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史云腴麻利地将刚出锅的炒蛋添进食盒,手旁稻米蒸发出的香味和着飘散的锅气勾人腹肠,等午时一番劳作后,再佐以鲜炒的时令野菜而食,便成了千金也不换的珍馐美味。
厨屋与寝屋,只一个隔间的距离。
香味顺着微风钻进谢沉书的鼻腔,馋得他在床铺上翻来覆去。
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昨晚上的绝味菜饼,亦是早已“付之东流”。
随着肚子里一阵剧烈地响落下,谢沉书猛然坐起身,回头眼神幽怨地望向廊外……大早上的,这女人将饭菜做得这么香,故意的吧——怨怼间,谢沉书一个起身,竟悻悻朝屋外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史云腴拎着用布包好的食盒打厨屋出来,她瞧见门廊下穿戴整齐的身影,不禁疑惑。
这人看起来似是在这儿等了很久。
史云腴取来背篓,将需要带去茶园的东西一一装筐,她问:“你在这儿呆着作甚?”
“不是你要我与你一道去茶园?”
谢沉书掸衣起身,就仿若之前的事未曾发生过一样。
史云腴忍不住冷笑。瞧她边心道着他脸皮真厚,边抬手背起背篓,迈过台阶往下走,“可你不是要留下点了我这草舍,还跟我去茶园作甚?”
史云腴丝毫不给谢沉书颜面,直接将话点破。
谢沉书差点没尴尬地当场昏倒。
他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她还想怎样?这女人怎么就不能顺着下去呢……只是再尊贵的人,也得为一口饭折腰。谢沉书忍了,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况且,他是真的不会做饭!!
“我改主意了。”谢沉书声音淡淡,掺杂着几分心虚。
他快步走出门廊,踏起春花满地。
史云腴站在廊下平静相望,她便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厨屋内那盒打包好的饭菜就被她藏在灶台里。无论谢沉书今日低头与否,她总不至于真的会饿着他这个伤病之人。
随之转过头,史云腴又往厨屋去。
谢沉书推开门扉,转眸惑而无解。他扬声问:“你又要去哪——”
史云腴便道:“我去给你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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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门走上林间寂静小道,一个大大的背篓在谢沉书面前颠簸来去。他举目探看,两只总爱紧随史云腴左右的狼犬,自出门后就在高高的草丛中隐匿了踪影。
现下,也只剩他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行路。
谢沉书个子很高,他走在史云腴身后低头便能看见,笨重的背篓在眼前人单薄的肩上,压出两道沉重的印记。他盯着史云腴的背影瞧了半晌,竟生出几分怜悯来。
谢沉书是傲慢了些,可还不至于无礼无德。
但瞧他张口想要出言相帮,却又因拉不下脸面而沉默。如此往复几个循环,谢沉书终是选择将手搁在了史云腴的背篓下头,默默替她分担些重量来。
背篓倏忽之间变轻,史云腴下意识垂眸察觉,偏这次没去拆穿他那含蓄的善意。
两个人就这样心照不宣着。
漫长的山野小道,像是望不见尽处般在眼中蔓延。
谢沉书举目四野,周遭全是陌生。他不居此山,便很难去辨认自己来时的路,兴许等到伤好离开那天,他还要有求于眼前的人。
谢沉书便又将目光定在了史云腴身上,莫名唤了声:“清风使。”
“嗯?”史云腴应声,他很少唤她的名。
春山苍翠,微风从东面吹来,谢沉书望着她的发髻,再不似刚来时那般锋芒毕露了。
他问:“你就没想过离开此地吗?”
“离开?我还能去哪呢。这儿挺好的。”史云腴摇摇头。
她的话半真半假,她是真的喜欢留在这儿,还是胆怯着不敢回到洛阳去。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而谢沉书只是好奇地想要问问,并无他意。
“你没有别的亲人吗?”
亲人……
史云腴忽而沉默。
自离去洛阳离开后,除却阿兄与阿翁时常关心问候。其余人,乃至父亲都像是忘记她般,与之再无往来。史云腴连他们长什么样都快忘记了,如此说来还能算得上是亲人吗?
史云腴泯然一笑,心中惆怅随着林间斑驳的光影消散。
她陡然停下脚步,转身回看,她的眼眸依旧似冰霜般冷淡,“缘何突然这么关心我?我离不离开这儿,有没有亲人,与你何干?”
