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开着空调,方知意身上的大衣却还没脱,加上不停歇地说话,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随手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穿着的修身长裙,黑底,腰肩处带红条纹,衬衫领。
方知意骨架很小,因此痩归瘦看起来依然匀称,曲线完美,她踩着高跟鞋靠近闻轻,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站住,抬头:“一开始你说来这里找人生定位,半年过去了,你仍然一无所获?”
“难得你记得呢。”闻轻感叹,伸手向前想搭她的肩膀,却被后者侧身躲开。
方知意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明大多数时候都维持着无波无澜的旁观者形象,个别时候却又鲜活生动地让人承受不住。
私底下的闻轻令她矛盾无比,既觉放松,又倍感压力。
“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呢?”
人真的太复杂了,到底对外那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是真面目,还是自己面前黏人的样子更真实……她看不懂闻轻这样的人格,他比起普通人缺少了最基本的欲望。
就算是在看似受到了不同对待的自己面前,眼底的平静还是一样的。
波澜都是在外的,依旧没有触及心底。
方知意知道闻轻对自己有好感,姑且称得上是喜欢自己。但她也觉得,这种喜欢不是情爱间的非你不可,而只是一种害怕错过的珍惜。
闻轻正在争取的,大概是存在的价值感。
这一点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其实应该是个相当慢热的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方知意才没有和他拉开距离
闻轻是她难得遇到并且觉得不错的人,和他待在一起有纠结的时候但大体开心,本着互利互惠想法她想交这个朋友,却完全不想发展成情侣关系。
爱情牵扯面太广,问出处也问去路,还要相互体贴无微不至照顾对方的情绪,又容易滋生不满……
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做维系这种脆弱的感情。
当下的每一天,她就已经足够充实忙碌了。
闻轻张开双臂,两秒后又收回来按在了胃上,一脸脆弱:“胃疼。”
方知意斜眼:“装的。”
一眼看穿的伎俩。
“也对,你才是专业的呢。”
闻轻放下手,不再挣扎,往后走靠在了窗台上。
十七楼的高度足以使路上的行人变成蚂蚁般的大小,从高处俯瞰,密密麻麻。
“但是呢,你过来看。”
方知意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闻轻笑了,走过去将她轻轻地推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车流缓缓移动,行人一拨一拨通过人行横道,十字街口来来往往,各条街道行人互换,人流量持平。
“我们站在这里看的时候,下面的人都相差无几,但走进了就会发现他们形色各异,想法更是天差地别。”
“你刚才问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我却觉得每一个都是真实的我。”
他的声音在耳边流淌,像清越的泉水声,令人舒畅。
“我就是这样的,态度区别于对象,我还是没找到自己这一生的定位,却也不妨碍我有非要得到的东西。”
“没有表现出来的东西,不代表它就是不存在的。”
“你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观望,不深入单凭经验或者之前已经形成的观念去判断人事物的话,总有会出错的时候。”
他从背后环抱住愣在原地的瘦小女人,鼻尖亲昵地蹭在她的脖颈上。
“我是真的喜欢你,看到你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克制不住地想要拥抱你。”
“所以你定义我的时候,稍微再走近一些吧。”
当天晚上方知意回到家,澡也不洗就邋遢地钻进了被窝里,拉起被子蒙住头。
白天她能推开闻轻思路清晰地继续指导包括闻轻在内的五个菜鸟新人,回到家放松下来后,闻轻的话就开始在脑海里无限循环。
一句一句的,仿佛要将她二十多年以来坚信的一切摧毁。
闻轻的话归纳起来其实就一个意思——你对感情的理解太极端了。
但感情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如果情到深处,真的可以不流露吗?
她自己就根本忍不住啊。
小学课本里说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她深信不疑。
如果眼里空荡荡的,又哪里来的那么深沉的感情呢?
辗转到深夜,睡意也完全消散了。
她爬起来,走到书房打开电脑,搜索出自己饰演的一部分作品的剪辑开始看。
她很少回过头去看自己的作品,因为一个角色杀青的时候她要抽离出来就已经够难受了,还要复习那就真的是揭伤疤还得往上捅刀子了。
沙哑的女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响,许多年前的角色竟也不陌生。
她看着屏幕上的或哭或笑的女人,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感情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宿绣秀第一次杀人时绝望至极的哭泣,哭过后对着尸体露出笑容冻结良知的自我沦丧,复仇失败死亡前极度的悲愤……
连名字都没有的小乞丐为了活命去偷去抢被人看轻的卑微与麻木,最后为心上人的恋人抵命的不甘……
昔日高高在上暴行累累的郡主亡国之后受的折磨,忍辱负重周旋于各色男人压抑的作呕感,一时心软功败垂成的悔恨……
一步之差没有救下亲弟弟而夜夜拿刀划破皮肉赎罪的女警官,被最亲近的人欺骗拿起屠刀的心脏病患者,为了族人叛国人人得以诛之的女将军……
每一个都伤痕累累,一去不回。
她抱着脑袋,蜷缩在椅子上闭眼不看,但声音却无可阻挡地传到了耳朵里。
“我没错!是他们该死!”
