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衣刚刚来到长安,一大早就跑没了影儿,直到傍晚才回到府中。
为此,杨府曾一度兵荒马乱。
杨夫人一度以为杨蝉衣被人贩子给拐走了,吓得要去报官。
虽然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但是,杨夫人和杨老爷两个人晚上回房以后商量了下,觉得有必要给杨蝉衣讲一下长安的情况,毕竟以后他们是要长久住在这里的。
不管是城市布局,市井商贸,还是宵禁规定等等,各种事宜,杨蝉衣都需要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尤其是衙门的位置,这个要重点讲。
万一以后杨蝉衣遇到什么麻烦,他们又不在身边,起码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翌日,杨老爷从皇城下值回来以后,将杨蝉衣叫到书房,就此事与她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杨蝉衣上辈子在长安城中住了一年的时间,虽然很少出门,对于这些基础的东西,她还是清楚的,但是听着父亲话语中字里行间的殷殷关切之意,她心中如暖流涌过,笑着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杨蝉衣都乖巧的待在府中,鲜少出门。
她中午的时候,大多会帮助母亲布置宅院,做些栽花种草、器具摆放、物品收纳等等琐碎小事,下午等父亲从皇城回来,就前往书房,听他讲长安的各种事宜,偶尔得闲,就钻进自己的房间,捣鼓从江南老家带来的瓶瓶罐罐。
因为家里在南方是开胭脂铺子的,杨蝉衣从小就在胭脂香粉堆中长大,她对于口脂、黛粉、胭脂、腮粉等等女子妆造之物十分的熟悉。
杨蝉衣自己不热衷于打扮,但是她很喜欢研究和制造这些东西。
妆者,色也。
也许是承袭自母亲,她从小就对各种色调很是敏感,尤其擅长色彩调制,不管是明暗淡浓,还是杂糅渐变等等,对于她而言,都是信手拈来,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
之前在江南的时候,她经常将自己研发的新品放到店铺里进行售卖,偷偷观察大家的反应,然后根据客人的反馈再做持续的改良,精益求精。
每当有人对她制作出来的东西赞不绝口的时候,杨蝉衣就会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和满足感。
因为寻找凶手的事情有了进展,杨蝉衣这几日心情不错,比刚来长安的时候要轻松上许多。
这日,杨元青中午回府时,从外面带回来一株腊梅树。
杨蝉衣很是惊喜。
这个事情,在上一辈子,未曾出现过。
杨蝉衣猜想,应是她之前在城门口排队进城的时候,跑到城墙脚下去折梅花,让兄长以为她喜欢这个。
她确实是喜欢的。
从见到它的第一眼,杨蝉衣就喜欢上了这种凌霜傲雪的存在,不止是因为它外表的美丽,更欣赏它的顽强和傲骨。
杨蝉衣很开心,决定将它种在自己的院子里面。
没有让别人搭手帮忙,杨元青肩膀上扛着腊梅树,杨蝉衣手里拿着铁锨,兄妹两个人一起来到院子里,说干就干。
她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最终选定了靠近窗扉的一处空地。
这棵腊梅树的根部,是直接连带着根部周围的土壤一起切出来的,种植它需要挖一个大坑。
杨蝉衣拒绝了杨元青的帮忙,她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握紧铁锨,准备大干一场。
未曾想,她都使出吃奶的力气了,手都震疼了,地上才出现一个小小的浅坑。
冬天的土地,出乎她意料地硬。
“阿兄……”
意识到自己很难做好这件事情以后,杨蝉衣果断地选择了放弃。
她看向一旁扶着树闲闲站着的人,眼神中透漏着祈求,语气讨好道:“我没力气了,还是你来吧。”
“不逞强了?”杨元青笑了一下,毫不意外。
他早就料到会这样,冬天的冻土,寻常汉子挖坑都费劲,何况她一个娇娇的小姑娘。
他眼神示意杨蝉衣,“你过来扶着些,别让腊梅树倒了。”
“来啦!”杨蝉衣毫不留恋地扔下铁锨,快步走了过去。
两个人角色互换。
杨元青拿起铁锨,开始挖坑。
明明是一样的土地,这铁锨在自己手里像是在锯木头,在他的手里却像是在切豆腐。
“阿兄好厉害!”
