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芮。”赵穹忽然缓和了声音,似是不忍再苛责,“外祖父知你心中诸多委屈,可赵家需要你,阿樾也需要你。”
“若是有活命的机会,外祖父愿意抛下一切,离开京城吗?”
赵穹没有回答,反而抬手打开一旁的笼门,原来那最大的鸟笼里面,关着两只身形不一的鸟儿。
不多时,其中一只便飞了出去,赵穹笑道:“你瞧,若老夫给它自由,它飞的比谁都快。”
周芮见此,牵起嘴角,正要将徐淮止在山洞时说的话告知赵穹。
只要能活着,不争皇位不要富贵,徐淮止愿意助他们离开京城的。
可话还未出声,就见那刚刚飞远的鸟儿突然折返回笼,哪怕笼门大开,它也不愿再离开一步。
“可是……”
周芮对上赵穹苍老的眉眼,听他道:“这笼子里还有它折了翅膀的孩子。”
“阿芮,他能离开,他们能吗?”
赵穹看向她,“你有多久没去佛堂见过你母后了。”
周芮神情一怔。
方才燃起的希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祖父不是一个人,赵家也不止在京城。
就算他们能逃,可是母后呢?那些旁支呢?还有远在老家的族人们……
赵穹叹息一声,“都怪老夫无用,半生浮沉,到头来却连家都护不住。”
无声的酸涩在祖孙二人之间蔓延。
先前周芮听青雉说过眼下赵家势力微弱,自外祖父辞官后,家中的舅舅们,没有一人身居高位,好似赵家一脉气数已尽,只能任人宰割。
前朝没有要职,后宫又无人可依。
作为同样世家出身的广义侯府,仗着宁王与盈妃,早已将外祖父手中仅存的势力蚕食干净。
若不是黎、宁二王互相掣肘,都想在登基时留下贤名,恐怕早就将手伸向赵家了。
如今赵家头上悬着的刀,不知何时落下,怎么落下。
“父亲。”
赵亦翀一瘸一拐的从月亮门外走进来,看见周芮时他楞了一瞬,随即拱手行礼,“见过殿下。”
“大舅舅不必多礼。”周芮回过神,一眼便注意到他嘴角的青紫淤青,“大舅舅这是……被人打了?”
赵亦翀抬手摸了一下嘴角,眼神躲闪。
“怎么回事?”赵穹蹙眉。
赵亦翀这才道:“不知父亲可还记着银湖那一带的铺子?前些时日阿瑶与我说铺子近日老是出事,许是被人盯上了,我今日便特意去那边瞧了瞧,然后发现盯着铺子的……”
他咬牙,“是广义侯府的人。”
饶是周芮,此时也听白了赵亦翀口中的愤懑。
广义侯府,连赵家的铺子都不放过……
“他们这是想,赶尽杀绝啊。”赵穹眼底划过一丝冷意,随即看向周芮,“阿芮,你这两日应当累了,先下去歇着吧。”
她知晓他们二人有事要商议,并未多言,便起身离开了。
待周芮走后,赵亦翀一瘸一拐的来到赵穹身边,小声问:“爹,昭和那边怎么样了?徐相愿不愿意站在太子这方?”
赵穹闻言,许久之后,才略显遗憾的道: “徐淮止能成为黎宁二王都拿不下的硬骨头,一个流连风月的公主,如何能将他攥在手中,他若真好女色,也就不是徐淮止了。”
“是老夫高估阿芮,也低估了徐淮止。”
见到他眼底的失望,赵亦翀愣神喃喃,“您的意思是……徐相他……”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赵亦翀也顾不得身上的疼,只想知道眼下情形如何才能扶太子上位。
“老夫本想着,若有徐淮止相助,至少在夺嫡之争上,能与他们二人三足鼎立,届时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如今徐淮止不为所动,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父亲的意思是……”
“破釜沉舟。”
赵穹拄着拐杖起身,“朝堂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染缸,没人能独善其身。”
他看向赵亦翀,“他徐淮止,自然也不能例外。”
“若三日之后,徐淮止仍旧没有动静,便将前夜发生之事传出去。”
“前……”赵亦翀睁大双目:“您说的是,昭和与他……”
“可是爹,您先前不是说尽量不要与徐淮止交恶吗?他眼下拒绝与我们为伍,若是京城还传出他与昭和的闲话,定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届时他就算不与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宁、黎二王也会将他当成我们的党羽。只是如此一来,他是有了麻烦,但我们也平白多了一个强敌。”
赵亦翀为难,“况且以我在朝中听到的闲言碎语,徐淮止并不是一个受了威胁便会坐以待毙的人。”
被岁月洗礼过的双眸显得格外平静。
赵穹拄着拐杖,一步步朝着内院走去。
只留下一句令赵亦翀思索半晌的话:“所以,才叫做破釜沉舟啊。”
-
周芮自出生便住在宫中,因着受宠,自出生起便有封号,她的公主府也是在受封那日起便有了。
只是前几年及笄时,才搬去公主府居住。
赵家没有她的卧房,从前与母后回来也不过是看望一二,从未留宿过。
在下人的搀扶中,周芮来到一处院落。
院中种着上京贵族十分喜爱的青梧,梧桐中夹杂着几棵榴月,几乎遮住了大半日光,在石子路上拓出斑驳的乌影。
屋内,青雉已经等候多时。
再瞧见周芮的一刻,她立马上前顶替了婢女的位置,将她搀扶进屋内。
“殿下,大夫已经在里边儿候着了,您慢些。”
如今宫内德贵妃与盈妃正斗的火热,可无论他们如何争斗,遇到她要入宫时总能一致对外。