彼时,背篓自谢沉书掌心移开,可他那手臂却还悬空着。
谢沉书生怕被眼前人发现他在帮她,赶忙假装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树干道:“自是与我无关。不过是行路无趣,无事闲谈罢了,你不想说便算。”
“哦。既是无趣,那就快些赶路。茶园在近了。”史云腴冷笑着转身,大步向前离去。
谢沉书看着眼前人似一只野狸在林间穿行,茫茫然落下树干上的手臂…
如此轻松矫健,
自己方才真是多余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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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园清寂,两人两狗跨过山坡走来,一见满院春色如许。
那于田间劳作的老夫妻,依旧早早抵达了这里。
谢沉书遥遥远眺,忽而拉扯住史云腴将要离去的手臂,沉声道:“你可没说,这还有别人。”
“我是没说,但你不是也没问。”史云腴回过头,大抵猜出他心下几分介意,她便宽慰说,“不过你不必介意,这老两口都是山外村子的村民,他们一辈子都没出过这里。”
史云腴的话意味深长。
谢沉书不解她缘何能看穿自己。他总觉得眼前人带着些许神秘,但等他仔细看向她时,她就像是和这山野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破绽。
也许是他在洛阳活得太过压抑,才会连处在这山野之地,还是这般多疑。
谢沉书无言松去手臂,史云腴从容向坡下走去。
待到来到老夫妻面前,她如常颔首问候。老夫妻闻声抬头掀起斗笠,目光便不由自主向着她身后的谢沉书看去,好个高大威猛,眉目俊朗的儿郎,怎么就跟着丫头一块出现?该不会是——
老夫妻立刻相视一眼。
史云腴为了不叫他们胡乱猜忌,忙将路上想好的说辞道出:“宋伯,婶子。这是我家远方的姨表弟小无。他前些日子狩猎受了伤,被表姨送来休养些时日。我今儿瞧着他无事,就领着他到咱们这茶园来转转。”
“表弟,快跟宋伯和宋婶问好。”
小无?无名某的无?
谢沉书一脸错愕地看着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史云腴,谁是她表弟?这女人说瞎话怎么张口就来?瞧着昨日那声阿姊没得逞,今日竟在这儿占他的便宜。
无耻,太无耻,亏得自己方才还将她怜惜。
这边谢沉书盯着史云腴愤懑不平,那边史云腴说罢回眸,却将他眯眼笑望。
两人就这么当着老夫妻的面,暗自针锋相对。
宋家婶子饱经世故,明眼就能看出些端倪,便替二人化解说:“哦,哦,原是丫头家的表亲。小吴郎君,欢迎你到咱们这青霁山来——茶园气候宜人,最适合病人休养了。”
宋家婶子热情相对。
可谢沉书与他们不甚相熟就没接茬,只能尴尬地颔首示意。
宋伯瞧着他有些为难,随手抡了抡锄头,假意催促说:“行了行了,咱们都别在这儿杵着了。这春茶采摘前的最后一次浅耕尤为重要,咱们还是快些动身干活。加上近日多雨,松完土,还得重新开沟防渍,有的是活要忙。丫头,你今日还是负责坡上头那一小片,其余的就交给我和你婶子。”
“好。”史云腴点头应声,
话音落去,几人分头劳作不再寒暄。老夫妻又重新兢兢业业地耕种。
史云腴见状拽着谢沉书去到坡顶那棵山茶树前,将背篓卸下,随之从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土布,她便规矩铺在了树荫间。
眼下,正是山茶花绽放的季节,谢沉书傲然矗立在树的那端。偏遇东君抚枝,玉茗花似飞琼落下,片叶香气便沾染在他素色衣袍。
史云腴默然抬起头,那双超脱俗世的媚眼,自茫茫飞花中与之对望。
两个将秘密深藏的人,在这样坦荡的山林相遇,是天意昭昭,还是命运捉弄,暂时很难寻到一个答案。
他们秘而不宣,却将此景赋成了诗篇。
史云腴垂眸起身,伸手拿起锄头交代道:“背篓里有今早蒸的豆饼,你若饿了就先垫一垫。地上的土布都是才浣洗过的,不脏。至于,你想到周遭转转就转转,想在此地歇息就歇息,我就不奉陪了,去做活了。”
谢沉书闻言冷笑,他还是如常回怼了句:“我何须你来陪?”
史云腴见怪不怪,转身拖着锄头离开了。
谢沉书看着眼前人只身走远,随即抚袍坐在了史云腴铺好的土布上,摸索起她背篓里的豆饼来。
他是真的饿了。
一路上肚子都叫好几回了。
谢沉书握着被粗糙草纸包裹,尚有余温的豆饼,刚准备展开享用。飞琼与玄青就被豆饼的香气吸引,朝他急速奔袭。如此阵势,谢沉书早在流落草舍那日便以得见。
他虽知两只狼犬并不会伤害自己,但还是会被它们的凶狠模样吓到。
飞琼与玄青在谢沉书面前急刹而定,两双“虎视眈眈”的眼,就直勾勾看着他手中豆饼。这时间,粗犷的喘息打在手背,两只狼犬根本不用做任何动作,就足矣给其带来很强的压迫感。
谢沉书左右扫视,不想搭理。
谁知等他刚抬手想要咬那豆饼,玄青竟伸出爪子将他的手臂按下。就这样来去了几个回合,谢沉书实在忍无可忍,直呼起:“清风使。”
史云腴恍然抬眸,试问:“怎么?”
