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途中,天上又稀稀落落地开始下起了雪。
等杨蝉衣返回城门口的时候,前面排队的队伍也差不多走完了。
守门的士兵查验通关文牒以后,放马车进来。
进入城门以后,一行人沿着热闹的朱雀大街直走了一段路,随后右转,再经过两条街道后,便到了这次的目的地。
——晋昌坊。
有杨元青在前方带路,他们很快就来到了购置的府邸跟前。
这个宅院是最近才购置下来的。
杨奇正自前年入京以后,一直是租房子住的,今年十月份杨元青来到长安后,则是借住在颁政坊的寺观之中,那里是个不错的清净之地,经常会有士人、学子来寺观中读书、讨论学术。
父子两人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直到前段日子,杨父收到杨母寄来的书信,得知她带着杨蝉衣要过来,杨奇正赶紧找了杨元青过来,商量置办宅子的事情。
长安城中寸土寸金,两人在选址上十分的慎重。
城区的东北、西北区域,因为靠近皇城,又毗邻东西两市,是皇室贵族、达官显贵和富商巨贾的聚集之地,那不是他们这种普通人家能待的地方,剩下的西南和东南两个区域,他们衡量再三,最终选择了东南隅晋昌坊里的一座宅子。
这座宅子位于晋昌坊的北边,与朱雀大街隔了两个坊的距离,因为是近郊,宅子的价格比较便宜。
宅子距离皇城有些远,杨奇正去皇城上值,步行需要小半个时辰,好在家中有马,倒是问题不大。
除了价格比较便宜以外,选择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大慈恩寺就在坊内。
以后杨母若是想要去寺中,会很方便。
杨蝉衣跳下马车,手里拿着那枝梅花,抬眼看去。
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双开大门正缓缓打开,黑色门匾上面,金色的“杨府”二字遒劲洒脱,一看就知是杨元青挥毫而作。
杨蝉衣看着眼前的情景,恍惚间,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她嫁给广裕王以后,独自回家探望家人的那天。
一样的下着小雪,一样的天空阴沉。
那日,她带着礼物一个人回府省亲,强掩着心中的落寞,笑着走向闻讯出门迎接的爹娘。
当时的她觉得,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未曾想,竟是她度过的最后一个白天。
当晚半夜,一群黑衣蒙面人潜入府中,大肆屠杀。
杨府上上下下二十余口,男女老幼,无一幸免,皆命丧屠刀之下。
“……姑娘?”
见杨蝉衣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只静静地看着前方的大门,神色怔然,难掩悲戚。
花梨的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杨蝉衣回神,快速收敛心绪,看向她:“怎么了?”
“姑娘刚才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杨蝉衣低头,拂平衣袖的褶皱,低声道:“我没事。”
“走吧!进去瞧瞧咱们的新家。”
跟随杨母一起从江南过来的老管事,比他们要早到几日,府中的一应事务都已经办理妥当。
熟悉完宅院布局以后,一家人在厅中吃了一顿热闹丰盛的团圆饭。
外面的天,不知何时黑了下来。
舟车劳顿,身疲体乏。
饭后没多久,大家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杨蝉衣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路奔波,大家都累的不轻,她心疼花梨,沐浴换衣以后,就让她早些去歇息了。
房间里,火盆中的炭火明明灭灭,发出轻微的声响。
杨蝉衣坐在桌前,瞧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出神。
铜镜中是个容貌明秀的少女,杨蝉衣抬手轻轻触碰了下脸颊,突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衣襟。
前世此时的她,正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年纪,千里迢迢随母亲从江南北上,满心欢喜来到长安。
离散多年,一家人终于团聚,她那时以为,以后他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未曾想,来长安才不过一年的时间,一家人就命丧屠刀之下!
再次醒来,她不知何故,已经回到了一年前的入京前夜,那座京郊的寺庙中。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离奇,杨蝉衣既害怕恐惧又庆幸欣喜,还有着对一年后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担忧。
如同有一柄利剑时刻悬在她的头顶上,随着时间的倒数,终会落下,让她惶惶不安。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不需要再做任何的掩饰了。
杨蝉衣无声地哭泣着。
经过昨晚上的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已经能够镇定的面对这一切。
可是,当她真正站在杨府门口的那一刻,当她跨进院子以后……
上辈子那晚的惨象历历在目,她的耳边仿佛再次听到了人们的哀嚎!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表现出异常。
那群黑衣人来自哪里?