杨蝉衣啧啧称奇,对兄长是大夸特夸,堪称马屁精上身,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放弃的早。
人各有所长,她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没必要自找苦吃。
“阿兄,这个宅子,你们是从哪里买来的呀?”
想到柴房中的那条暗道,杨蝉衣抛出了自己很早之前就想问的问题。
这些日子她基本上都待在家里面,后院的柴房她早早去看过了,表面上看着很正常,不过当她钻进那个长桌子底下,敲底下的石板的时候,确实听到了空空的声音,她确定那块石板后面是空的。
杨蝉衣根据家里买下这座宅子的时间点推断,父亲和兄长是来不及挖密道的,这个工程量不小,而且要掩人耳目偷偷地挖,没有那么容易。
她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地道原本就存在,不是杨元青挖出来的,他只是发现了它。
那就有意思了,谁没事会偷偷在自己家里挖地道呢?
“是从觅宅铺子里买的,当时牙人推荐了几个宅院,我和父亲全部实地看了看,觉得这个最合眼缘,价钱也挺合适,就定下来了。”
“那这个宅子的上一任主人是谁?你知道吗?”杨蝉衣追问道。
“听牙人说,这里原本是前武库中尚署令周建树的别院,他因为私藏禁兵器获了罪,府中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这个院子后面就辗转流到觅宅铺了。”
武库中尚署令?杨蝉衣的记性从小就非常的好,很快回忆起父亲在书房中跟她讲过的当朝官制架构图,找到了!是个六品官,专门负责武器管理的。
禁兵器是指甲、弩、矛、矟、具装等等,官府对这些武器的管控一向严苛,根据《唐律疏议》的规定,若是被发现私藏及携带禁兵器,轻则流放,重则处以绞刑。
一个负责管理武器的官员,竟然监守自盗,在家中私藏兵器……
杨蝉衣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这个武库中尚署令为什么要挖地道呢,他想要做什么?
杨蝉衣陷入沉思。
“你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
杨元青挖好坑以后,停了下来,随手将铁锨插进旁边的泥土堆里,站在坑边抬眼看她。
杨蝉衣眨了眨眼睛,道:“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两个人合力,将腊梅树给种好了。
杨蝉衣暗自想着,以后她要找个机会,去探探这条地道,看看里面是什么个情况。
经过半个多月的忙碌,在新年来临之前,杨母终于将宅院的所有事物都安置妥当,看着焕然一新的宅子,她很是满意。
杨父每日固定的书房授课环节也到了尾声,他并没有因为杨蝉衣是女儿家就敷衍处理,各种材料准备的是相当充分,把东西掰开了揉碎了讲,不仅通俗易懂,妙趣横生,看问题的视角也很独特。
杨蝉衣意犹未尽,收获满满,她惊讶地发现,有些事情她之前竟从未注意过,还有一些事情,只是换个角度看,就可能会是另一番景象。
时间飞逝,一眨眼,年关将至。
距离她和花十三约定交稿的时间,只剩下两天了。
今日天气不错,杨蝉衣决定去西市逛逛。
她很感激花十三和曼娘的帮忙,想要给她们两个人分别准备一份礼物做谢礼。
那日她在美身铺子里待了大半天,当时那个面具男的肖像其实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只差一些细节还需要处理,按理说,她不需要等待这么长的时间。
只是,临走的时候,张小曼的一句话提醒了她。
她请花十三作人物画像,是想要去寻人的,想要快点儿寻到人,就要尽可能地大面积撒网。
譬如官府,寻找嫌疑人会发布悬赏令,在城里四处张贴嫌疑人的画像。
杨蝉衣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去做这种事情,也不能这样做,无凭无据地大张旗鼓的这样找人是犯法的。
同时,她也不想这样做,担心打草惊蛇。
杨蝉衣深知仅靠她自己,找到这个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打算请人帮忙寻这个人,并且要悄悄地找,尽量不被对方发现。
