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第91章
“小礼啊,你不是怪物。”
“你只是生病了,和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妈妈和爸爸会永远爱你,永远不会抛弃你。”冰冷的铁门合上,要远去的背影已经远去。“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接我?”
大大大
池水,黑汪汪的,宛如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亲切地拥过来,用冰冷的怀抱紧裹住了纪安。
熟悉的冷、腥。与沉重的阻力对抗,被拉着下潜。小腿缠着一节尾鳍,曾经长在她身上今时已消退了的尾鳍。正因为曾经生长过,所以能感觉到那蒲扇般的大尾收紧,箍住她的背后,没有恶意。“实现了呢,"森礼仰面下沉,注视着她尾端拉来的纪安,“终于可以和你一起游进水里。”
对方沉静地回望,没有声音。
被遮住的月,从乌云的罅隙一闪而过,光在水底也一闪而过,撩亮了纪安胸前的金属工牌。
一刹那,足够看清。
银色的金属底,刻着红色的字:首都第一研究所特别行动组。被认证了,被归属到了人类的阵营中。
森礼眯了眯眼,唇边的鳞片翘起,仿佛早已预料,浮出一个诚心诚意的笑容“恭喜你,被世界接纳。”
纪安只道:“停止吧。”
两人仍在下沉。一条尾缠着两条腿。紧紧连接着,似乎是一体的,却有两个脑袋,两种思想。
“你讨厌这场雨?"森礼微笑,却摊了摊手,有些为难,“可是,没有它,那些人怎么会接纳你呢?”
“他们,唯有自己真正经历过一遍,也异变,也被排斥、抛弃过,才会恐惧,才会为了同情自己,而去同情有相似经历的别人。”“我们,实践过的,不是吗?”
初见的那一刻,她投来的拯救的石子,不正是因为有过相似的经历,相似的感触?
如果没有,这场初见将不复存在。她将会疑惑地看着,看着,然后摇摇尾巴,离开。
留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背影。
森礼眼神一晃,又想起了那对背影。离开福利院后,她去找过那对背影。曾经说过不会抛弃她的人,已经拥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健康的、正常的。一家子和和美美。
她没有打扰。她走了。
能理解的。
因为他们是正常的,和她没有相似的经历。他们只是没有被抛弃过,不能感受到被抛弃的痛苦,所以抛弃了她。要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同种情绪,才会在出手的时候,为了自己,收回来。她秉着这个理念,去帮助纪安,一个对她释出过善意的、同病相怜的人。可对方要她停止。
“你不认可吗?"森礼歪头问。
然而她心中早有答案。森礼胳膊一划,“嗖"一声,抬身到纪安面前。伴随多年的白大褂,斑斑点点,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碎布飘呀飘,蹭着她的胳膊。痒。烦。手一扯,撕烂了,丢远了,连同人类的身份。而纪安则有一身完好的制服。穿上不久。笔挺、崭新,浸透了水,黏着身体,宛如新的一层皮肤。
无法揭下。一揭,就是鲜血淋淋。
森礼抓着纪安的胳膊,隔着湿漉漉的布料,一寸一寸地摸索,摸到一些微凸的针眼的痂。
“我就知道,这是你的方法。”
“付出、牺牲、燃烧自己,来换取他们的认可。”“有用吗?"森礼笑。
她凑近,凑到纪安耳边,低语:“当价值消失,你又该何去何从?”纪安侧头,注视着森礼的眼睛,道“一个小小的帮助,你就记到了现在。和你一样的人,很多。”
善意会被记住的。
不用担心。
森礼一怔,伏在她肩头久久,蓦地,浅笑,放开了纪安的手。尾巴却盘紧她的腿,抬起一振,绷着的肌肉霎时松开,纪安就被抛出了水面。
拉她入泥沼。又送她回岸。
“那就,祝你好运。”
双腿在岸边刚站定。周围徘徊的畸变人,就个个苏醒,面目狰狞地扑通下了水,奔着森礼而去。她带着她制造出来的同类,不断下沉。被围拢,仍微笑。血漫上来。只剩血了。
纪安盯着池面的血,眼神黯了黯。半响,她弯腰,又捡了些石子,扬臂,投到了水面。三下轻。三下重。
森礼没有再浮出来。
连绵不绝的黑雨,是被一个又一个装载着粘液的炮弹炸出的。没有人再制造这种炮弹了。这场长达数月的雨,没有了接续的力,就渐弱,渐停了。纪安犹仍站在岸边。池面平静。只有偶尔的一两滴雨,荡开浅浅的涟漪。一轮绚烂的光球,破开乌云,自地平线冉冉升起。温暖的光,照在湿漉漉的眼睛上。