为什么要杀他们?
是冲着她来的吗?
如果她那天没归省……会不会所有人就不会死?
……
无数的问题纷至沓来,压得杨蝉衣喘不过气来。
她不敢向他人倾诉,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
杨蝉衣捂住双眼,心里默默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她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的准备。
她一定能够查到原因,捉住凶手,阻止灭门惨剧再次发生。
等她放下双手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
杨蝉衣站起身,将屋里的灯灭了,只留了一盏小灯照明。
她松了帷帐,躺在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
次日,杨蝉衣醒来,她翻身起床,支起窗户。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天上下着小雪,雪花跟柳絮似的,飘飘摇摇。
父亲去皇城上值了,兄长去了颁政坊的寺观中继续学习,母亲则在忙碌着布置庭院,在清单上列着需要采买的东西。
虽然张管事先前将宅子简单布置过一番,使得宅子里不至于空空荡荡,但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母亲拍板后才能做的。
吃过早饭,杨蝉衣跟母亲说了一声后,没让花梨跟着,一个人出了府。
她想要请人把那个面具男的容貌给画出来,然后,想办法找到这个人。
她现在手里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了,无法判断出幕后凶手是谁,更无法报官。
杨蝉衣思来想去,理出了几个可能性:
父亲的政敌,广裕王的政敌或仇家,以及兄长杨元青的政敌或回家途中惹到的人。
父亲和兄长一向清正廉直,从不结党营私,也未曾听说过跟谁有什么仇怨,她虽然不清楚朝堂之事,但是,一个八品小官,一个九品小官,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怎么会惹来灭门之祸呢?
至于广裕王和兄长当日回家途中惹到的人,这两个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现在没法查。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杀死她的那个面具男,他是杨府被灭门的明确参与者。
杨蝉衣想,只要找到面具男,然后顺藤摸瓜去查,也许她就能知道杨府被灭门的原因,改变结局。
她直接去了宣阳坊的万年县廨,打听到了负责在通缉令上做画像的人的住址,上门拜访。
几经周折,杨蝉衣来到一处由黄土夯筑的房屋跟前。
大门是敞开的,她站在乌头门外面,看着坐在院子里做木匠活的老伯,抬高声音道:“老丈,请问这里是李师爷的住处吗?”
老伯抬头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我就是,你有何事?”
杨蝉衣跨进门槛,走到他面前:“李师爷,我想请您帮我画一张人像。”
“画一张人像?”李师爷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问道,“什么人的画像,用来做什么?”
“我……”杨蝉衣被问住,她根本不知道面具男的身份,作画的目的也没法告诉他。
“想要画像,长安城里的画师多的是,找我做什么?”李师爷拧眉,看着杨蝉衣不耐烦道,“你来错地方了。”
“不是的,”杨蝉衣着急道,“我是专门过来找您的。”
画师们的画,重在写意与神态传神,讲究意境美,很难根据画像去找人,达不到杨蝉衣想要的效果。
她需要的画像,是官府通缉令上的那种,细笔勾勒,重点突出,注重写实还原。
李师爷将杨蝉衣送出门外:“我只为官府做事,小娘子还是另寻高明吧。”
话落,“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杨蝉衣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望着紧闭的大门,一时无言。
看来这个法子是行不通了。
杨蝉衣叹了一口气,默默离开。
宣阳坊的北边是平康坊,两坊之间只隔了一条街,宣阳坊和平康坊的右侧,则是热闹的东市。
这片地方,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繁华地带。
杨蝉衣站在三者交汇的丁字路口上,思考着是去东市看看,还是去平康坊碰碰运气。
因为周围尽是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宅邸,东市以满足达官贵人的需要为主,有绸缎衣帽肆、珠宝首饰行、胭脂花粉铺等等,也有杂技百戏,拉琴卖唱和算命卜卦等等。
平康坊则是文人墨客的集聚地,酒肆遍地,处处青楼楚馆,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销金窟,才色双绝的名妓,技艺高超的琴师、乐师,舞姿曼妙的西域舞姬,嗓音如天籁的歌伎等等,这里应有尽有。
“一位写实的画师……”
杨蝉衣低喃,她抬脚,朝着平康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