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唤琊川的少年,在谢沉书的语毕后,单膝跪在了他的面前。
谢沉书没抬眼,一场肃杀之气却随着他手中瓜果被掷了出去,琊川诚惶诚恐地拱起手臂,“都怪属下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实乃属下失职。还请殿下处置——”
谢沉书冷眼观去,有许多愤怒藏在眼底,却并未表达。他蓦然起身,用湿漉的掌心,生生压下少年那颤抖的肩膀。
彼时,眺望起院中春光,谢沉书沉声问:“洛阳怎么样了?”
琊川一愣。
他已经做好暴风雨临近的准备,却未曾料到眼前人居然能如此平静。
恍惚一瞬,琊川觉得太孙好似变了,他的倨傲与狠戾,竟一点点消磨了。若非眼前人顶着与太孙一般的脸,以及腰间挂着那青宫特制的玉珏。琊川定是不敢将之相认……
“本王在问你话。”谢沉书见其不答,森然追问。
琊川回过神,即刻禀告:“回殿下的话,消息一经传出,朝中大动。更有甚者自信王阵营倒戈。洛阳那边已开始发力,一切照常进行。请殿下放心。”
谢沉书闻言缓缓松去了按压琊川的掌心,忧憧十几日,他总算能松口气了。
可即使如此,谢沉书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解。他在离开厨屋前,轻轻拍了拍琊川的背脊,道是:“起了吧。”
琊川随之起身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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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门外,两个高大且威严的身影前后立在廊前,甚将此地衬作巍峨宫殿。
谢沉书负手而立,他此刻心里有底竟也不急着离去了。
他只问:“你们是从何时开始找本王的?你又是如何寻到此地的?”
琊川毕恭毕敬,每说一句话,便抬起一次手臂。
“回殿下的话,方将军自您第三日未曾抵达随州起,就开始私下派人找寻您的踪迹。将军为了不打草惊蛇,影响洛阳的计划,便命我们分散开来。”
“属下在随州周边,搜寻几日未果,就斗胆回到您出事的地方探查。没想到,竟在十几里外发现了殿下您遗留的暗标。如此,属下便循着暗标,一路来了这儿。”
琊川说罢,谢沉书的疑惑终被解开,难怪此行只有他一人来寻。
只是还有一事,却困扰了琊川许久。
他抬眼看了看谢沉书的神情,似是没有什么不悦,这才斗胆开口道:“殿下,属下有一事想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问。”谢沉书没回头。
琊川得了应允,便如实相问:“殿下,是如何来到这儿的?”
如何…
到了这儿……
谢沉书追忆往昔,双眼似有层雾霭迷蒙,脑海中空旷的山野,与鸟兽的嘶鸣声纠缠。
然最后破开这一切的,独是那张明艳的脸。
谢沉书垂下双眸,不再去想史云腴的那张脸,他答曰:“记不清了。本王只记得与你们脱离后,便按照舅舅的嘱咐去到申州与随州的界石前,一路向西奔行。可后来不知怎的,就到了这儿。”
向西?问话过后,琊川更加迷惑。
按理说,太孙若真自界石向西,必是不可能到了这申州东端的青霁山,若是不到此地,便也不会被他们寻了这些时日。除非……
琊川不禁追问:“那敢问殿下,界石之前您是走了这边——还是这边。”
谢沉书看着他指向左右,不假思索地向右望去。
一切疑惑当解,琊川终于恍然发觉,万千筹谋原独独失了他们这堂堂太孙殿下,是个天生路痴的这一步。少年藏不住心事,更看不透脸色。琊川默默抬手指向左边,无辜将谢沉书拆穿。
“殿下,有没有可能…应是走这边……”
?
所以,一开始是他跑错方向了?