原来,已经天亮了。
准备的武器没有派上用场。只有针剂用上了。没有了雨,士兵都进来,分开,控制那些畸变人,一一打针。针用完了,还没注射的就先囚起来。接着,队长就来请纪安尽快制造下一批药。回程。途中,迎面一台担架。白色的担布被染红,红色里,卧着一个熟悉的苍白的人。
纪安猛地跳下车,快步过去“他怎么了?”“大概是碰上抢药的团伙了……我们到的时候,他就躺血泊里了,祁先生早到,让我们把他抬回来……
抬担架的士兵回答之时,纪安已经伸手,按了按沈念安的胸口。嘭、嘭、嘭,有力的,还在跳动。
体温也是热的。使纪安骤冰的手回暖。
目光再向下,沈念安衣服左腹的位置,有个暗红的黏黏糊糊的缺口,长条型,大约是被刀之类的东西贯穿。没有处理过,血却已止住。才暖的手,一下子又冷了。
纪安挑开沈念安的衣服,露出他的腹部。那道被凝固的血掩盖着的伤口,已经愈合。奇怪地愈合了。
“他在哪?"声音沉着,微抖。
“您说祁先生吗,他还在那里。”
手指向山上那条蜿蜒的山路,一路指引,最后落在树木掩映中的一间破败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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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阳光斜照。遍野的,潮湿的水汽被烘烤,行走其中,冷、热、闷,喘不上气。
手扶着坑坑洼洼的树,扶过这棵,扶过那棵。枯叶满地,鞋在上面压过,无力,甚至碾不碎一片叶子。
身后远远的,有一群人跟着。
“祁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您是要去哪?下面都是林子湖泊。”
“通知集合了,还请快些回去。”
一个身影拎着药箱过来,沉沉地拨开人群。手一摆,他们就安静了,回去了。
弯着腰,手紧捂着腹部,鲜血从指缝中溢出。脚步凌乱,视野昏眩,耳边聒噪的声音,听不到了。
一心只想着走。
走去哪呢?不走远。就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等缓过来,稍微恢复一点了,还要回去,去找她。
希望不会被发现。有可能吗?
“怎么算出事?”
“孩子,鲛丹,哪一样没了都算。”
“如果我发现你一声不吭让自己出事的话,我就不会带着你了。”要被她惩罚了,会被赶走吗……
颠颠倒倒地,走到了山的另一边,到粼粼的湖泊处,体力不支,挨着一棵树缓缓坐下。额头满是汗。身体细细地抖着,一阵冷,一阵热。闭眼,微弱地喘息。
两条腿,胀痛。好热,好热。好似被炙烤着,皮开肉绽了。匀了匀气息,半睁开眼,费力地屈起脚,卷起裤管,直卷到膝盖,定睛看。真的裂了。
手指发颤地摸过去,摸到些粗糙的"丘壑”。翻开的皮肉,凹凸不平,像开垦好的田地,一垄高,一垄低。遍布。唇咬住,下巴颤抖地搁在膝盖上。好丑。
怎么办。
她一定不会碰了。
腹部还流血的伤口也不管了。手指忙着去压腿裂开的皮肤,企图压回去,变回她把玩过的光洁的模样。
低着头,太投入。直到,模糊的视野里,悄然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鞋尖。很近,很近。
心一停,手顿住,下一秒,仓皇撸下裤管,将丑陋的腿,严严实实地遮起来,还用双臂抱住,用上身盖住。整个人,蜷得小小的。不敢抬头。纪安蹲下,药箱放在了旁边,染了血的落叶上。手握住他箍着腿的胳膊,口吻平静:“松开,先缝你肚子的伤口。”没敢抬头,但抬起了眼睛,偷偷地来望她。泪眼,盈满了水,在新生的阳光中,颤巍巍地晃动。
“松开。"声音又轻一度,飘飘渺渺的。没有怒火。蜷着的身体展开。像一团花苞,在柔和的春风中,被哄得打开,柔嫩的花辩片片伸展,带血,羸弱。
血从腹部,蹭到了裤子上,也泅了一片。
没说话。只是娴熟地卷起他的衣服,娴熟地消毒,麻醉,将那个已然空了的位置缝合,一针一线,镇定地缝合。缝完了,擦干净血,把衣服放下去。然后,看着他。
他靠树坐着,阳光从光秃秃的枝桠打下来,他的脸染了一层橘红,红润;不一会儿,有云过来,遮住了光,那层虚假的红就消失了。打回原样,死灰色,凋谢。
搭着腿上,垂着的手,终于去触摸真相。纪安摸上他的脚踝,冰凉。他也一抖,一缩。
紧握住他退缩的脚踝,手从宽松的裤管探进去,只钻了个头,未摸真切,他就慌忙来推,推出去,再把裤管抓实,把所有可能的缝隙,都抓住。纪安握住他用力过度而抖颤的拳头:“松开。”这回他摇头,一直摇头“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