可等谢沉书刚回了句它们,便被史云腴会错了意,只听她自顾自说道:“哦,那豆饼你只管自己吃就好,不用去喂它们。它俩出门前,我喂过了——”
史云腴说罢转头耕作而去。
谢沉书诧异愣在原地,看着两只狼犬垂涎三尺,暗骂:这狗还真是随了正主,一样无脑还无礼。眼瞧着史云腴帮不上忙,谢沉书无奈只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豆饼整个塞进嘴里,不给身边“饿狗”留任何余地。
下一刻,干噎的豆饼,寸寸摩擦起他的喉咙。
谢沉书赶忙敲了敲胸口,却又被伤口的刺痛感弄得不敢再去下手敲击。
狼狈,真是狼狈。幸好此地是荒无人烟的山林,若是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洛阳王都,谢沉书还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饼失狗散,飞琼与玄青带着遗憾退场。
谢沉书也终于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把那豆饼咽了下去。
而后,无言靠坐在山茶树前,提心吊胆了一夜的谢沉书,终是将头抵在树干上悄然睡去。而史云腴就在不远处兀自松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其实她大可花钱多顾些人在茶园做工,自己于草舍清闲享乐。
可史云腴偏要时不时来这茶园劳作,感受收获,以此来消磨岁月带给她的孤独感。
大抵,这对于她来说才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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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推着天光自东向西。
谢沉书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只是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踢了踢他的脚,便从梦中醒来。谢沉书环着手臂,微微睁眼看见的还是那双熟悉的媚眼。
他听到史云腴站在自己面前说:“表弟醒醒,阿姊渴了。”
表弟……
她还没完了。
谢沉书冷哼一声,重新将眼合起,默默把脸转到了一边去。
他一点也不想搭理眼前这厚颜之人。
可史云腴却又俯身蹲下拍了拍他,谢沉书不堪其扰地睁眼,挥手将其挡开,只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说我渴了。”史云腴依旧重复着自己的要求。
谢沉书坐起身,有些不耐烦,“渴了就喝水,何故要来烦我?”
“手脏,劳烦表弟帮我把装水的竹筒找出来。”史云腴说着将手坦然摊开在谢沉书面前。
谢沉书低下眉目去看,泥土斑驳着她掌心的纹路,薄薄的一层茧缠绕在指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掌,那上头布满了生活的痕迹。
谢沉书默而无言,他抬手翻开背篓只小声要求史云腴,“不许再叫我表弟。”
史云腴没言语。
待到谢沉书掏出竹筒抵在她面前,她却没接。
谢沉书惑然抬眸相看,将手中竹简晃了两下,史云腴这才开口道:“既是已经拿出来了,你不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喂我一下。如此我也不必弄脏竹筒了。”
史云腴面不改色看着谢沉书。
谢沉书对眼前人的得寸进尺感到气愤,“清风使,你还真当我是你家什么穷酸表弟不成?这水你想喝便喝,不喝就是渴死,我也不会喂你。”
语毕,竹简被谢沉书重重压在地上。
史云腴却依旧没有伸手去接,她就这么在谢沉书面前缓缓起身,仰面望向日光照耀的方向,蓦然笑起。与人拌嘴的感觉,竟让她多出几分新鲜感。
随之走去不远处的木桶边,史云腴仔细将手冲洗干净,才再次回到了谢沉书的面前。只见她俯身拿起竹筒饮了一口,沉声说:“时候不早,该过午了。”
谢沉书默而不答。
一直待到史云腴坐在他身旁将食盒打开,他才讶然了句:“今日这饭竟还是半点荤腥也无?”
昨日鸡汤无鸡,豆饭皆豆,他尚能忍受。
可今日自己辛苦走了这么远跟她来到这茶园,居然还吃这些。如此叫谢沉书这样养尊处优,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如何下咽?
若是从前在青宫,太孙动怒不满,宫人定是霎时惶恐跪了满地。
可史云腴非他奴仆,怎么会惯着他的这些臭毛病?
但瞧她抬手狠狠将饭盒叩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厉声说道:“如何?这鸡子在你眼中难道不算荤腥?无名某,这饭你想吃便吃,不吃就是饿死,今日也不会再有别的饭菜——”