谢沉书愣在原地,目光一时不知该望向何处。
他的尴尬无人企及。
谢沉书无奈只得轻咳两声,略过少年手臂,向阶下走去,“行了,现下说这些已没有意义,既是已将本王寻到,就且离开这儿到随州去吧。”
谢沉书语毕这就要走,一旬多的相处,竟也没叫他想着同史云腴打个招呼。只是琊川闻言,却忽而开口扼住了他的脚步,琊川开口时有些为难,“殿下,您暂时还不能离开这儿。”
“为何?”谢沉书诧异回眸。
琊川追去如实禀告:“回禀殿下,属下这次的任务只是在确认您的安全后,仅将消息带回。至于原由,这都是是太子那边的吩咐,属下乃至将军都无权过问。看着此地无甚危险,甚是比随州安稳。就请您再委屈两日,待属下回去禀报过那边,定第一时间接您离开。”
父亲…
谢沉书不明太子为何要插手此事,但即是他做的决定,谢沉书也不敢轻易违背。
不就是几日?
他忍了这么久,倒也不差这几天了。
谢沉书停下向前的脚步,不再为难琊川,“那你回去告诉舅舅,洛阳有什么异动,立刻通知于我。还有切记不要在这里有人的时候来寻我,我不想让这儿的人知道我的身份。”
“是,属下遵命。”琊川抱拳应声。
“若殿下无事,属下这就即刻启程回去通禀。”
谢沉书无言而立,似是默许。
可待琊川方道出一声殿下保重,他又忽而想起了什么,“你且等等——”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琊川回过头,谢沉书随手指向一旁的衣架交代道,“你也不急这一时,就先将这堆衣裳晾了,然后去厨屋把那些蔬果洗干净再走。”
“是!”琊川想也没想地应下。
可等他反应过来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的太孙殿下,“啊?”
琊川幽怨的声音,随着惑然的目光一同落下,谢沉书却在廊前掀开寝屋的竹帘,扬声催促道:“别啊了,快些将活做好离开,那女人快回来了。”
-
史云腴赶在午时末回到草舍。
往前的她来去随意,从也不用掐着时辰往家赶。
这如今家中多了张嘴等着,她一路上归家的步子就没放缓过。只是等到了门前,她便又站定脚步,顺了几口气,将那风尘仆仆的模样褪去,才肯伸手推了院门。
走进院中,史云腴如常道了声:“我回来了。”
谢沉书也依往昔般没有作答。
待到走去水缸边为狼犬收拾罢泥泞的爪子,史云腴继而望向院子东南处的衣架,竟瞧见今早洗干净的衣裳,正规规矩矩晒在上头。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今日这人怎的这么听话?
史云腴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跟着就往厨屋那端去。
她约摸着谢沉书大抵只晾了衣裳,厨屋的蔬果一定是碰也没碰过。哪知,史云腴刚进厨屋,灶台边上整齐摆放的干净蔬果,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史云腴见状不禁倒吸了口凉气,瞧她摸摸额头,自顾自嘀咕了句:“今日这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
“西边。”
冷不丁一句低语,吓了史云腴一跳。
她转眸而望,谢沉书正一脸悠闲地靠在门边,用着甚是自得的眼神将她相望。史云腴见到谢沉书,忍不住相问:“今日这些活都是你自己做的?”
谢沉书闻言皱起眉头,她这是看出什么来了?
可史云腴单只是不敢相信,才这般言说,并没有什么深意。偏还正中了谢沉书的下怀。
好在谢沉书还算镇静,并没有将今日琊川前来的事和盘托出。他直立起身,走进厨屋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我做的,不若此等人迹罕至的地方,还能凭白蹦出个人来帮我做事不成……”
谢沉书说着站定在史云腴身边,漫不经心扫了灶台一眼。
谁料,他竟也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只见大大小小的瓜果与蔬菜不止被琊川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按不同的种类依次区分得清清楚楚。
谢沉书见此场景,强装淡定回身走向屋外,待他举目看向院中光景,算是彻底傻了眼。
这小子把活干成这样,叫他往后如何偷懒不干活……
早知如此,就应该自己来干。
谢沉书定在门外,玄青趁势跑来与他玩耍,他也没去搭理。
怅然间,史云腴自门后取下襜裳系在腰上,冲门外人言语:“今日辛苦你了,时候不早。中午就下两碗笋丝面凑合一下,你有什么想吃的与我说,我晚上再做。你眼下若是闲着,就替我到菜园子里拔两棵葱。”
史云腴又在差使他干活。
谢沉书本想装作没有听见,无视其抬脚离开。可他转念一想,琊川回去通禀过那边,自己这不日便能离开此地,再也不必再寄人篱下,看她眼色度日。那还惧她个什么?