“我只知道我会在哪里死。”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是骗子!”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
……
真的啊。
真的都很极端呢。
睡衣被冷汗打湿,直到两个多小时的超长剪辑放完,她也终于脱力从椅子上摔下来。
要疯了。
练习室。
靠墙倒立的秦皓川盯着对面的时钟看了许久,利落地翻了下来,戳了戳最近的江淮:“唉,方知意今天是不是不来啊?”
江淮挠挠头:“是不是太忙了啊,她那么红,不可能连着三天有空都过来的吧?”
这个理由说的通,但是……
秦皓川没精打采:“可昨天她说今天要正式拍两组照片,让我们提前化好妆并且少吃点饭啊。”
“你为什么这么失落?”林锐打趣,“难道就一天,你就被她俘获了?”
秦皓川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也可以这么说啊,你难道不觉得就昨天那一天,比我们自己练习的这一个月效果还好吗?”
“这一点倒也没错。”林锐点头,“方知意真的有认真教我们啊,而且意外地有耐心,有点想和她打好关系了。”
何宪清点头:“我也想。”
“我也是!!”
江淮举手:“ 恕我直言,方知意的耐心是对事不对人的吧,我感觉她只是认真地在完成她该做的,完全不会去搭理我们的示好。”
三人不约而同瞪向他,后者势单力薄只能回头向闻轻求助:“对吧,闻哥?”
闻轻的视线停留在窗外,一动不动。
“……闻哥?”
他又叫了一次,闻轻才回过头来,不笑不怒:“不合她眼缘的话,是巴结不上的。”
“最好别去尝试。”
他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打开门往外走:“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门合上,四人面面相觑。
江淮尬笑:“呵呵呵,闻哥也很忙呢。”
“呵呵呵,是啊。”
一离开练习室,闻轻就给方知意打了电话,很遗憾地没有人接听。
十分钟打了五通电话,都没有人接。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预料外的事情。
“陶哥,方知意今天不来的话,我这边有事先去处理一下。”
“嗯,她这两天大概都不会来了,你本来也就是编外的,以你自己那边的事情为主吧。”
“好的。”
陶宇看着已经挂断的手机,心底浮出疑惑。
难道那天抓拍到的表情不是针对方知意的吗?只是凑巧?不然怎么也不问一句她为什么不来?虽然他也不知道方知意为什么忽然放了大家鸽子。
闻轻不是不想直接问,而是不能问。
他可以追求方知意,但也不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上了车,戴上耳机后换了一个号码拨通。
“帮我查两个人的行踪,现在就要。”
电话那头传来哀嚎:“闻二少唉,就算我是这里的地头蛇也答应不了这么无理的要求啊。”
“不跟你开玩笑,麻烦最快。”
“行行行,名字发给我,半小时内给你结果。”
挂了电话,闻轻在车里坐了两分钟,又拨出了一个号码。
昏天黑地一把一把掉头发的苦命助理曾儒拿起手机:“喂,老板。”
“uub的评估项目竞争退出吧,不做了。”
曾儒大惊:“这个项目我们十拿九稳,那几家竞争对手完全构不成威胁啊!”
“我最近没有那么多时间,你扛得下来的话你可以去接。”
“我怎么行啊!!!”
“那就退出,另外通知项目部,把手头两个项目的分析进程发我邮箱,无论赶了多少,就现在。”
他坐在车里,中间又打了十多个电话,两个小时候才接到了真正想接的电话。
一接起来那头就嚎:“卧槽对方牛逼啊!老子当年查新任□□的行程都没他们那么费力!要不是那个瞿邢颖正好在我底下人那里买了袋橙子,这俩个人上午六点到十点的行程我还真查不出来!”
半个小时过去之后没有接到电话,闻轻就猜到他一定是遇到麻烦,而且相当棘手。
“她上午去了哪里?”
“说出来吓死你,咱们市里靠海岸那边不是有个精神病疗养院挺出名的吗?她就去了这里,到现在还没出来。那个肖潇还没查出来,要继续吗?”
“继续。”
车子早在三言两语间发动,他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贺微星说过,方知意曾经每个月都接受心理疏导。
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