这个人只是一个卒子,杨蝉衣想要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就得揪出他背后指使的人。
稿纸单薄脆弱,极易损坏,而且无法分发给多人,一张人像显然是远远不够用的,她需要很多很多张。
也因此,杨蝉衣从十二月初,一直等到了十二月底。
天气晴朗,马车从晋昌坊的北门驶出,在长安城里的石板街道上稳当当地走着。
杨蝉衣这次没有再独自出府,她拉上丫鬟花梨一起,乘坐家里的马车去的。
长安城里边一共有两个大的集贸市场,东市和西市。两者都紧靠皇城,以城中央的朱雀大街为分界线,呈对称结构,分别位于这条街的东边和西边。
官员们下朝以后,若是从皇城的正南门朱雀门出来,如果想去东市,沿着东西大街,往东走三个坊就到了,同理,如果想去西市,就沿着东西大街往西走三个坊即可。
东、西两市都有专门的市署官员管理着,午时会击鼓三百下,宣布开市,各家店铺开始营业,至日落前七刻(酉时)敲钲三百下,宣布闭市,店铺必须关门,禁止晚间贸易。
长安城里边一直有个说法,叫“东贵西富”。
城东,尤其是城东北地区,因靠近皇宫,居住的都是达官贵族,因此东市的市场上大多是各种奢侈品,可谓“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城西居住的以平民百姓居多,市集上主要是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用品,又因为是靠近丝绸之路入城的第一站,所以来自高丽、百济、新罗、日本等世界各地的商人在这里汇聚,贸易极为繁盛,故又有“金市”之称,可谓“富人云集之地”。
到了西市以后,杨蝉衣让马夫在西市外面等着,拉上花梨一起进入坊中。
“哇——”
进入坊门以后,花梨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叹出声,她一边走一边转着脑袋四处看,目不暇接。
“姑娘,这里好生热闹啊。”
“哇,姑娘你快看,那个跳舞的姑娘是红色的头发诶!”
杨蝉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街道右侧,一个红色头发的女郎,赤足站在在酒肆中央的高台上,轻快地转着圈儿,裙摆飞扬,一圈又一圈,引起周围一片喝彩声。
杨蝉衣笑道:“那是个西域人,这里不仅有红色头发的人,你一会儿可能还会看到金色头发的,甚至绿色眼睛的呢。”
花梨兴奋道:“不愧是长安城,我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这里的稀奇物件儿可真多,大家的穿着打扮也是各式各样的,我都有些看不过来了。”
“时间还早得很,你可以慢慢看,”杨蝉衣笑看着花梨,抬手帮她整理了下被发饰挂住的一缕青丝,“不着急。”
杨蝉衣带着花梨在西市里头东游西逛,慢悠悠地走着。
两个小姑娘钻进人群里,一人手里捏着一只糖人,遇到感兴趣的就驻足观赏,遇到变戏法的也跟着拍手叫好,乐在其中。
杨蝉衣转了大半个西市,也没有看到合心意的东西,她原本以为自己这次要无功而返,不期然,看到了街角一个铺子里架子上面摆着的山石造型的砚台,不禁眼前一亮!
她走进铺子里面,将它拿到手中,细细观赏。
这是一方灵璧山石砚,长约七寸,高三寸,整体以灵璧石的天然形状为基础雕刻而成,既可以研墨,又可以受墨傍背,平时不用的时候也是一个精美的摆件。
杨蝉衣将它重新放回架子上面仔细观察,石质坚润,质地细腻,发墨性能应是不错,砚台上尖中肥下平,放桌子上亦是十分的稳当。
她越看越满意,很是喜欢。
花十三喜欢画画,又是一名美身师,这个砚台赠与她,再合适不过。
“小娘子喜欢这个?”店铺老板走过来。
他上下打量着杨蝉衣,见她虽然衣着素雅,身上的首饰也不多,但是衣服料子用的是上好的蜀锦,旁边还跟着一个丫鬟,显而易见,非富即贵,不仅喜笑颜开。
“掌柜的,这方砚台多少钱?”杨蝉衣侧头问他。
“不贵,”店铺老板伸出五根手指头,左右翻了下手掌,“只需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一旁的花梨听呆了,“你这是抢劫吧?这东西怎么可能这么贵?”