她一个公主,连宫门都进不去不说,伤了身子,还请不得御医,只能让民间的大夫来替她瞧瞧。
周芮咽不下这口气,如今也得暂且咽下。
大夫小心翼翼的将缠在她腿上的白布剪开,树枝应声而落,露出早已浸湿里裤的血渍。
经过一夜,那血渍干涸发黑,似乎黏在了伤口上。
周芮忍着疼,死死抓住青雉的手臂,别过眼不敢再看。
“殿下……”青雉挽起衣袖,露出满是伤痕的小臂,递到她嘴边,“您要是疼,就咬住我。”
“不用……”一股钻心的疼从腿上蔓延至全身,周芮再忍不住,一口咬在了青雉手臂上。
密汗遍布额头,周芮觉着像是过了一天一夜那般漫长,眼前黑了又白,疼的头晕目眩之时,才听见那大夫说:“好了,没事了。”
不多时,疼痛减轻,周芮松开嘴才尝到口中的一丝血腥气。
低头一瞧,方才她咬紧不放的位置,留下了两排血红色的牙印。
周芮握住青雉的手,“大夫,您……也帮她瞧瞧吧。”
等两人的伤口包扎好,天色已近黄昏。
大夫嘱咐了几句如何换药后,才领了银子告辞离开。
青雉放下衣袖,没有将手臂上的伤口放在心上。
她前去关上屋门,这才来到周芮身边,问了她先前在府门时便想要知道的问题。
“徐相他,可愿意助我们成事了?”
周芮还记着在赵穹面前时的回应。
他不似青雉问的这般直白,她也便没有直白的告诉他……
“其实,我也不知,他愿不愿意。”
青雉错愕,“不知?”
周芮回想起今早入城门前,她半是故意半是好奇的询问顺玉如何杀人,就是故意说给徐淮止听的。
她早先便知徐淮止的弱点就是心软。
是以故意让他知晓德贵妃的所作所为,故意让他以为自己要与德妃同归于尽,还有最后离开时,流下的那滴泪……
她自问,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徐淮止没有留下任何话,但她心底却仍旧留有一丝希望。
尽管微乎其微。
“青雉,如果当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青雉抿着唇,并未犹豫,“保护殿下。”
周芮托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知晓青雉口中的殿下不是她,而是被困在东宫的阿樾。
“殿下呢?”
“当然是想法子入宫。”周芮坦然道:“就算是死,我也要让害了阿樾的人陪我一起下黄泉。”
潋滟多情的眉眼染上从窗外洒进来的碎光,金灿到如同朝阳的光,映出少女眼尾的桀骜。
她从未想过到了那时如何进得了宫,就算进去,又如何在宫女太监的眼皮子底下要了德贵妃的命。
她好像只是觉着,本该如此,就要如此,所以无所畏惧。
青雉不明白。
为何徐淮止会对殿下,无动于衷呢。
“青雉,我有些饿了。”周芮瞧了一眼天色,适才想起她已经一整日没有用过膳了。
早晨回京时,顺玉在路边给她买了些点心,随后便一直不曾进食。
“那我去厨房瞧瞧,让他们给殿下做点吃食。”青雉起身,向外走去。
许是她过于专注,并未发觉自己的脸色沉的厉害。
“青雉,你还是在怪本宫。”
青雉下意识开口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对上周芮坦然的目光,她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明知不该怪她,可人心始终是偏的。
当初寄托在周芮身上的希望有多少,如今的失落绝望便有多少。
她抬头看向天尽头的火云,火云下面是大周人人趋之若鹜想要进去的皇宫。
她也想要进去,想把困在里面的殿下,带出来。
如今,好似都成了泡影。
-
三日后的傍晚,被雨水冲刷过的屋檐还在往下滴水,整个京城被水雾笼罩,空中蔓延着潮湿的气息。
水榭阁楼旁,赵穹拄着拐杖正在喂鱼,池中的锦鲤争相冒头,带着腥气的池水溅在盛满食物碎屑的瓷碟里。
赵穹笑呵呵的道:“慢些,莫着急。”
也不知这话是对池中的鱼儿说的,还是对匆匆赶来的赵亦翀说的。
赵亦翀停在赵穹身后,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半晌过去,他憋不住了,询问道:“父亲,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您先前说的事,需不需要我……”
“都安排好了?”
赵亦翀点头,“是。”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赵穹再开口,他耐不住性子,又道:“我是明日一早便让消息传出去,还是今晚就开始?”
赵穹回头看向他,叹道:“你啊,就是性子急,脑子木,我教过你多少次,人心难测,遇事莫急,就你这性子,不怪我赵家落得个无人可用的地步。”
赵亦翀咬牙,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瞧。”
顺着赵穹的目光看去,被他派去盯着徐淮止动静的小厮脚步匆匆的赶来,在赵亦翀震惊的目光中,着急道:“徐、徐相往咱们府里来了。”
“真的?!”赵亦翀双目瞪圆,还不等他高兴,却见赵穹回身继续喂着鱼儿,“就他一人?”
赵亦翀不明白父亲问这话的意思。
小厮怔楞片刻,连忙道:“不是,还有殿下。”
赵亦翀错愕到恍然,“你是说,徐相与昭和一起回来了?”
赵穹早有预料,并不惊讶,“从哪儿回来的?”
“风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