整个皇室的名声都很不好了。要是一般的小事,不值得上升到这样的高度;可要是品德上有大问题,那皇帝也有责任,子不教父之过,这是老祖宗说过的话。
所以不管卫益怎么作,看在他要死了的份上,皇帝也得尽可能忍下去。
对其他皇子来说,只要卫益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没了,目的也就达到了,可对姜源来说,这显然是不够的。
原本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君律和姜源就该撤退了。
可是姜源不肯走,非要看上官皇后如何清场,结果君律看到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场景。
君律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孩子身上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口,尽管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还是明白了卫盘说的薛小公子身上全是伤全是血不是夸张,而是最准确的客观描述。
卫益那个人渣,他那些个见不得人的癖好在过去这些年到底祸害了多少小孩子。
可惜神佑皇帝要脸面,上官皇后又护着,谁又能拿卫益怎么着。也不知道那个薛小公子是自己不小心来了长信宫,还是被什么人利用了,看到那具鲜血淋漓的小身体,君律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卫央,卫家这一代的皇子似乎都天性凉薄阴狠毒辣,伤害起人来心安理得毫无负担,即使对方是个没有还手之力也对他毫无威胁的小孩子。
君律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忽然感觉姜源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跑。
君律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被人发现了,可是他们藏身的地方非常隐蔽,既能看清外面的情况,又在他人的视线黑洞里,只要他们自己不出岔,几乎没有被人发现的可能。
而且就是被人发现了也没关系,几步之外就是暗道的入口,还是个现在没人知道的暗道。
君律要不是翻修过东宫,也不会知道那个暗道的所在。从他当时观察的情况判断,这个暗道少说有五十年没人进入了,搞不好就是神佑皇帝和卫益都不知道这个暗道的存在。
但是君律仔细一听,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没有其他的脚步声。
姜源这是怎么了?君律的脑子转得飞快,瞬间产生了无数个不同的想法。
可他不敢开口,只能跟着姜源跑,要是自己把外面的侍卫引来了,那就惨了。
出乎君律意料的是,他正在想着那个暗道没人知道,姜源就带着他钻了进去。
君律顿时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姜源怎么可能知道这个暗道?
不知道是不是跑得太急了,姜源的掌心出了很多汗,搞得君律的手都是汗涔涔的。但是同时,姜源的手又很冷,又冰又凉的那种冷,冷得君律有点不忍心松开他的手。
微微喘息了片刻,姜源轻声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姜源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听得君律一头雾水,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再待下去,我会忍不住想要杀人的。”姜源顿了顿,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是因为薛小公子吗?君律灵光一闪,陡然把姜源的异常和他联系了起来。
不对,不是因为他。
随即,君律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姜源显然是对卫益的举动很了解的人,薛小公子肯定不是他手上的第一个受害者。卫益的身份太特殊了,皇帝夫妇出于不同的理由护着他,其他人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姜家和薛家没有交情,薛小公子虽然可怜,但他跟其他的受害者没有区别,不至于让姜源突然就无法自控了。
要知道,这里是东宫,姜源和君律还是偷偷溜进来的。
他们出其不意冲出去,抢在侍卫反应过来之前干掉卫益有可能。
只是那样的话,他们的九族都不够神佑皇帝诛杀的。
姜源和君律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他们不会为了一时意气做出这么没有理智的事。
明知不能做却还是忍不住,以至于要避开,姜源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君律其实早就想到了一种可能,但他一直在无意识地自我否认。不过此时,他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发散的思绪了,于是脱口问道:“太子以前是不是欺负过你?”
话一出口君律就后悔了,他和姜源虽然顶着未婚夫夫的身份,可那只是权宜之策,他们的真实关系只能算是朋友。也许比普通朋友更亲密,但绝对没到无话不说无言不谈的程度。
他这么贸然地问出这么敏感的问题,叫姜源如何回答他。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这个问题对姜源就太不礼貌了,甚至是另一重伤害。
卫益造下的孽,上官皇后几乎都抹去了痕迹,要不是君律当过几年的后宫之主,他也没可能挖出事情的真相。
就算不是真的,他问这样的事,也有点失了分寸。
君律正在懊恼自己的冒失,却见姜源点了点头,反问道:“你说呢?”
姜源用的是反问的语气,可他表达的却是肯定的意思。
君律闻言坐不住了,要不是两人的手交握着,他原地就能蹦起来。
刹那间,君律明白姜源那种难以自控的感觉了,要是卫益这会儿在他面前,他也会忍不住要动手的。
“对不起,我不该……”道歉的话卡在了喉头,君律略显艰难地组织着语句。
卫益有多变态他是知道的,君律现在真的不敢想,他曾经对姜源做过什么。
“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这个暗道里待了四天。”然而姜源接下来说的话,却跟君律的想象有些不同。
“为什么?”君律下意识地问道,这是东宫的密道,姜源怎么会在里头待了四天。
姜源没有说话,他轻轻闭上了眼,似乎想要抛开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但是很快,姜源又睁开了眼,低声道:“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除了我爹我娘我爷爷奶奶,我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
“那你介意说给我听吗?”君律隐约感觉到,姜源有可能不会拒绝他。
果然,姜源挑眉道:“当然不介意,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带你来看热闹。”尽管这场热闹的内容和他的预计有些不同,可他得到的,却是没有区别的结果。
君律用力握了握姜源的手,表示自己在听着,让姜源继续说。
“那时候皇太后还活着,母亲和姨母经常带了我和阿宁进宫给她老人家和外祖母请安。皇太后爱热闹,常常会留我们玩,还叫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妹跟我们一起玩,她就在旁边看着。”
“太子的年纪比我们大了许多,身体又不好,我们见到他的机会不多,也不敢吵他。但是有一回,我在御花园玩,不知怎么就遇到了太子,他给我点心吃,还叫我陪他去长信宫玩一会儿。”
“我那时候年纪小,对太子没有太深的了解,只知道他是身份最高的表哥。见他待人亲切,又说得自己很可怜,就答应他了。我跟着太子到了长信宫,原以为玩会儿就能走了,谁知道……”
“你别怕,我在这里。”发现姜源停住了,君律马上安慰道。
姜源莫名地看他一眼,继续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刚才那个薛小公子的模样,也该猜到太子不是好人。我发现情况不对,转身就要跑,可太子长我十几岁,对付我还是挺容易的。”
“好在太子为了避人口舌,把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发现我不见了的阿宁就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太子的身体比常人弱,我和阿宁联手起来,倒也不会被他制住,于是我们就想逃走。”
“不料我们刚出门,还没跑出院子,太子就叫上帮手了,大概是他信任的内侍。那个人一把抱住了阿宁,阿宁趁机推了我一把,叫我快跑,跑去长乐宫。”长乐宫就是皇太后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