一两银子为一贯,一贯是一千钱,十两银子即为一万钱。
要知道一斗米大概是20个铜板,一只猪也就五百钱,就算是一匹上好的母马,也不过四千钱。
杨蝉衣听到店铺老板的报价以后,低头笑了笑,这是拿她当大傻子宰呢。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将砚台放回架子上,拉上花梨转头就走。
“诶?小娘子别走啊!”
店铺老板傻眼了,急忙慌得走过来,“五两!”
他追上杨蝉衣,一脸的心痛,掷地有声道:“只要五两银子,我就卖给你!”
“一两银子。”杨蝉衣停下脚步,直接报出价格。
“一两?”店铺老板的神色很是为难,“这,这也太低了,我这可是上好的灵璧山石砚。”
他急匆匆返回架子旁,拿着那方砚台来到杨蝉衣跟前:“您看这色泽,这质地,这造型,绝无仅有啊!”
“就这个价,”杨蝉衣看着他的眼睛,毫不退让,“不卖我就走了。”
此时的店铺老板,心里十分的纳闷儿。
这方砚台,他从胡商手里买来的时候花了九百个铜板,一两银子是一千钱,也就是这一进一出,他只赚了一百钱,可以说几乎没有赚到啥钱。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怎么报价这么精准,刚好卡在他的最低心理价位上面。
难道是个识货的老手?他抬头看了杨蝉衣一眼,心里嘀咕着,有些纠结。
杨蝉衣见对方迟迟不回复,没了耐心:“花梨,我们走。”
“哎,等等!”店铺老板堆起笑容来,“卖,我卖!”
这只砚台在货架上待了快一个月了,好不容易有个买家上门询问,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杨蝉衣和花梨从这个铺子里走出来。
“姑娘。”花梨抱着装着砚台的匣子,跟杨蝉衣走在大街上。
杨蝉衣侧头:“嗯?”
花梨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朝着杨蝉衣竖起大拇指:“您是这个!”
杨蝉衣失笑。
这件事情其实说起来也巧,她上辈子嫁给广裕王萧延以后,为了给他准备生辰礼,曾经意外救过一位走南闯北的商人,对方主要就是倒卖文房四宝的,所以杨蝉衣大概知道它的行情。
杨蝉衣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想到萧延,眉眼间不由得蒙上一层落寞。
她强行忽视掉心中突然涌出来的酸涩,带着花梨沿着大街直走,准备继续逛街。
一抬头,街道对面,一个坐着轮椅的俊美青年,被侍卫推着,从一个铺子里走出来,朝着她迎面而来。
——是萧延。
杨蝉衣前进的步子猛地停了下来。
她站在熙熙攘攘地人流里,静静地瞧着他。
对方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即便是坐着轮椅,依然皎皎如天上悬月。
然,杨蝉衣深知,这些都是表象。
他看似温和有礼,实则难以靠近。
在她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做什么事情都是不急不慢,似乎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也没什么事情能够扰动他的情绪。
杨蝉衣一直看不懂萧延。
当年,他们二人迫于形势结为了夫妻,杨蝉衣心中忐忑,以为自己在府里的日子会很难熬,却没想到,没过多久,萧延就将府里的管事之权全部给了自己。
而且,她惊讶地发现,萧延的身边出奇的干净,别说侍妾了,他甚至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可要说萧延喜欢自己,倒也不尽然。
两个人婚前几乎没说过几句话,没什么感情,婚后的两人,看似相敬如宾,实则一直是分房睡的,夫妻两人形同陌路。
就仿佛,她是庭院里的一棵树,一朵花。
她只是存在着。
他从未驻足,也不关注。
她死后,作为自己的夫君,直到她意识消散,她都没有见到他。
杨蝉衣不知道杨家这场灭门之祸,是否因萧延而起,无从责怪,却为自己感到深深地悲哀。
如今重来一回……
杨蝉衣决然转身,朝着另一条路走去。
“花梨,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萧延,
今生今世,只愿你我二人,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