如此,念着离开之期在近,谢沉书“猖狂”起来。
只瞧他回眸看了屋内人一眼,直言没空便扬长而去。独剩下史云腴不明所以立在原地,她惑然:这人适才不是还好好的,拔棵葱而已?怎的又惹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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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春庭欲晚,两人结束一日忙碌,坐在只有一盏烛灯照亮的廊前。彼时,草舍外漆黑恫人的山林,好似将要把人的心智吞去。周遭很静,静到只有鹧鸪鸟的愁肠婉转。
史云腴侧身靠在门梁,她就着飘忽的烛火,望向谢沉书那精壮的背脊。一句话也没说。
谢沉书在那端安然自若,离开的喜悦萦绕在他的脑海,可直到此刻他也只字未提此事。
谢沉书似是犹豫着要不要与眼前人好好道个别,可等他堪堪回身望见,身后那双望向自己的迷离眼眸,又即刻打消了这糟糕的念头。
谢沉书当下脱离史云腴那奇怪的目光,回过头就要起身离去。
可便是在准备与之擦肩的一瞬,史云腴竟昏沉着脑袋不由自主向谢沉书的方向磕去,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叫谢沉书迅速伸手接住了她的脑袋。
原史云腴是困了,才会那样望他。
软嫩的脸蛋骤然落在谢沉书手掌,让他无路可退。
垂眸看着身前困意正浓的人,谢沉书想要抬手将人推开,却在一瞬间执迷。
很久了,谢沉书想问这句话很久了。只见他忽而俯身捧起史云腴无暇面颊,直视她含混不清的眼眸,厉声质问:“清风使,你总这样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就一点也不怕?”
哪知,赖在他掌心的人,竟在他语毕后发笑,看不出丝毫胆怯。
史云腴迷蒙起谢沉书那双缀满浩瀚星河的眉眼,她惊奇着,他还是第一次这般破开了他的体统。可既是他挑起话头,史云腴便大胆问谢沉书:“怕什么?”
谢沉书顿然语塞,这事如何作解?
可史云腴却晃晃离开他的掌心,回身撑靠在高一阶的地板前,将他斜眼相望,“是怕一个连寻常的缠纱换药都会害羞的人?还是怕一个靠他床铺近些,便即刻机警防备的人?”
打趣的话语,轻飘飘落下,白日里平淡如水的史云腴,此刻竟趁着夜色正浓半隐半露着她那狐狸尾巴。所以,真真假假,哪个才是真的她?
史云腴看上去兴致正好。
谢沉书却冷目相对,阴声只道:“你想激我?”
史云腴闻言看了他一眼,便只笑着打了个哈欠,懒得多言。
不料,她却被眼前人伸手骤然按倒在了门廊之下。彼时,第一眼略带茫然的对望,史云腴说不怵是假,但茫然之中隐约躁动的欣然,亦是真真切。
何为男欢?何为女爱?
史云腴想自己深居茶山一生,大抵永远也不会懂。
所以即便是放纵一场也无妨吧……
可当月色弥漫,那起先犯规的人,却在掐捏过她单薄的肩膀后拂袖,“痴心妄想。清风使,你记住——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上你的当。况且,你也嚣张不了太久。我要走了。”
人影消失不见,
浓郁的月色变也随之散却。
史云腴腹诽无趣,便翻身蜷在有风的廊下,任凭东君撩拨起她慵懒的发。她在昏黄的灯火里,打了个困意最浓的哈欠,又在余音落尽后嗤然一笑。
史云腴瞧得真切,那人方才……
耳朵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